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 常鸦鬓 作者:痴娘 晋江金牌推荐VIP2014-06-03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:1008553   总书评数:1872 当前被收藏数:4589 文章积分:44,027,296 文案: 常蕙心直到死前那一刻,都不明白:恩爱十三年的夫君,为何要毫无征兆的,亲手杀死她? 阴曹地府走一遭,常蕙心再还阳,已经是十年之后。 凶手前夫成为高高在上的明君,海晏河清,万人讴歌。 常蕙心什么都没有,除了一具不老之躯,永娇颜,常鸦鬓。 女主自己的身体来到了十年后。 前夫不是男主。 打算写女主是如何一步步黑化的,但不是极端黑化,仍持有底线,有最根本的善良。勿掐%>_<% 内容标签: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常蕙心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☆、第1章 千秋万岁(一)   元嘉三年,正月十六,清晨。   佳节已过,内侍们正纷纷攀着梯子,摘去挂于长廊两侧的花灯。   花灯虽摘,犹存着新年的热闹。   就在这一派热闹中,刚下早朝的皇帝亦是心情极佳,正伏于御书房的桌案上,批阅今日百官递上来的奏折。   外头的内侍进来通报,说礼部袁侍郎求见。   皇帝停笔抬头,眼睛一亮:“快宣,是朕让他来的。”皇帝说完,自搁了御毫在架上,抖擞常服龙袍,端坐在圈椅上静待袁侍郎来。   一个佝偻着身躯,穿绯色官服的老人,颤颤巍巍步进来。   袁侍郎已过耋年,去岁入冬,便身子不大好,时常卧病,今日早朝也未能上。   袁侍郎近到距离御案六尺前,匍匐跪下,目不斜视紧盯地面道:“臣礼部侍郎袁涉之叩见陛下。”   “袁爱卿快请起。”皇帝话音未落,已自离了圈椅,从右首绕过御案,前行躬身亲自搀扶袁侍郎。   只一个动作,就令八旬老人袁涉之身心骤暖。   皇帝偏还要继续用关切地语气问道:“爱卿,你的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?病完全好了吗?”   “陛下——”袁涉之抬起头,一张脸老泪纵横,颤声道:“这数月间,陛下御旨,不断遣人送药探望,又遣御医亲自为臣看病,微臣臣小小侍郎,何能何功得陛下如此厚爱。”   “唉,袁爱卿,不可妄自菲薄。”皇帝笑着扶起袁侍郎,先赐了座,方才重回圈椅上坐定。皇帝同袁侍郎谈笑道:“满朝文武,从一品至九品,皆是我社稷栋梁,朕当重之。”   袁侍郎听着皇帝这一番言论,胸中不由自主涌起一股知遇感慨:今上五年前登基,平定乱世,休息养民,令百废俱兴。内政上又知人善任,仁厚礼贤,勤政纳谏,难怪国家太平,天下皆服。   袁侍郎想到这里,情不自禁又要下跪,由衷道:“陛下仁爱,万民厚爱。”   他们身为臣子的,为陛下为国肝脑涂地,也是应该。   “袁爱卿快起身!”皇帝却语气轻松:“朕今日宣你来,是想问问,春闱的事准备得如何?”   今上开国,决心一洗前朝腐朽之气择能以用,便下旨变革体制,摈弃以往的九品中正,开科设举,为寒门贤士另辟一条道路,广纳人才。   今上又与礼部商议,设定乡试秋闱三年一次,中选者来年三月,便能上京参加春闱会试。   建平二年的乡试,到今年整三年。   今岁三月,便是万众瞩目,头一次的春闱。   袁侍郎是这次春闱的主考官,他垂首向皇帝禀报:“陛下恕罪,恕微臣久疾卧床,未能向陛下及时禀报。春闱之事,已俱妥当。”   “妥当就好。”皇帝点头道,又命内侍再取些药材赏赐给袁侍郎,这才命袁侍郎退下了。   皇帝继续伏于御案批阅奏章,御毫沾了朱墨,圈圈点点,事必躬亲。   内侍总管熊福公公,始终在一旁伺候着,给皇帝磨墨。皇帝节俭,一方砚台已用了数年,四角俱已磨损,这砚台……熊公公仔细回想,似乎他第一天在御前伺候,就是这方砚台,没有换过。   砚台破旧是破旧了点,但也有它的妙处。匠人巧心,以歙石制砚,底座不知是用的何种金属,到了冬天,暗格里竟能放置炭火,令砚池温润,墨迹流畅,着笔人的手……也能借着温度烤一烤,分外温暖。   难怪皇帝独爱这一方砚。   “阿福。”皇帝唤了一声,熊福才回过神来。   熊福忙恭谨道:“奴婢在。”   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“奴婢瞧着……该是卯时三刻了。”   “嗯,摆驾吧,朕去瞧瞧太子的功课,再看看皇后。”   “诺。”   熊公公便忙着下去安排了。今上一代明君,却鲜好女色,登基五年,后宫中只有一后两妃一修仪,统共才四人。其中皇后和贤妃德妃,皆是开国前就跟了今上的。她们伴随今上南征北战,今上对自己的女人也是重情重义,尤其是皇后,十年结发夫妻,今上格外敬重。今上不仅早早立了皇后所诞二子分别为太子、冀王,且每日均要去内庭中看望皇后,感情和睦。   前年,皇帝拟旨,将雍改为安州,选址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,又在鹿山右侧八里开外的仄山,修建后陵。   同茔异坟,帝后百年之后,将屹立互望,相携相守,共看万里江山。   ……   熊公公安排妥当,皇帝的仪驾便紫云御风,先去往东宫看望太子了。   ~   同一时间,安州帝陵。   安州不比京师,天寒地冻,正月里尚是漫天飞雪。皇陵又依山而建,遇丘起坟,坟丘标志均不明显,这大雪一封山,不到开春雪化,工匠们是上不得山了。   皇陵的建设,已经停工整整一个月了,只留山上数十守军。   三个盗墓贼,趁着夜黑守军松惫,悄悄潜进修了三分之一的皇陵。   两个身形较长的盗贼猫着腰,一左一右走着,另外一名身形矮小的盗贼,反倒居首,走在甬道中间。盗首走得快,眨两三眼的功夫行出五、六丈,他顿了顿脚步,回头瞪了一眼左边那个盗贼,轻声斥道:“走快点!你抖什么抖,要是抖,就别跟老.子来混这桩买卖!”   左边的盗贼禁口不言,身子仍在发颤,却低头猛走,跑着跟上了盗首。那盗首哼哼一声,抬腿踢了左边盗贼一脚,左边盗贼也不敢反抗,仍是紧跟着。   三人很快来到一个岔路口,前面三条分叉的甬道,通往三处分穴。   盗首有经验,将特制的火折子往前一探,仔细看了看三条甬道道壁上各异的彩绘,继而发令:“走中间这条!”   盗首说完,左边的盗贼却伸手拉住他。盗首旋即回首,怒目看向左边的盗贼。左边盗贼立刻就把脖子缩了,脸上明显流露出畏惧盗首的神色,手却仍紧紧拉着不上:“老、老大……那、那正中央的那条,彩璧上分明绘着九爪团龙,是……九五之尊的玄宫。惊动不得,我们还是改盗……”   “放.屁!”不待左边盗贼说完,盗首就直斥道:“桐哥儿,你既然决心跟我哥俩出来盗皇陵,就该知道不管盗哪个,都是掉脑袋的事情。既然都是冒死反险,何不盗个大的,也对得住自己,你说是吧?”盗首力大,腕上反着一拧,竟反制住左边盗贼:“呵呵,桐哥儿,你要是反悔了,怕误了你的前程,大可此刻单独折返回去,只是路上会发生什么事,还不上钱……别怪老.子不保你!”   左边盗贼看来力气不大,身子骨也瘦弱,被盗首钳制着,转瞬就僵红了面皮。左边盗贼眼神四瞟,明显在心虚说谎:“老、老大,我是怕天子玄宫机关重重,我们进去,恐有危险,还是取个简单些的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盗首已不耐烦,他松开左边盗贼,一扬手道:“爱盗便盗,爱去自去,别耽误老.子发财!”   右边一直未发言的盗贼也劝:“是啊,桐哥儿,修陵都是后修机关,如今这皇陵才修两年,正是机关未设,发财的大好时机,若是再过几年,我们就没机会进天子玄宫了!”   左边盗贼缩了缩脚,面色艰难,终是一咬牙,跟着另两名盗贼,一同取道中间走了。   盗首一边走,一边借着火光浏览壁画,又探看甬道两旁的摆设,啧啧道:“这朝皇帝还是挺节俭的嘛,可别让老.子白跑一趟,盗了个油头最少的帝陵!”   甬道不仅摆设少,道路也不长,三人很快走完,来到玄宫墓室。   墓室中自奉有双颗夜明珠,无须火把,将满室照亮。   盗首抬抬眼皮,嗤笑道:“皇帝老儿假节俭,搞个这么阔气的棺材!”   墓室当中的白玉石棺,长有八尺,如常例,但宽度却怎地也阔至八尺,长宽相同成为正方,形状破为奇怪。   盗首仍还举着火折子,命道:“走,近前去看看。”   右边盗贼听命跟上,左边那个胆小的……自然是立在原地。   左边盗贼缩着身子,低头用细小的声音嘀咕道:“冒犯天子,冒犯天子,小生罪过罪过……”   “啊呀!”骤然响起两声尖叫,左边的盗贼闻声抬头,见两位上前的伙伴连连后退。再细看,这天子的玉棺中,竟有不知是什么的东西,掀棺坐了起来。   望背影青丝如瀑,似乎是个窈窕女人……只怕是鬼吧。   左边胆小的盗贼双腿开始打颤,可是明明害怕,眼睛却不由自主盯着那坐起的女鬼,瞧着她徐徐回过头来。   “啊呀!”又是一声叫,竟是右边的盗贼被吓破了胆,后仰到底而亡。   犹坐在棺中的女鬼却脸色茫然,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许久,又低头看见自己正坐在一口玉棺中,这才明白过来:哦,她把盗墓的贼寇吓死了。   女鬼摇摇头,心叹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   她活了二十四岁,与人为善,伺奉夫君,却不明不白被夫君谋害至死。魂魄悠悠到了地府,阎王却说因着机缘,她阳寿未尽,打了她的三魂七魄还归原身续命。   此番还归阳世,女子唯一愿望便是查清原委,找夫君报仇。但她怨的恨的皆是某人,不该算到眼前这几个盗墓贼身上。没准阎王说的机缘,就是这几个盗墓贼呢!正是他们唤醒了她?   再则,时逢乱世,父母买其子女,子女食父母尸糊口者常见,这几个盗墓贼也不容易……   女子想到这里,轻声叹了口气。这叹气听在余下的两名盗贼耳中,却是分外幽深阴沉,慑得他们再次后退,尤其是最先开始就没迈步的左边盗贼,再退,就要退出玄宫,退到外面甬道上去了!   女子缓缓站起身来,本欲双手提裙出棺,却本能地一缩脚:这棺材颇高,抬步跨出来恐失了礼仪。   刚成亲的时候,她本性难改,手脚毛躁而不知礼,夫君虽然不说她什么,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。女子爱夫君,为了他日日展颜,女子便自此时刻提醒自己,行不歪步不错,战战兢兢克己了近十年……凭什么到这个时候,她还犯.贱地保持着这种习惯!   女子想着,裙子也不提了,侧身一翻,就敏捷地跃到了棺材外。   不是施的万福礼,女子抱拳道:“多有冒犯,敢问二位,今时是何年、何月、何日?”   以往,依着她心直口快的个性,肯定还会多问一句“我现今身在何处”?将心里的话一股脑问完。   但经历了那番刻骨铭心的痛楚,她觉得最亲的人也不可相信,防人之心不可无,对待两位盗贼自然也礼貌中留了戒备。 ☆、第2章 千秋万岁(二)   盗首立定良久,突然呆呆长应了一声:“啊——”   起初,盗首见着棺材里突然坐起来一个人,纵然他胆大,也被吓得不轻。但过会他缓回过劲,心中惧怕便减弱至八分,后来又见坐起来的是名女子,面色如常,言谈礼貌,还虚心想他们请教,盗首的惧怕又再减五分,只剩下三分。   盗首索性跨步上前,伸手摸了女子手腕一下,肌肤温热,有脉搏,她是活人。   盗首便再没有什么惧怕了,侧身弯臂,拔出靴中匕首,要灭口杀人。   哪知女子只是一个旋身,轻巧避开的。   她是有武功的人,而且功夫不弱。   “老大,君子当以礼还礼,她同你好生讲话,你怎能动手取她性命!你同我说好了是来盗墓的,可不是来杀人的!”一直站在甬道和玄宫相接处的那名胆小盗贼喊道:“更何况她还是个女的,哪有同女子动手的道理!”   盗首听到自己的同伴替女子帮腔,气不打一处来,他转过身来,匕首朝准女子喉咙,再次直刺,口中却对同伴骂骂咧咧:“娘的,没用的书生,女鬼你也怜惜?”   盗首一不做二不休,接连再刺,女子却俯.身弯腰,头颅和身子一齐往右滑过,再次避开盗首的攻击。她并不想杀人,也从来没有杀过人,本性驱使她能避则避。但是避了十几个来回,盗首仍不放弃地袭击她,女子心中念头一闪:这样又能避到何时?你不杀他,他却要杀你……   女子突然冷笑一声,凄凄厉厉在这玄宫里回响,她以极快的身法闪到盗首身后,右手掐了盗首的手腕,操控着匕首往胸前一送,刺进了盗首的心房。   “犯我者死。”女子一面冷冷说着,一面将匕首拔出来再重新刺进去,往复三次,且令匕锋在盗首身内来回搅动,确保他彻底断气。女子自言自语,再次重复:“犯我者死,决不轻饶。”   人犯我一寸,我还人一分,不再心慈。   女子拔出匕首,甩了盗首的尸身,任他瘫倒在地上。女子抬手看看,见盗贼的血通过匕刃下渗,沾在她手上斑斑点点,似大小花钿误画在虎口上。她也不擦,紧握着匕首向剩下的那名盗贼走去。   最后这么盗贼始终未曾动作,见女子走近,愈发怕了。他自己蹲下来,抱首低头,口中不断叫着饶命,饶命。   女子将匕首轻搁在盗贼肩头,不发一言。少顷,女子闻到一股怪味,再定睛一看,竟是这盗贼失禁了。   女子垂下眼脸,出声道:“你是初犯么?”   常年盗墓的人,眸光较常人明亮,女子观察另两名已毙盗贼,皆目光炯炯如猫,唯独剩下这名盗贼,眸光寻常甚至还有些眯眼涣散,倒像是个……常年用功苦读的书生。   “女先生饶命、饶命。”尿.了裤子的盗贼全招了出来:“小生姓容名桐,安州遂县人……”   女子旋即思索,天下未有唤作安州的地方。她皱皱眉头,将得手上的匕首紧了紧,匕刃悄然挨近盗贼脖上肌肤。   盗贼不查,犹自交待:“去年秋闱中了乡试第三名,朝廷体恤,允我参加今年的春闱,还发了十二两银子的路费。只是、只是阿爹好赌,不仅将十二两银子输得一干二净,还欠下三十两银子的外债。由于爹爹名声在外,小生东借西借也借不到钱,这、这盗墓的首领亦是讨债人之一,他讨上门来,我无钱还债,他便诱说我有一笔大买卖,只要随他一起做了这桩大买卖,不仅能够还钱,还能重新筹集上京的路费。我随他来到此处,才知……”盗贼说着将头深深埋下去,缓道:“……才知是盗陵,却已回头不得。”   女子听完,并不急着言语。少顷,她问:“秋闱、乡试、春闱分别是什么?”   “是本朝皇帝新兴的科举考试……”盗贼将科举事宜,逐一向女子讲解出来。   她眉头更锁,悠悠回想起某年某日,一位朋友登门拜访他的夫君,两人相谈甚欢,喝了点小酒。末了送走朋友,夫君就有些醉了,同她感慨朋友屈才,因家属寒门又不习武,绝了入仕之道,导致明珠蒙尘,不能展报效之志。   她听了也为夫君的朋友伤心,忽然灵光一闪:“要不你向陛下进言,劝陛下单辟出一条选拔,公平公正选拔这些寒门贤才?”   “如今的陛下,岂还听得进旁人的话!”夫君叹气摇头:“再则这个世道,民不聊生,朝廷忙着剿灭义军都忙不过来,哪还有钱,有精力去开这番新举!”   ……   如此推来……现今地上的世道,已经大好了么?他是否仍得陛下的信任?若他仍大权在握,杀他可就难了。   女子收回神思,声音清冷问盗贼:“今时是几年、几月、几号?”   “元嘉三年,正月十六。”   女子一嚅唇,“元嘉”这个年号她没听过。女子追问:“‘元嘉’往前,年号为何?”   “建平。”   这个年号女子也没听说过。   “‘建平’再往前呢?”   “‘光熙’。”盗贼瞧见女子面色阴沉,赶紧补充道:“或者‘永常’。”   这两个年号她都听过。先帝是在永凤三十一年崩的,紧跟着襁褓中的小皇帝就继位了,年号光熙。光熙三年,外戚桓玉良自立为伪帝,年号永常。   就是在光熙四年,或者永常二年,她,常蕙心,入夜与夫君一场交.欢。缠绵过后,常蕙心犹在喘气,夫君体贴地递来一杯温水,她不假思索一饮而尽,并随手将杯子还给夫君。倏地,常蕙心周身乏力,浑身的功力都在散开,她欲抬手伸脚,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动弹。恩爱十三年,成亲九年的夫君,正用一种常蕙心从来见过的冰冷眼神盯着她。   她是如此敬重、信任和深爱着他的夫君,以致第一反应竟不是恐慌,更不是呼救。常蕙心以为夫君在同她开玩笑,就傻傻地嗔道:“丽光,你这是在做什么?给我喝了……什……?”   呼吸越来越困难,常蕙心最后那个“么”字没能发出来。   坐在床边的夫君并未作答,他先低头注视手上水杯,来回辗转,继而两眼一闭,抬腿步离了床。   独留中了无色无味剧毒的常蕙心在床上,很快成为一具冰冷冷的死尸。   光熙四年,常蕙心死在某日夜里,被她的夫君谋杀,至死不知死因。   怨恨积满胸膛,常蕙心禁不住脱口而出:“说,如今距离光熙四年,已有几年?”   匕首没能控制住,将盗贼脖颈的肌肤划破,虽未及筋脉,但还是渗出血来。   盗贼惶恐至极,拼命喊着饶命饶命。他想算一算统共有几年,脑子却因为恐惧变得迟钝,算了半天才算出来。盗贼结结巴巴道:“十、十年。”   常蕙心眸光一散,转瞬又聚集起来。原来阴曹地府一日,地上已过十年。   竟让那虚伪负心之人,多贪生了十年寿命!   常蕙心愤恨中生出不甘心,握着匕首的手亦开始微颤。她问那盗贼:“这里是何陵墓?”   一直缩头缩脑的盗贼,竟抬头看了常蕙心一眼,长久注视,他的眼神很奇怪。   盗贼低下头去:“这里是帝陵。”   常蕙心的声音亦是吃惊:“帝陵?哪朝先帝?”   她自认为同皇帝扯不上关系。   “当朝……当今天子盛年在位,这座帝陵是为他百年之后修的。才着手动工两年,许多机关都还未设,最近大雪封山又停工了,所以……我们才敢进来盗的。”盗贼说完,久久不见常蕙心反应,感到诧异。盗贼便再次抬起头来,却睹见常蕙心脸色苍白,剧烈的震颤自她双肩一直延伸到双臂。   许久,常蕙心自己回过神来,一字一句,缓慢问道:“现、今、的、皇、帝、叫、什、么、名、字?”   盗贼皱眉,摇摇头说:“草民渺芥,岂可妄呼天子名讳!”   常蕙心一声嗤笑:“你连他的墓都盗了,还忌惮说他的名字?”   “我盗墓是被逼的!”   “好,不逼你。你只告诉我皇帝姓什么?”   盗贼犹豫了片刻,还是实情相告。他低头道:“皇胄之姓乃谢。”   “谢景对吧。”   盗贼猛地直起脖子,仰视常蕙心。他的嘴长得大大的,难以置信常蕙心随口就说出了当朝皇帝的姓名。   常蕙心却无暇顾及盗贼的表情,她满心都是憋愤和不甘,乾坤朗朗却妄自明亮,叫那道貌岸然的儿郎,竟得天机,做了九五之尊。   “此地何处?距离京城多远?”常蕙心继续追问,她要去京城,找杀她的天子报仇。   “此地地处安州,西去京师近千余里。”盗贼不由蹙起眉头。他看着常蕙心,表情……竟像是替她担忧?   盗贼道:“从这里到京城,就算是乘车兼程,也需月余。”   常蕙心却不接盗贼的话题,而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:“西去京城千里,那不是雍州么?”   “安州既是雍州,前年陛下在此设陵,改名安州,取义天下大安。”   半响,常蕙心忽然弯腰,三两下点了盗贼的穴道,令他保持蹲着的姿势不动。 ☆、第3章 千秋万岁(三)(捉虫)   常蕙心自己则将谢景的玄宫阅览了一番。   帝陵尚未修造完成,谢景玄宫机关也没装,等雪化路通之后,定会有工匠再入玄宫——为避免工匠们察觉,亦为避免工匠上报上去,让谢景察觉,常蕙心并未取太多玄宫里的东西。她注意到两点:   一,谢景笃行佛教,玄宫四角铸有护世四天王镇守,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的手上,持着削铁如泥的真宝剑。   二,玄宫未修完,但那主穴的玉棺却已修造完毕。不仅外观雕着精美威严九龙,就连玉棺内壁,也装饰着纯金嵌宝的九凤九凰,凤与凰首尾相缠,不知道谢景想暗中与她同穴,还雕出这些凤凰来,是怎地个虚伪意思……   常蕙心抽出毗琉璃的宝剑,将玉棺内的装饰削了个稀巴烂。纯金的凤爪和龙爪掉下来,被宝剑砍成块块碎金,龙眼和凤头上镶嵌的红蓝宝石,也被常蕙心切割细分。她直接用垫在棺内底部的锦缎做包袱,将这些碎金和宝石包好。   常蕙心将包袱放在掌心,掂量了下,够沉,她这趟上京的花销有着落了——取些谢景的宝贝去杀谢景,也算是谢景活该。   常蕙心站起身,前行数步,双手驼背起盗首的尸身,似驼重物般将他丢进了玉棺内。再依迹效仿,常蕙心将另外一名死去的盗贼也丢进了玉棺。   最后,常蕙心重新盖好玉棺棺盖,扫了扫上面的指印,彻底消除一切印迹。   她料定谢景心虚多疑,会旨派工匠会来继续修缮玄宫,却必定不许他们擅启帝王玉棺——因为,藏着她在里面呢!   待到玉棺重启之日,就是谢景下葬之时,如果那时候被发现盗棺,她又有什么怕的呢?   说不定谢景还来不及享用他千秋万岁的帝陵,就被她杀了呢,死不瞑目,孤野抛尸。   常蕙心的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一丝笑:这些报应她想着就痛快。   常蕙心继而握起左拳:想得痛快不是真正做起来痛快,她还是早些出去帝陵,赶赴京城,手刃她的仇人……让那个盗贼带路,怎么潜进来的就怎么出去,让他走前面,同时探路身试机关。等出了帝陵,他不是要参加春闱们,她就扮作他的男侍卫,一路上行动也方便,好避过沿路关卡的盘查……   想到这,常蕙心的目光看向盗墓贼,却发现盗墓贼身子虽然不能动,眼珠却一直左斜,正盯着她看。   不知他注视她,已经有多长时间了。   盗贼的眸光不懂隐藏,眸中的疑惑、茫然、难以置信,均清晰可见,还有半分痴傻……这眼神令常蕙心感到十分不舒服,她偏头避开去。   常蕙心一避,盗贼就回过神来,不自控地发了一声:“额嗯——”   他方才有些傻了,盯着眼前的女子竟想出了神——这是个迷样的女子,初见她从棺材里坐起来,身形幽幽似女鬼,没把他吓个半死,后来才敢打量她。她的容貌乍看平凡,但再一细看,其实五官都很精致,只是眉眼间始终笼罩着一股温顺和善之气,令她整个人都不太起眼。   若这女子不是在帝陵棺中惊坐起,而是身处摩肩擦踵街市中,没人会注意她。  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,二十四五岁的姑娘!   女子不仅容貌温顺,说起话来也和和气气的,同两位盗墓贼竟讲起礼来。他觉得女子挺好,老大却出乎意料地要取女子性命,不听他劝阻,一意孤行。女子本来再三避让,忽地就反攻了,她说“犯我者死,决不轻饶”。   说这话的时候,清楚看得她脸上的温顺骤减一半,柔和的面庞也生出了棱角。就恍若幻觉般,之后这女子每同他问一句话,每冷笑一次,她的气质就凌厉一分。女子的五官好像没有变化,却又变化大了,细看处,她的唇更红了,什么都未曾涂,却似天生滴血般鲜红。女子最后站定那一笑,眼角第一次也上挑,溢出三分凌厉,又勾着一分媚。   盗贼不知怎地,就移不开目了。   ……   玄宫里本就阴森,因此沉默的时间显得格外长。还是常蕙心开腔打破了沉默,她说:“走吧。”常蕙心说着走近盗墓贼,先一手将匕首扼住盗墓贼咽喉,另一手才解开他的穴道,旋即又反扣了他的双腕。   常蕙心引着盗墓贼直起躯干,她警告他道:“你带路,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回去,休要给我耍什么花招!”   盗墓贼不迈脚,轻道:“他俩与我相识一场,我想先葬了他们……”   常蕙心细思须臾,反应过来盗墓贼说的是他死去的那两个同伴。   这要求常蕙心自然是不可能答应,她便敷衍他:“他们躺到皇帝的棺材里,算是厚葬了,你何苦多此一举?”   盗墓贼沉默了会,又问:“姑娘可容我给他们磕几个响头?”   常蕙心思忖了会,保持一手桎梏着盗墓贼双腕,一手持匕首要挟他的姿势,推盗墓贼到墓前:“磕吧!”   盗墓贼跪下来,常蕙心也随着蹲下来,眼见着他两人各磕了三个响头,算是此生拜别。   “走了!”常蕙心挟持盗墓贼起身,口中责备道:“这回你没什么花招可耍了!”   常蕙心挟持、驱使着盗墓贼往前走,从玄宫走上甬道,又再走了两三步,盗墓贼似乎才反应过来,蹙着眉头发声:“读圣贤书者当重诺,我刚才磕头,的确只想着同他们拜别,感相识一场。你怎么……”   “够了够了。”话不要多,常蕙心只呛他一句:“读圣贤书还以品德第一呢,你怎么还来盗皇陵!”   盗墓贼双眸倏黯,没了话说,紧闭着双唇往前走。   出了三岔口甬道,再左转往前行,可能是常蕙心太警觉盗墓贼了,她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了盗墓贼身上,亦或者是两人没有火折子了,只能在幽幽暗暗中摩挲,常蕙心未曾注意到半完工的地面上有一个凸起。常蕙心脚下一绊,身子本能地向前倾,匕首没握紧,脱手飞了出去。   “当心!”盗墓贼侧身扶住她。   他的身子不慎贴住她,常蕙心身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渗入他的胸膛。   常蕙心未觉不妥,盗墓贼的耳根却霎时红了,所幸黑蒙蒙一片,常蕙心未曾看见。盗墓贼弯腰,捡起地上那亮堂堂的匕首,还给常蕙心。   常蕙心表情一滞,幽黑中盗墓贼也未能看见。她转而重新反扣住他的双腕,只是这次,常蕙心没有再用匕首抵他。   两人又走了会,盗墓贼突然问:“敢问姑娘怎么称呼?”   “唤我蕙娘即可。”   “多谢姑娘。”盗墓贼轻唤了一声,心想虽然向常蕙心做过自我介绍,但那时他尿着裤子,情形狼狈,只怕常蕙心未曾记住他的名姓。盗墓贼便轻声唤道:“姑娘——”   “我知道你叫容桐。”常蕙心打断的他的话。   听慧娘的语气,似乎并不喜欢他多言,容桐就没再多言。一路走着,只有逢着磕磕碰碰的时候,容桐才会提醒常蕙心:“当心。”   两人黑暗中摩挲,纵使容桐记路,两人仍走得极慢。弯弯绕绕一条没有岔路的甬道,也不知走到途中何处了,常蕙心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容桐:“这帝陵是修在雍……安州璋县附近吧?”   “正是。”容桐回答了,心里却觉得奇怪:“姑娘,你怎么突然问这些?”   常蕙心不回答容桐,反而再问他:“你猜猜,为什么他要不顾千里迢迢,选址葬在安州?”   容桐思索了下,回答道:“天下诸州,只有我安州有上等黄壤土。黄者,天子专属之色,皇帝百年之后,自然选此厚土下葬。”   常蕙心轻声一笑,不置可否。   光熙四年,谢景谋杀常蕙心的地方,就在雍州璋县。   他这是就近将她埋了啊!   只是不知道,谢景为何要设想着十几年后赶来与常蕙心同穴,他这是出于何心?他的心思,常蕙心从来都猜不透,她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,不然她怎会死得那样糊涂?!   同样,常蕙心也不知道,谢景为何要将“庸”州改为“安”州。是求天下大安,还是求他自己心安?   倘若谢景是求自己心安,亦或是劝常蕙心安眠地下,那他就不要妄想了。   她回来了,不索他命,不报此仇,永不心安。   ~   凡事皆有尽处,漫长的甬道也走到了尽头。   容桐引常蕙心避开主道出口,取没有守备值夜的旁支排水口钻了出去。   一推开洞口的盖门,漫天席地的北风就呼呼灌进来,常蕙心本能地“嗤”了一声,打了个哆嗦。   “穿上吧。”容桐脱了自己最外头那层厚袄,递给常蕙心。   常蕙心盯着容桐瞧,他被看得不好意思,偏过头去,说:“姑娘家哪能冻着……”   常蕙心打心眼里不信任男人的宽慰,但是有袄子为何不穿?常蕙心穿上厚袄御寒,口中不亲不疏道了句“多谢”。她放眼望,见谢景陵墓的背后秀水绕山,山为社稷牢靠,水为取之不竭,水在山中走得好,可谓风生水起。常蕙心再转过身,见陵墓前面一马平川,可谓天下太平。   真恨不得推倒了那山,填平了那河,再加他的一马平川铲个坑坑洼洼!   常蕙心将目光投向容桐,唤道:“容公子。”  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,容桐起初没有反应过来,待回过神,立马拱手躬身道:“姑娘,什么吩咐?”   常蕙心微勾嘴角,同容桐商量道:“容公子,你正好要上京赶考,我呢……也正好要上京去找几个亲戚。不如你我同路?”常蕙心故意按了按包袱,提醒容桐。她说:“我这里呢,有些碎金子,两个人路上都够用了。同时我又有武艺,路上扮作你的侍从,也好沿路保护你的安全。”常蕙心嫣然一笑,斜飞妩眼问他:“容公子,你说对吗?”   “对。”容桐情不自禁,就受了她的蛊.惑。   容桐清醒过来,突然高声大呼:“但是——”   常蕙心突然捂住容桐的嘴巴,她大力一拉,就拉着容桐左行转身,绕进一处石缝中。   石缝狭窄,两人不得不身贴着身,容桐不解其意,要张口问常蕙心,却发现双唇被她严实捂住。常蕙心掌心有种自然的香气,转瞬就进了容桐的鼻息,他骤然脸红,感觉唇上亦有了水汽,薄薄浅汗,不知是出自他自己还是常蕙心。   容桐一下子忘了自己要问什么。   这时候,响起三、两不一致的脚步声,是巡逻的守卫们正由远及近。 ☆、第4章 千秋万岁(四)   容桐屏住呼吸,只听见自己的心跳,砰——砰——砰——不对,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心跳。容桐禁不住眼珠左转,去观察常蕙心:她这么镇定的人,心怎么也跳得这么剧烈,难道……她也紧张?   常蕙心怎能不紧张。从小到大,她从没躲过人,这会见着守卫来,紧张得后背都出了汗。   但下一瞬,常蕙心记起自己还要上京城找谢景报仇,就不怕了。   ~   守卫渐远,最后消失在茫茫尽出。   常蕙心这才松了原本捂在容桐唇上的手,她问他:“你刚才想说什么?”   容桐低头,羞愧道:“我想说……你能不能先预支我一两金?要碎成十份的。”   常蕙心并不动作,注视着容桐。   容桐就一五一十交待了:他想在上京赶考前,留一两金给自己父亲。   常蕙心从包袱中取出一块金,约莫五两,交给容桐。   容桐不接,摆手道:“太多了。”   “孝敬父母,怎么都不算多。反正这些金子是从墓中取的,多了也没处用,你不必想着还我。”   容桐摇摇头,示意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,他表示:“家父好赌,倘若我一次给他五两,父亲一定会立刻拿去赌庒下注,输得血本无归。只有取一两金,分成十份,分别藏在十处不同地方,每次告知家父一处地方,这样才够他生活至我回来。”容桐说这番话的时候,虽然面色窘迫,言语却不闪烁,虽然不赞同他父亲的做法,但也并没有因此嫌弃自己的父亲。   常蕙心闻言不语,收了五两金子进包内,重新拣出碎金,十块大小不一,但凑在一起正好一两。   常蕙心将金子交给容桐。   容桐捧在手里,深鞠一躬,口中道谢。   他缓缓直起身,长长看了常蕙心一眼,方才启唇:“小生要先回家中一趟。姑娘若是方便,不如随小生一起走一遭?”   常蕙心答应下来,容桐便引着常蕙心回家去了。容桐所居的村庄距离帝陵不远,容家家贫,只有一间茅屋,屋顶被积雪压得矮矮,两人进去屋内皆要躬身,家里也乱糟糟的……容桐向常蕙心抱歉道:“家寒,让姑娘受苦了。”   常蕙心旋即接口:“没事,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过过。”说完她自楞了,一阵恍惚,那个跟她一起过苦日子的人最后杀了她。   常蕙心埋头往里走,将一只歪倒的矮凳扶正,坐下来。容桐也找了只矮凳坐,由于嗜赌的父亲已经将家里唯一的桌子典当,容桐只得将纸张铺在地上,提笔书写给父亲的信。他字写得斗大,一张臂宽白纸,写了十来个字就写不下了。   常蕙心盯着白纸黑字,又打量容桐。容桐知她心中疑惑,便解释道:“家父还爱酒,每每出了赌庒,无论输赢,都要赊七、八坛酒,喝个精光。因此家父每每皆醉醺醺还家,眼光昏花,我给他留的书信,只有将字尽量写大,父亲才能留意、读清。”   常蕙心点点头,表示理解。容桐得到她的回应,不好意思一笑,埋头又继续写另外一张,这些留书一共十份,乃十物谜面,谜底便是家中十处隐秘地方。   容桐将这十张留书压在自己坐的那只矮凳下。   “这些谜底,令尊猜得出来吗?”   “父亲才学远胜于小生,这些谜语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。”   “那令尊一次就把十处都猜到,岂不能统统将碎金全集起来?”   “不会的。”容桐笑着摇头,看来他已熟稔父亲的习性:“家父性急,除了赌.博喝酒,再没有第三件事他能坚持一刻。家父每次猜完第一张,就迫不及待去找银两钱财了。”容桐用指头拈着金子,一一藏于隐蔽处,笑道:“这次阿爹要找的,不是银两,而是碎金。”自遇常蕙心之后,容桐首次流露出自信的目光。他在无意间侧头,正巧对上常蕙心的目光。   笑容还保持在容桐脸上,他发现常蕙心也在笑。   两人尴尬须臾,各自敛了笑意,转而沉默。   “不知……姑娘籍贯何处?”容桐轻声缓问:“令尊令堂如今可是在家乡颐养天年?”   “他们都去世了。”常蕙心只回答后面那个问题。   ~   容桐藏完金子,便开始收拾上京的行囊:几件衣物,大多都是书。   容桐将包袱背在身后,领着常蕙心出村去往最近的市镇——璋县。   “不要去这里。”临近入城,常蕙心突然改了主意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常蕙心不由自主地摇头,她发现自己的双唇不受控制,牢牢粘紧在一起,张不开,再说不出话。   璋县是她被害的地方,她以为自己已经不惧怕了,但事实告诉常蕙心,一旦靠近这座城镇,她的身体就会不可控地剧烈颤抖起来。   容桐关切道:“还是冷么?”   容桐蹲下来,从自己的包袱里再拣了件袄子,绕到常蕙心身后给她披上:“小生的棉袄,姑娘将就着穿会,等进了城你再拣喜欢的买。”   “走,进城去!”常蕙心突然抓了容桐的手。她的声音特别响亮,把容桐吓了一跳。容桐不自觉地后退,手也欲抽出来,却发现常蕙心将他的手扣得死死的,根本抽.不出来。   容桐不明白常蕙心这又是要做什么,他的双颊唰地又涨红了。   常蕙心拉着容桐,大步流星地往璋县里走。容桐起先跟不上她的步伐,拉就变成了拽,后来容桐半走半跑,终于追得与常蕙心齐肩,拽就还原成拉,又由拉变牵……   容桐低着头提醒常蕙心:“你手心都是汗。”   常蕙心手心的汗太多了,涔涔像流水似的,而且是雪水,冰冷冷刺骨。她的手起初抖得厉害,瑟瑟犹如北风吹孤枝……   常蕙心给自己置备了四套衣裳,另外给容桐也置备了一套。因为要赶着上京,不能订做,她挑选的全是成衣,价格偏高,常蕙心均毫不犹豫买了下来。   掌柜认识容桐,知他家境糟糕,这会突然冒出个美娇娘,同容桐手牵手,还给他买衣裳,掌柜的禁不住就打趣容桐:“桐小哥,你福气真好,哪里遇着的贵人?要转运啦!”   容桐不好意思又埋头,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,双手却来回地摆:“没有没有,掌柜的你误会了。”   “走了。”常蕙心付完帐,不作停留,拉着容桐准备去另一家店。容桐迟了一步反应,没跟上常蕙心,她和他的手刹那脱开。   容桐下意识地就要重抓,常蕙心却抢先握了拳。   容桐只好将手讪讪收回来,万分尴尬。   常蕙心却感觉很好,起先她为了强抑自己的恐惧,步入璋县,不得不拉了容桐的手做镇定。这会两人的手因故松开,常蕙心惊喜地发现,她已经不需要抓别人的手,也能独自、坦荡地在璋县大街上走路了。   最后一件让她惧怕的事情也不存在了。   ~   两人去了铁匠铺。   常蕙心走近炼炉,听铁匠们敲打的声音,凭此判断剑器的好坏,跟着的容桐却被溅出的炭星吓着,后退了几步。他略感羞愧,远远看她。   常蕙心买到一把还算满意的剑,挂在腰间,剑鞘是褐色的,正衬她锃亮的褐色高靴。她刚在成衣铺里换好的一身男装短打,宽敞不显身段,青丝被简单干净束于脑后,俨然一位英姿飒爽侠客郎。   就是眉目太过清冷,眉似光,目似星,都是高挂在黑夜里的,感觉不到温度。   容桐便靠近些,试图同“星光”搭讪:“我还从没见过哪位姑娘,像你这样功夫好。”   “比我功夫好的姑娘多了。”   “那你……这身功夫哪里学的?拜的哪门哪派?”   常蕙心按剑良久,已步出百步,方才答道:“家父曾是一名捕役,小女的武功皆由他传授。”常蕙心不再多言,不愿详谈。   ~   常蕙心雇了辆马车,作为脚力,载她和容桐一同上京。   黑马白喙,毛色黑中泛青灰,常蕙心抬手轻抚骏马颈上鬓毛,小声嘀咕道:“现今能挑的马竟这样多。”想她丧命之年,内有伪帝自立,外兼狄戎犯境,战乱不断,马匹价格比现今高出了二十来倍。   那时候马车可是稀有之物,哪像现在能随便挑……   “是啊。”容桐在旁附和:“当今天子伟岸,一扫积霾,莫说庶民的吃穿用度行不可与前朝语,单只论开科设举这一项……”容桐唇角勾笑,双眸熠熠,言语也激动起来:“皇帝、皇帝真是至圣至明!”   “听你这么一说,当今天子真是堪比尧舜了。”常蕙心却莫名给了容桐一个嘲讽的微笑。她眉间眼角的不屑掩也掩不住,明明已经牵马前行,甩下容桐,却突然回眸一笑:“容公子,你到了春闱,一定要好好写卷子,感谢这尧帝舜帝的知遇之光。”   原本冷情的眉眼沾染了妩媚,容桐又看呆了。 ☆、第5章 千秋万岁(五)   容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继而猜测:常蕙心是不是不满意她自己牵马?   容桐大愧,忙跑上前去,从常蕙心手中夺过马缰:“慧娘,你上车去坐着,我来驾马。”   “你会驾么?”   “小生试试……”容桐没底气,却并不后悔。他认定自己的抉择是对的——总不能让一个大姑娘驾马,他这个男子汉坐在车厢里面吧!倘若两人同坐厢内,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那也不成。   容桐尝试着翻身上马,哪知骏马认生,陡然高扬起一双前蹄,差点将容桐掀下马去。   “当心!”常蕙心伸手欲扶,手却在半空中滞住,收回来。同一时刻回转的还有她的心思——见容桐不擅骑马,常蕙心本想表态,她来驾马。但转念一想,若是常蕙心自己驾马,容桐坐在车厢里面,那岂不是她的后脑勺、后脖颈和后背,皆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容桐?   万一他骤起谋害之心,她岂不死在上京路上,又枉死了一次?   常蕙心一点自卫私心,沉默不言。她自行上车,任由容桐在前面颠颠簸簸,左摇右摆地尝试驾马。   容桐回头,不好意思地向常蕙心道歉:“慧娘,我马技生疏,等会路上肯定一路颠簸,磕碰着你了。”   睹见容桐额头上皆是汗,常蕙心泛起丁点愧疚,垂睑说了句:“不磕碰,倒是我……要多谢容公子了。”   容桐忙摆手:“哪里哪里,相互扶持、相互扶持是应该的。”   ~   马车跌跌撞撞,起伏颇大。   常蕙心坐在车厢内,为了维持身体的平稳,她将腿稍稍分开,成马步状坐姿,手上却捏着一块似泥团的东西。   常蕙心打算给自己捏个喉结。   小小的,粘在脖子上,不显突兀,但又能让人一眼看见,不生疑惑。   以前常蕙心和谢景未成婚时结伴出行,谢景便是这么给她捏喉结,以便掩人耳目。   谢景……   前头路上遇着一个转弯,容桐反应慢了,连马带车厢陡然一个大倾斜。常蕙心的身子亦随着车厢倾斜,腰间佩剑“哐当”撞在壁上,她情不自禁抓紧宝剑……   容桐隔着车帘关切道:“慧娘,你还好吧?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常蕙心也隔着帘子回应:“你驾稳。”   前面没了声音,可能容桐又开始自我羞愧了吧。   马车行使逐渐恢复平稳,常蕙心亦逐渐坐正。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再一看,原是手上仍握着剑柄……不知怎地,常蕙心回忆起方才在铁匠铺买剑,她向容桐提及了自己的父亲……   永凤年初,新君盛年登基,国家中兴,朝中人才济济,有太傅谢少伯、太子太保谢少仲、太尉苏至、镇国将军苏长留、司空曾适……   其中为首的谢苏两世家,时称“文谢武苏”,族人满布朝中,门生广遍天下。   但是到了永凤二十几年,耄耋的皇帝沉迷求仙炼药,不再上朝。太傅谢少伯多次进谏,皇帝不仅不采纳他的谏言,反倒听任术士和宦官的诬告,当朝罢去谢太傅的官职。   谢太傅怒目圆瞪,须髯皆竖,颤颤巍巍说出一番肺腑之言后,竟挺直老残之躯,一头撞向九华龙柱,以死直谏。   皇帝昏聩,竟认为血溅龙廷乃不详之兆,震怒之下罪责谢氏满门,太子太保谢少仲罢官下狱。谢少仲的嫡子谢还颀本应连坐,妻子新阳公主问询入宫,带孕长跪求情,谢还颀因此免于一死,由中书侍郎迁降吴州长史,永凤二十二年,举家离京。   谢还颀刚到任长史三个月,皇帝就又敕了新旨,将谢还颀再降为吴兴治中。同年年末,敕令又来,命谢还颀迁降会稽县令。   谢还颀一贬再贬,一年之内,直从正三品降至从七品,拱木生危,只能任由它人摧毁!   官场上皆知谢还颀为皇帝所恶,谁人愿与他亲?谢还颀到任会稽,治下县丞、主薄皆不来参见,只有捕头常乐,身是命官却有任侠气,不顾身份地位,逾级与谢还颀相.交。   常蕙心还记得,永凤二十三年的新年,家里突然就多了三个人一起过,谢县令,谢夫人,和他们的长女谢景。   常蕙心那时才十一岁,小孩子心性,认为家里人越多越热闹。年夜饭席间,常蕙心高兴得不了,爬上座椅跪坐着,又折腾爬下来,拍手大叫:“阿爹说以后我们家就多了三个人!哟,哟,我有大伯大伯母和哥哥咯!”   “蕙娘,不是三个,是四个人。”常乐含笑指正女儿的错误。   谢夫人娇羞低头,右手轻抚上肚子,谢县令则侧目看向自家夫人,满目柔光。   常蕙心瞪大了眼睛,不明白。   就在这个时候,谢夫人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,她捂着肚子,整个人缓缓下坠。谢县令神情慌乱扶住夫人,父亲常乐则大声向外呼唤仆佣:“快、快去请产婆!”常乐又弯腰按住谢县令臂膀:“谢兄,你别急,让且大嫂忍一忍,小弟这就亲自去请!”   常乐说完,脚尖点起运起轻功,飞一般向外奔去。常乐心急如焚,至始至终未瞟一眼女儿。   产婆很快请来,喊了常乐的两位小妾进去帮忙。紧闭大门,将其余人等皆隔在外面。   听得里面谢夫人的哭声喊声,产婆和小妾的鼓励之声,就是不闻婴儿呱呱声,谢县令和常乐两个大男人,均焦急地走来走去。   苍穹中骤劈白光,直劈屋顶,白光一亮,照得房屋四周景物清晰如昼,白光一暗,周遭又陡坠漆黑之中。乍亮乍暗之下,颇为惊心。   紧跟又响起轰隆隆的巨雷,常乐奇道:“吴地冬日一贯温和,怎地还电闪雷鸣了呢?”常乐转头看向谢还颀,商量道:“谢兄,这看样子是要有暴雨,你和大侄子先到厢房避一避?”   “新阳还在生产,我哪里有心思去避!”   正争执着,听见房内传来婴儿哭啼之声,不输空中雷鸣响亮。   “生了!”谢县令和常乐皆是一喜,见常乐某妾笑眯眯打开房门,两位男人便相继步入房间。常蕙心也屁颠屁颠跟着凑热闹,冷不防撞在一人腰上。   “哎哟!”常蕙心喊了一声,这人的腰身怎么这么硬。她仰头看,发现身旁是个小少年——就是席间认识的,谢县令的公子谢景。   他明明只有十五、六岁年纪,却板着一张脸,像个小大人。   谢景咧了下嘴唇,似乎也被撞痛,但他却迅速收敛表情,刻意伸长脖子,扬起下巴装严肃。   常蕙心用鼻孔对他发了一声“哼”,她掉回头,抬脚跨过门槛,故意抢在谢景前面,大摇大摆地进门了。   常蕙心走近床前,瞧见谢夫人脱力躺于床上,目光中流露欣慰喜悦,出生的婴孩裹了暖和厚实的襁褓,正由谢县令抱着,摇啊摇……   常乐亦是高兴,多嘴一句:“谢兄,嫂子,二侄子的名字你们想好没?”   谢县令本正轻摇襁褓的双臂突然放缓,眼神渐黯:“我与新阳去年曾商议,若得次男,便为他取名‘致’字……”   “谢致,好啊!”常乐武艺颇高,文墨上却不大懂,只知一味叫好。   谢县令停住动作,将幼婴谢致放于床上,偎依在他母亲身边。他抬手轻抚谢致前额,忽然轻笑道:“本以为此子会在京中临世,谁知他母亲怀着他,随我数地辗转奔波,从吴郡至吴兴,又到会稽,一年间颠尽三吴……不如,就唤他乳名‘三吴’。”   谢县令正垂着头,一滴泪落下来,不沾衣襟,直滴到床缎上,谢夫人也顷刻泪眼朦胧。   “喜得贵子呢,高兴的事,哭什么?再说今日还是除夕……”常乐说是这样说,却也忍不住伸手抹了一把眼泪。   窗外雷声尽,噼里啪啦下起暴雨来,本是为了庆贺新年挂起的红灯笼,被狂风一吹,挨个打在窗檐上,又大力将窗户往里推。风呼呼灌进来,夹带着暴雨飞溅。   “快点给我把窗户都关上,关上!”常乐哀恸喊道。   在暴雨声、击打声和常乐的喊叫声中,常蕙心听见断断续续地泣声在她身后响起。   “哼……呜……哼……呜……”像只小狗。   常蕙心回头望去,见原本板着脸的少年谢景,早已撑不住垮了表情,缩着两边肩膀,靠在床角哭。他哭得难过,渐渐声音放大,双手举起捂住脸庞。常蕙心走过去劝谢景,拉一拉他的衣角:“别哭啦——”   谢县令也瞧见这边情况,斥道:“景儿,别哭!十六岁的男子汉,哪还有哭鼻子的道理!”   “你阿爹叫你别哭了……”常蕙心继续扯谢景衣角。   谢景愈发难过,移开双手,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庞来。他伸手去扒常蕙心,嘟着嘴说:“你走开!”   常蕙心咬咬唇,掉头要走,谢景却跺脚大喊:“你回来!” ☆、第6章 千秋万岁(六)   常蕙心应声止步,重新往谢景身边走,心里却想着这人怎地反复无常……常蕙心脸上便挂了四、五分不情愿。她走近了,问谢景:“喂,你叫我回来做什么?”   谢景瞪她一眼,本来眼眶中还残留着些许泪的,这一瞪,眼泪又低下来。他刹那憋紫了脸庞,瘪着嘴侧过头去,高昂着下巴不看常蕙心。   常蕙心心想这人有毛病吧,喊她回来,又不搭理她。常蕙心便也睥睨谢景,双手低垂勾弄衣带,颇有几分吊儿郎当。   半响,谢景按耐不住,转动着眼珠,将目光投到常蕙心的衣带上,又移到她脸上……一对上常蕙心的目光,谢景迅速将目光移开了。   他的脸更紫了。   虽然常蕙心和谢景的初次见面,发生了小小的不愉快,但两人很快成为了日日在一起的好玩伴。   谢夫人照看谢致,常蕙心和谢景就一左一右伴在她左右。过会两人皆厌倦了,就互相使个眼色,一起溜出去,到街市上玩。   常蕙心自豪地向谢景炫耀:“怎么样,我们会稽的街市热闹吧?”   “哼,井底之蛙。”谢景鄙视常蕙心,他告诉她:“京城的街市才热闹呢,京城也比会稽大出好多倍,整个会稽城啊……也不过京城一个弄巷那么大!”谢景说着说着,见常蕙心目光中流露出向往羡慕之色,他便毫不犹豫抓住她的手:“没事,我以后一定带你去京城!”   常蕙心抬头仰望,见郑重又豪气的谢景,觉得他俊逸活力的面庞,光采胜过了他头顶的蓝天。   ~   常蕙心跟谢景一起待久了,渐渐发现谢景并不怎么读书。不是说十六、七岁的男子应该在书房里钻研古籍,多做功课吗?可是谢景却似乎更喜欢跟随常乐练武……   谢景特别聪明,常乐教导任何招数,只须一遍,谢景便记在心中,演练出来,神形皆备。有时候,谢景还能将招式融会贯通,自创出新的招式,连常乐看了也禁不住大赞:此子悟性远胜自己,再过十年,定是领兵做帅之才。   谢景却眼神一黯,紧抿嘴唇。   又一日,谢景陪常蕙心在后院荡秋千,被谢县令瞧见。县令当日可能是喝了点酒,一时不清醒,竟走过来痛斥谢景,说他小小年纪,又把心思花在讨巧女孩子身上。   “我——”谢景张开欲言,说了一个“我”字,却又把嘴巴闭起来。   谢县令的醉意还在往脑上涌,他瞥了常蕙心一眼,继而盯住谢景,沉声道:“景儿,随我进来。”   谢景垂头听命,跟在谢县令身后进书房了。   常蕙心不知道父子俩在书房内谈了些什么,只知道谢景出来后仿佛变了个人,开始用功读书。同时,他陪伴常蕙心玩耍的时间,也越来越少了——有时候常蕙心无聊到独自逗弄才两三岁的谢致玩。   谢景虽与常蕙心相处时日渐少,但关系并未因此疏远,反倒在永凤二十七年,谢景冠字丽光后,主动向常家提亲,求娶刚刚及笄的常蕙心。   同谢县令交.好仿若兄弟的常乐,居然犹豫了。常蕙心不解,便问父亲:谢常两家如此交好,她和谢景又这般相爱,父亲……究竟在犹豫什么?   常乐立在庭中,按剑长叹,他告诉常蕙心:她和谢景的家世不匹配。   “有什么不匹配的?”常蕙心完全不能理解:“是因为阿爹你只是个捕头,而丽光的阿爹却是县令么?可是常捕头和谢县令亲如兄弟,全城皆知啊……”   常蕙心对谢景从不隐瞒,亦将父亲的犹豫告诉了谢景。   谢景便登门拜访,一大早便在常捕头房门前跪起来。常蕙心心疼,扶谢景起来,他却不肯。   待常捕头无奈打开房门,谢景便毅然道:“常捕头,我家初来会稽之时,正逢巅峰跌落泥土,昔日亲近者皆避之不急,更有甚者,旧日兄弟挚友反过来踩压。唯有常捕头不做官场青白眼,不恶权贵,诚心诚意与家父结为至交。常捕头那时便不做门第论,这会……我与蕙娘又何来不匹配一说?再则,我和惠娘是真心相许,患难情真,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,不离不弃。”   谢景说完一番肺腑之言,双手前伸额头贴地,对着常乐磕头拜道:“岳父在上,请受小婿一拜。岳父若是恼了小婿冲撞,不应这门婚事,那小婿只能更加冲撞,长跪不起,直到常捕头答应我和蕙娘结亲。”   常蕙心原是立在一旁静听,听到“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,不离不弃”,早已泪眼阑珊。待到谢景说“小婿只能更加冲撞,长跪不起”,常蕙心脚下一软,支撑不住滑跪在谢景身旁。   长唤一声谢郎,惟愿陪伴在他身边,用一生感君深情。   ……   坐在车厢中的常蕙心,抬起右手轻触眼角,竟有半干半湿的泪痕。   “慧娘、慧娘。”   容桐连续呼唤的声音从外面传来,常蕙心才发现马车停止前行。她抬手掀帘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帘子一掀,纷纷雪花吹进来,什么时候下雪了?   吹进车厢内的雪花迎面打在常蕙心脸上,却不觉冷,许是心更冷吧……常蕙心竟摊开掌心接雪,自言自语赞道:“片片好雪啊……”   “慧娘。”容桐再唤常蕙心一声。他早已下马,此刻走近前,同常蕙心商议道:“雪下起来了,前头路不好行,我想牵着马走。”   常蕙心望了下四周,地上薄薄一层雪,积了几厘冰,是有些滑,但并不是不能驾马的。   常蕙心一掀帘子,跃下车来,“我同你一起走。”常蕙心走过去,一把夺过容桐手中的缰绳,代他牵马。容桐心思被看破,惭愧后退,谁知后脑无眼,一脚踩深。   “哎呀!”容桐禁不住扶着腰喊了出来。喊完,他羞愧得愿寻一地缝钻入进去。   常蕙心却善解人意道:“初次骑马的人,腰上不习惯用力,是会酸痛,再差些的人,会受不住摔下来。容公子你初次骑马,手上又没劲,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很难得了。容公子……你颇有毅力。”   容桐低头,嘴角挂着自嘲的笑:“我以前读书读书,看书上记载飒爽英姿的大将,翻身就上烈马,既能驰骋厮杀,又能立马横刀,当时读着……觉得自己若有一日能骑马,肯定也跟将军们一样威风。现今我亲自骑了一回马,才知道那些将军异于常人,更感敬佩。”   “那你是该敬佩。”常蕙心同他说笑:“将军们的马可没这驾车的马温顺,有时候啊,连马镫都没有呢!”   容桐眼中一亮,为之神往:“你去过战场?”   常蕙心却是眼神渐暗,回道:“没有,我也是听人说的。”她转瞬重新绽放起笑容,对容桐说:“算了,牵着马走也不是办法,不知何日才能到京城。干脆你坐到车上去,我来驾马!”   “这怎么成——”   “别跟我来来回回推攮了!”常蕙心说着,翻身上马,脚蹬马镫,回头下巴朝着容桐一点,命令道:“坐到车上去!”她冲他再一笑,两眉弯弯似月:“正巧我是公子你的小侍从,不由小的来驾马,难道还让公子亲力亲为?”   容桐只觉眼前这画面似印泥,哐当一下印在了心上。   …   至此,一路上常蕙心驾马,容桐坐车,白天向着京城的方向行进,晚上就打尖住店。走走停停,约莫一月之后,两人行在郊外,远远就望见一条大河。   容桐掀帘,喊前方马上的常蕙心一起看:“慧娘,你瞧,前面定是梁河!”   梁河本不存在于九州版图之上,前朝皇帝穷奢,永凤年间生生挖凿出一条长河,引源灌水,从京城延绵流向江南,方便皇帝下江南游玩。   常蕙心眯眼远眺:“是梁河……”   “慧娘,你能不能打岸边走?”容桐恳求道:“我第一次见着梁河,想沿河看一下。”   常蕙心考虑了下,应声道:“成。”   许是跟常蕙心接触了一个月,已经熟稔,容桐话也多了,追问道:“慧娘,你以前见过梁河吗?”   “见过。”常蕙心也不知道,自己怎么会说得这样平平淡淡:“我以前去京城,就是走水路,自梁河上去的。”   那也是个冬天,永凤三十一年,暖冬。常蕙心和谢景已成婚四年,这四年里,谢县令和谢夫人先后离世,谢景哀恸不已,都是常蕙心陪着他,一点点那么渡……或者更确切的说,熬了过来。   三年守孝期满,一直未入仕途的谢景陡见月明,老皇帝将死人善,忆起故人,忆起两位从未谋面的外孙,便下旨封了谢景一个六品的朝议郎,宣召谢景和谢致进京。   皇帝特敕,命谢家二子与家眷顺梁河而上,享天子尊遇。   谢景至孝,待常乐如父,邀了常乐和两位姨娘一同乘船。常乐是个粗人,乘船临风,望大河滔滔。他豪情大涨,禁不住席地坐于船头,连饮数坛。两位小妾为讨常乐欢心,一左一右陪伴他,起初还好好的,后来二女不知怎地就争风吃醋起来。常乐为左边那位爱妾说话,右边的爱妾就开始哭哭啼啼,常乐只得转过去安慰右边那位,左边的爱妾却叫嚷起来,说常乐厚此薄彼……常乐没得法,拦也拦不住,帮也帮不了,只能任有两位小妾斗嘴,后来两女就动起手来,争执之下,齐齐跌入河中。   常乐慌了,也跳下去救,船上的守卫们见常乐跳了河,哪敢不救,纷纷跳入河中捞谢大人的老丈人。   河中顷刻乱成一团。   后来,常乐和两位爱妾均被救起,留随船的大夫看伤,常蕙心和谢景则退出房外。   家中闹出这么一桩笑话,常蕙心脸上讪讪的,同时也心事重重。她问谢景:“丽光……若是以后,以后娥皇女英,你是疼娥皇多些,还是女英多些?”   “何来娥皇女英?”谢景坦然笑道:“世间男子,不是人人都似帝王般,左拥右抱三千宠爱的。例如我阿爹,一生不就只娶了我娘一人。”她大可放心。   “那是因为阿娘是公主,你换个女人试试?”   “我也一样啊。”谢景向常蕙心许诺:“我们谢家男儿都一样,永不会有双姝并艳,此生只娶你一人。”   常蕙心听着,心中甜甜,嘴上却开玩笑嗔他:“如何没有双姝并艳?我们刚成婚那会儿,不是有位你的苏表妹来探望过么?”   谢景脸一沉:“多少年前子虚乌有的事,你还记得。”他垂下眼眉,似有愠色:“当时便同你说了,苏姑娘不是我的表妹,她是朝中太尉的孙女。小时候我和她在京中是玩伴,表妹表哥的乱叫,后来大了,明白事理了,就疏远了。再则,苏姑娘之所以登门拜访,那是苏太尉告老还乡,途中顺道来探望阿爹阿娘……”   “知道啦知道啦。”常蕙心摇晃谢景的臂膀,劝他别说了。常蕙心睹见谢景不开心,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:“丽光,是我不对,陈年旧事还要拿出来污蔑你一番,我以后再也不会了……”   “你啊!”谢景无奈摇摇头,伸指勾了下常蕙心的鼻尖,笑她:“吃得飞醋。” ☆、第7章 千秋万岁(七)   谢景这么一说一笑,面上挂着宠溺,常蕙心瞧在眼里,知道谢景已经不气了。她便顺着自己的性子,同他再开玩笑:“我就是吃得飞醋。我不仅要吃醋……”常蕙心故意顶嘴,右手食指往谢景胸口一指,“我还要吃你呢!”   谢景猛地捉住常蕙心的手指,缓慢摩挲……渐渐的,他凝望着常蕙心的一双眼眸,由温和变成灼炙,燃起堆堆火来。   常蕙心同谢景夫妻四年,自然知道他这反应是思及何处,她身上也是一热一绷。   谢景一手紧抓着常蕙心的手指,捏出汗来,另一只手则去推门,接着臂上用力一带,他和她便双双转入房内来。   大门在常蕙心背后紧关上,谢景推她贴着房门,他贴在她身上。   谢景的目光至上而下扫过常蕙心脸庞,他的鼻口则重重喘着粗气。   谢景一低头,唇猛然衔在常蕙心的锁骨上。这是谢景的习惯,每次欢.爱必先咬她锁骨,来来回回齿上轻噬,方才尽性。他的手则已下探,先罩上常蕙心的胸,揉.搓一番,再往下,滑至她的细腰……   闭着眼睛的谢景重睁开眼:“这里是什么?”   隔着衣裙,他摸到她腰上一块硬物。   谢景后退半步,离开常蕙心的身.子,注视着她,等她回答。   常蕙心乖乖交待:“前些日子入冬了,我担忧天寒,你拇指上那处冻疮今年会再犯……”常蕙心低头,从腰间暗囊中取出那物,解开栓线,双手奉给谢景道:“我就想了个法子,做了这台巧砚。这暗格能置炭火,用时热烘烘的,丽光你要是冻,就能烤烤火!对了,它不仅能案头驱寒,还能令墨汁流畅。”常蕙心轻撅起朱唇:“哪晓得今年冬天竟比没入冬时还热,这砚台竟然用不上,我就没拿出来……”   ……   常蕙心深陷往事之中,完全忘记马后还栓连着车厢,竟大喝一声“驾”,执缰前骋。似乎只有飞策得快些,再快些,她才能停止思考,不再去叩问自己:为何说话要好好对待,一心一意的好丈夫,突然就把你杀了?甚至连个情变的解释,杀她的理由都不给?   常蕙心猜不透谢景的动机,且每猜测一分,对她来说都是痛苦。   “慧娘,慧娘!”容桐在车厢内紧抓着内壁栏杆喊:“车怎么突然跑这么快了,你慢点啊--”   常蕙心充耳不闻,沿河打马驰骋,心中的愤郁堪比大河河水,上下滔滔。   沿河停靠着三两花船,船上莺莺燕燕,便有那轻浮子弟在岸上喊:“梁河河水长且宽,河上扁船行得缓,妹妹若是赶路急呀,小哥我来渡你一段?”   传来女支子的嗤笑一片:“小哥好生会讨巧,小哥又不会掌艄!”当中有泼辣的女支子大声喊道:“小哥,你不见我们家船栓着的么?我家小娘子们都不赶路呀!”   河上岸上笑成一片。   男欢.女.爱的交谈声传入常蕙心耳中,她更心急,只顾着驾马往前奔,不曾提防脚下有一个凹坑。马前蹄踩进去,折膝跪下,常蕙心被马带着前跌,她手上将缰绳松开,跃过马头飞了出去,落下双手撑地。后头的车厢急速跟来,至前方与跪马相撞,只听连续“轰隆”数声,两侧轱辘尽折,车身坠地。   连带着车内的容桐一起跌落,之前常蕙心驶得那么快,容桐早就脸白如纸,这会再一跌一震,他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壁上,瞬间一阵懵。   之前那些隔水调.笑的公子女支子,纷纷向这厢看来,很快有三两轻浮子弟朝常蕙心走来,想要看个究竟。   常蕙心手撑着地,头低着,目光盯着地面,窘迫难堪。她回头一望,见因为自己的冲动,马损了,车坏了,不由自责地对准地面重捶一拳。容桐摇摇晃晃从破损的车厢内爬出来,扶着脑袋,迷茫问她:“慧娘,这一段路,你到底是怎么了?”容桐见常蕙心双手撑在地上,便又问:“你没事吧。”   “我无妨。”常蕙心赶紧走过去,扶起容桐,“你有没有哪里摔伤了?”   容桐揉揉脑袋,老实回答:“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,就是脑袋有些痛。”   常蕙心低头:“是我一时情急,连累容公子受过。”   “没事,就是……车坏了,我们那么多书和行李,怎生是好?剩下的路步行上京,还来得及么?”   常蕙心还未开口回答,就听见身后有男子不以为意笑了两声,问道:“这位坠车的兄台,也是上京赶考的么?”   常蕙心和容桐双双应声望去,见两人身后不远,立着一位锦衣公子,黑发束在紫金冠里,整整齐齐。他左侧侍着自己小童,手中捧着主人嫌热褪下的裘衣。锦衣公子右侧,则伫着一位青袍书生,虽华服不及锦衣公子,但那青袍袖口绣着的云纹精致,看起来亦出生富贵人家。   容桐推开常蕙心的手,走上前去,对两位公子躬身施礼道:“小生雍州容桐,正是赴考举子。容桐抬起头,与二位公子平视:“两位兄台,也是同届么?”   “是,我们都是,在下凉州周峦。”锦衣公子向容桐介绍道:“这位是冀州本地的韦俊,韦贤弟。”   容桐的嘴角漾开笑容:“幸会幸会。”   “方才无意闻得容兄话语,小弟斗胆插一句,书和行李多无妨,赴京也来得及。”周峦随手往河上一指:“我和韦贤弟雇了一艘大船,容兄要是不嫌弃,可同我们一起乘船上路。”   容桐以为周峦指的是河上的花船,吓得大惊失色:“不可不可,万万不可!”   “哈哈哈哈哈!”周峦大笑起来,细听声音,原来他就是刚才岸上同女支对话那人。   一旁站着的青袍韦俊开口道:“容兄,你会错意了,我和周兄是雇的正经船只,干干净净,宽敞明亮,容兄只管与我们同路吧!路上也能探讨下文章。”   容桐一听要探讨文章,心动应允道:“那……小生和侍从阿慧,叨唠周兄韦兄了。”   得到容桐的应允,周峦和韦俊便喊来家中数仆帮忙,不需要容桐和常蕙心动手,麻利将二人的行李,容桐的书籍全搬上了船。   大船果然干净,窗明几净,十二间房间各不相扰。船头辟出半封闭的观景台,三位赴考举子共坐交谈,品茶闲话,镀金炉内散发出缭缭清香。   三位举子先互通了姓名年纪,韦俊表字袭美,年已三十,居长。容桐其次,年二十四,表字琴父。最擅言谈主持的周峦竟然年纪最小,才二十岁,刚冠了表字一川。   韦俊、容桐、周峦三人,聊着聊着,就聊到这梁河昔为御河,只供天子出游,如今却成为百姓日常使用的普通河流,谁都能乘船上行下渡,赏沿河风光。   接着,三人便赞起开国皇帝的圣明来。   韦俊发自肺腑赞道:“如今皇帝广开言路,民风也活泼,韦某生长的冀州,因为靠近京城,所以条件也比较好。平时行在路上,普通百姓鲜少陋衣,稍微富一点的人家,如今都穿起绸缎来。”   周峦躺在甲板上,手托着脑袋,附和道:“盛世不远矣!”   常蕙心立在容桐身后,静听三人闲谈。她不禁忆起入京后的岁月,常乐跳河着了风寒,一病不起,不久就病故了,为此还牵连了谢景戴孝,半载没有升官。半载后老皇帝去世,小皇帝不过三岁,太后摄政,重用谢景。到光熙二年,谢景已官至吏部尚书,每日忙得不可开交。夜里过了子时,他才有空读些自己喜欢的史书。   每夜,常蕙心必定陪伴左右,谢景读史读到动情处,忍不住向她感慨道:“你看,国盛则民强,国败则民衰。观史从小处知大,愈是盛世,世人衣食用度愈是讲究……但到了那末朝末代,就连寻常窑里烧出的瓷瓶,用色也一概灰暗!”   “相公一定是希望陛下能重振朝纲,扭转当今局势吧。”常蕙心免不得安慰谢景一番,与夫君共同祝愿动荡早日过去,盛世早日到来。   现在,盛世来了呢,黎民百姓都这么说……   常蕙心深感难过,悄然转身,离开观景台,回到船舱。   容桐不察,心中仍念着方才的话题,又问韦俊道:“韦兄,但小弟听闻,虽然庶民着锦,但天威圣颜的皇帝本人,却是勤俭持国?”   “是。”韦俊告诉容桐:“自皇帝皇后下,宫中皆节俭,并不铺张。”   容桐频频点头,眼角余光无意一扫,发现周峦正盯着他,笑得怪异。   容桐不解,启唇问道:“一川,你笑什么?”   周峦眨眨眼睛,缓缓坐起身来,他用手拍额头:“琴父,我们几个大男人在这里讲些国政大事,你的侍从听得寡味,已经转进船舱了!”   容桐情不自禁回身一望,果然,身后空无一人,常蕙心已不见踪影。他想到没想就起身,欲寻常蕙心,却又觉得不妥,重新坐下来。容桐再望身边两位同届举子,韦俊脸色如常,周峦却笑得更灿烂了,那笑容总觉得带了三分绮色。   周峦仰头,对天说话:“去追追吧!不然置起气来,又要你堕马我坠车了,哈哈!”   容桐内心挣扎片刻,站起身来:“我去瞧瞧。”   ~   容桐转入舱内,寻至常蕙心所居房门前,轻叩:“慧娘,你在里面吗?是我。”   “进来。”   得了常蕙心的准许,容桐轻推门入内,为着常蕙心清誉,他并未关门,只是将门半扣,留一人身的缝隙。   常蕙心正坐在桌边,背对着房门。   容桐望着常蕙心的背影,嚅了嚅唇:“慧娘,方才我们几个聊的那些话,相当无趣吧。”   “无趣。”常蕙心并不否认:“成王败寇,得了天下的人,自然是好了,何必一路上都拿来说。”   “我……”容桐说了一个字,再不出声。   良久,容桐突然问道:“慧娘,你同皇帝有嫌隙么?”   背对着容桐的常蕙心眼皮一跳,身体骤冷。她平静了一下,用无波无澜的声音用容桐:“何以见得?”   “你……若与皇帝毫无过往,又怎会出现在帝陵中。”   “还真是毫无过往!”常蕙心矢口否认,她转过身来,面对面看着容桐:“我那是住在璋县,晚上喝了些酒,就躺床上沉睡过去。第二天一醒来,居然就被人搬到了棺材里,还是皇帝的棺材!”常蕙心捂嘴而笑:“没想到我今生今世,何能何德还能同高上的皇帝沾亲带故!”   容桐听常蕙心说得轻松,她的表情又自在,容桐还真以为是谁的恶作剧。他疑惑呢喃:“那是谁这么坏呢,把你搬进帝陵玄宫里呢……”   “谁知道呢!”常蕙心无所谓地摇头。   容桐踌躇了一下,问道:“慧娘,你在璋县,可有……可有人家?是不是你夫君捉弄你?”   “我父母皆亡,一个人住,哪许什么人家。”常蕙心微侧了脑袋,笑问容桐:“再说了,哪有夫君这样捉弄自家娘子的,莫非……你以后娶了亲,要做这样的夫君捉弄你娘子?”   “不不不!”容桐忙摆手,他又突然补充了句:“小生未曾娶亲。”   常蕙心嗤笑一声,不再接话。   容桐前行数步,绕过圆桌,在常蕙心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。桌上有空空无茶的杯盏,被容桐握在手上,反复辗转。半响,他问她:“慧娘,方才我和韦贤兄周贤弟自报家门年纪的那些话,你……都听见了吗?”   “我就站在你身后,自然都听见了。”   “我今年二十四岁,字琴父,璋县附近人。”容桐重复向常蕙心介绍。 ☆、第8章 千秋万岁(八)   常蕙心不急于回答,先将容桐的话语在心中体会一番,明白了三四分。常蕙心挑起眼皮瞟了容桐两眼,笑着点评他的名字:“梧桐不同凡木,伐桐木做琴,能奏出金玉之音。容公子此番上京赴考,定能高中,展鸿途之志。”   容桐无声,笑得羞涩。   “人说凤鸟非澧泉不饮,非练食不食,非梧桐不栖。容公子日后功名在身,鹏程万里,自会有美凤争相落于桐木之上。”   容桐脸上的笑容僵住,张开唇。良久,他终于有了勇气发声:“其实,小生不求凤鸟——”   常蕙心却打断容桐,另起话题问道:“容公子既字琴父,可会弹琴?”   “我?不会。”容桐一楞,须臾,竟真回答起常蕙心的问题来,“琴价不菲,还须时时养护,弹琴前还要沐浴焚香,又是一笔资费。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知晓,哪还有闲钱做这些……”容桐的目光稍微左移,发现常蕙心正盯着他瞧。   常蕙心暗笑容桐老实,她点点头:“嗯。”   容桐袖下的拳头捏捏放放,又问:“慧娘,我冒昧再问一句,你……今年多少芳龄?”   常蕙心两眼缓缓眯起,眼神迷离起来。若按着年岁算,她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……但最近十年真只是一眨眼,去了一趟冥府再回来,时光就走得这样匆匆。   她心还有身躯,好像都停留在二十四岁的年纪。   “你……是不是小我两岁?”容桐问道。   常蕙心旋即暗中算起来,容桐二十四,比容桐小两岁,那便是二十二岁了!哈哈,他整好将她猜小了一轮!   常蕙心歪着脑袋问容桐:“哦,怎么看出来的?”   “说了你不要生气。”容桐笑道:“早先,你在璋县置办物拾,我见你拣出一只红玛瑙手钏,拿在手上很看了会。我便留了心细看那手钏,见玛瑙中嵌了三颗金珠,分别刻着‘申’、‘酉’、‘丑’三字。酉鸡丑牛与巳蛇三合,申猴与巳蛇*,我便猜测……你大概是属蛇的吧!”   容桐在不知不觉中扬起头,下巴微微抬起,笑得灿烂。忽然,他又记起了什么,眉头一皱,“对了,你家既然在璋县,我们采买物拾的时候去了璋县,你为何不回家?”   常蕙心眼帘一垂,想出一个理由回答:“既然歹人存心害我,他必定会在我家门口设伏,怎能回家自投罗网?”   容桐先是不语,后来,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,频频点头道:“你说得对……”容桐复抬头,深深看了常蕙心一眼,轻声叹道:“你是个无依无靠的人……”   “容公子可不能这么说,我自己依靠自己呀!”常蕙心笑着站起身来,伸手拍拍容桐的肩膀:“对了,依着属相说来,容公子你原来是只兔子呀!”   ~   船行半月,正巧在三月初一抵达梁河的终点——京郊。   众人弃舟登岸,留一江春水在身后,十里杨柳绕身边。   容桐和周峦以前均未来过京城,韦俊则四次进京,因此,韦俊便当起向导,向两位贤弟介绍道:“就在附近,离这不远,有颇为著名的金龙庙。”   随在容桐身后的常蕙心身子一抖。   “金龙庙?”容桐对本地风.情不了解,好奇地问道。   韦俊笑答:“前朝修挖梁河,引源灌水之初,有不少匠工见着金龙出水,上报上去,朝廷以为吉兆,便在梁河附近修建了金龙神庙。”   周峦拨开身侧一支杨柳,插嘴笑问:“就是今上未登基前,常常施粥的金龙庙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周峦整理锦衣,抖擞精神,邀约容桐和韦俊,“走,我们去瞧瞧!”   行不多时,众人便来到金龙庙前。   据韦俊介绍,当今天子任前朝京官时,体恤民间疾苦,每月都拿出自己的俸米,遣家仆在金龙庙前施粥。后来今上登基建国,四方平定,海晏河清,百姓们为了感谢天子赐福,悄悄将金龙神雕做天子模样,进香朝拜。   周峦听了,瘪瘪嘴,“这不是生祠么?”   “一川,不可这么说。”韦俊否认,他替皇帝辩解:“生祠乃昏君佞臣专嗜,当今皇帝乃一代明君,怎会如此作为!这金龙神像,是百姓们私下悄悄雕的,今上并不知道。倘若知情,依着今上勤俭戒奢的性子,定会命人将金像除去的。”   常蕙心压低声音问韦俊:“韦公子与当今天子熟稔么?怎么就知道他的性子是‘勤俭戒奢’呢?”   “哈哈哈哈!”周峦大笑起来。他侧过身,一掌搭向容桐的肩膀,在容桐耳边轻声道:“琴父,你这个侍从真心不错。”周峦说完,转过头去,冲常蕙心眨了眨眼,暗中做了个赞许的手势。   容桐窘得两颊通红,一句话也接不上来。少顷,容桐对韦俊怯怯道:“袭美兄,我家小侍随口乱讲,非是歹意,你不要放在心上……”   韦俊大方摆手,表示自己并未生气。韦俊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,正色道:“我们进去拜一拜吧。”   众人抬脚踏进庙门,常蕙心一仰头,就望见金龙神像高供于顶,俯视看她。   金龙神的面貌身形跟谢景真身甚像,惟妙惟肖。常蕙心注视少顷,便红了双眼,眸中含怒。   他真是高大全啊,涂了金身供奉庙里……常蕙心将刚才庙门前韦俊的那番话一联系,冷笑出声。   韦俊说金龙神像是百姓们私下雕的,谢景并不知情。但在常蕙心看来,这话漏洞大了,倘若谢景真不知道,鲜少见到天颜的寻常百姓,怎么可能把金龙神像雕得一模一样,栩栩如生?细看处,龙神右边剑眉下隐隐若现几颗浅痣,以前谢景就常抚着眉毛跟常蕙心说,他这眉中掩痣,乍看是看不出来的,是藏龙卧虎之象。   谢景想给自己立生祠,又舍不得圣明清誉,做事兜绕,真替他感到心累。   韦俊领着周峦、容桐,向金龙神像屈膝跪下,欲行跪拜。跪在蒲团上的容桐回望了一眼,问常蕙心:“你……拜么?”   拜什么拜,常蕙心望见这么多人拜谢景,心中早蹿起团团火来。她侧过头,“我去庙后看看。”   庙后有个园子,修缮一新,铺了地砖植了盆栽,已不复当年模样。   永凤与光熙交替之年,民不聊生,国库已空,金龙神庙亦已失修,后头这个园子离离生草。   谢景对常蕙心道:“之前金龙神河中显灵时,我便说过,这种骄奢女干佞之神,不信也罢!如今朝政动荡,百事俱哀,唯有这一件好事——百姓不再信误人的金龙神!”   常蕙心不解地反问:“既然相公不信龙神,为什么还要我带着人,去金龙庙前施粥呢?”   “那庙门前地方宽阔,治安也还算好,庙址又在城外,你去那里施粥,不仅京中贫乏百姓能够领到粥饭,城外的流民也能领到。”谢景说到这里,面色犯难,似有深虑:“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,抛头露面的……”   “相公放心!我到时候给自己安个喉结,再贴两片假胡子,不说是你的娘子,就说是你的家仆,是你尚书大人谢丽光遣家仆在金龙庙前施粥。”常蕙心无邪一笑,问谢景道:“你看好不好?”   谢景眸中含情,伸手抚常蕙心脸蛋,“难为娘子将功劳都送给了为夫,为夫该怎样谢你……”谢景的唇贴过来,呼出令常蕙心灼痒的气息:“今夜犒劳娘子,如何?”   ……   常蕙心深吸一口气,转身欲离开,右脚却冷不防踢到一座低矮的塑像。常蕙心旋即低头看,原来是金龙神的护卫童子,这塑像以前是高高供在后园正中央,镇庙护神的,如今却被搬到角落里来……   昔年,金龙童子像后还有常蕙心的另外一段往事,刻骨铭心仅次于被谢景谋杀。   光熙二年时,重臣羊于舒自封伪帝,逼宫造.反。事发突然,谢景正在宫中议事,也顾不得回家,立刻组织一批忠君侍主之臣,护小皇帝和太后西幸雍州。这可苦了不通消息的常蕙心,逆贼骤然杀至家中,她只得凭一己之力,带着谢致冲出重围。   常蕙心那时已有四个月的身孕,强行用武动了胎气,血流不止,谢景又联系不上,她不知该去哪里找他。   常蕙心身上全是冷汗,她咬牙吩咐谢致:“三吴,别哭,你把外衣脱下来。”   八岁的谢致泪眼婆娑,一边吸鼻子一边脱衣服。谢致的右手始终抓着常蕙心的手,褪去袖子时松了一下,又立马抓紧。   常蕙心借谢致的小小衣衫包扎下身,暂时止住血流,避免逆贼寻着地上的血迹,一路追来。   “阿慧,我们现在去哪里?”谢致仰望常蕙心,颤声问道,将她的手更攥紧三分。   “如今城内动乱,是藏身不得的了。郊外金龙神庙,后园草丛荒芜齐腰,我们或许能供我们一避。” ☆、第9章 千秋万岁(九)   黑夜茫茫,常蕙心和谢致躲在草丛里,身贴着身躺着。谢致瘦小的身体虽然发颤,却不寒冷,反倒格外炽热,温暖着常蕙心因为失血而逐渐冷却的身躯。   有人来了,脚步声连带着风声,唰唰地响。常蕙心察觉到谢致的身子又是一抖,她便缩紧手臂搂住谢致,用无声的行动安慰他,别怕。   草没过人高,却仍能透过缝隙瞧见点点跳跃的火光,似坟火,那是来人高举的火把。   “你说,那娘们和那小子,会不会躲进前面草丛了?”   “不晓得,我们进去搜一搜不就得了么!”   逆贼们的交谈声被风无限放大,每一个字都清晰撞进常蕙心和谢致的耳中。谢致双唇打颤,控制不住发出轻细一声,常蕙心忙捂住他的口。   这一声惊扰了逆贼:“有人?!”   逆贼们的步伐明显加快,粗粗重重,越来越靠近,每一步都敲击在常蕙心和谢致心上,令叔嫂两人的心跳愈来愈快。   绝望与恐惧蔓遍全身,谢致双眼不由自主地流泪,常蕙心怕谢致出哭声,死死捂住他的嘴巴。谢致的眼泪鼻涕全流到常蕙心指间,她手上的血腥味则全涌入他的鼻息。到最后这些眼泪鼻涕鲜血全都干了,粘在谢致和常蕙心的肌.肤上,又好像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他和她的肌理里。   逆贼靠至最近,常蕙心和谢致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,那一刻,脑海里甚至盘旋起弃生的念头。   “娘的,不是活人,是个泥巴神像!”逆贼懊恼,在童子像前转身离去。   童子像后,谢致的眼泪鼻涕又流下来,历经磨难的他仿佛已经训练有素,不需要常蕙心捂紧他的嘴巴,他自己就懂得只流泪,不发声。   常蕙心也忍不住流泪了,眼泪滴下来,颗颗打在谢致的后脖颈,接着顺流至谢致的衣领。常蕙心本能地去抹,却发现奇了怪了,谢致的衣衫怎么是硬的?常蕙心再一细嗅,一股刺鼻的腥味。原来,是她身上的血早已尽染谢致的衣衫,风吹干了,将血衣吹得*的。这会儿泪水沾湿血衣,才令面料重新恢复柔软。   那一夜,常蕙心和谢致都没有合眼,生生熬过此生最漫长的黑夜。常蕙心感觉腹部的疼痛稍缓了些,她猜,孩子应该是掉了。这么一猜,她心便绞着痛,猜不得。   漆黑的穹幕渐转为黑白交错,朦朦胧胧一片似罩了雾,常蕙心的心与天空同色,黑和白刷在一起,成灰。   常蕙心上下眼皮开始打架,想睡觉。但是远处却倏地响起“咯咯”脆亮的声音,一下子就将常蕙心的困意打没了。   谢致倚在常蕙心怀里,:“阿慧,是鸡鸣么?”   应该是。常蕙心心想着。她根本没剩下多少力气,却不得不坐起来,吩咐谢致道:“你乖乖待在草丛里别动,我马上就回来!”她说完转身,欲站起来。   “不行!”谢致的嗓门骤然提高,大叫了一声。   常蕙心回头低望,见谢致双眸里含着泪花,那神情,分明是在央求:嫂子不要丢下我。   常蕙心不得不重新转回身,柔声细语哄谢致:“三吴乖,听嫂子的话。外头安危难测,我先出去探一下,你再出去。”   谢致“呜呜”哭出声来:“我要跟阿慧一起去!”   “昨晚上都没听你哭这么大声。”常蕙心估摸着,谢致小孩子容易后怕,经了昨晚一难,他哪里还肯一个人呆在。常蕙心弓下.身,指尖去抹谢致的眼泪,“三吴别怕,嫂子不丢下你。只是现今外头是个什么情况,嫂子也不知道。三吴是我们家的宝贝,嫂子直接带你出去,万一出了事,怎么向你哥哥交待呢?”   谢致渐渐止住哭声,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常蕙心。   看来这孩子还是明白道理的,常蕙心颇为欣慰。一天未见的笑容重新浮现在她脸上,“三吴是小小男子汉了,你自己判断,嫂子说的在不在理?你该不该待在这里等嫂子回来?”   “我要和阿慧在一起!”谢致怎么又哭了?比刚才哭得更大声,伤心欲绝。   常蕙心不得不蹲下来安慰谢致。眼前却骤亮,似白光一闪,再一远眺,竟是整张无垠的穹空,彻底放白。   后来,常蕙心只能带着谢致一起走出去。园外没有逆贼,她赶紧带着谢致远离京城。常蕙心多方打听,得知谢景护驾雍州,便携谢致去雍州找谢景了。   见到谢景的那一刻,常蕙心抓着谢景的手,昏了过去。她再醒来的时候,谢景告诉她,身子暂时无碍,就是前月流产加劳累奔波,以后要想怀上就难了……   ……   常蕙心低头再看脚下童子像:昔年神庙废弃,满园荒芜,独它于荒草处高高供起,救了常蕙心和谢致两命。而今神庙香火鼎盛,后园重新修缮,童子却跌落尘土,弃之角落。   许是同命相怜吧,常蕙心屈膝蹲下,将刚才被她踢歪的童子像扶正。常蕙心右手扶上童子面庞:经历风吹日晒,塑像多有磨损,但它的五官神态却是雕好了的,改变不了。十多年不见,它依旧是稚子相貌,童颜常驻。   也有十年不见谢致了吧,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呢?是不是还是小小一个人,喜欢仰头看她,语出惊人?   例如,谢夫人去世时,谢致还小,交由婢女照顾。但婢女不怎么贴心,一个月不到小谢致就病了数场。常蕙心和谢景既着急又心痛,夫妻俩一商议,决定以后由常蕙心照顾谢致。自此,小谢致穿衣穿鞋,喂饭聊天,白天陪着玩耍,晚上哄他睡觉,起夜给他扎好踢掉的被子……事无俱细,均是常蕙心一手料理。甚至连端屎端尿擦.屁.股这些肮脏事,也是由常蕙心来做的。   常蕙心给谢致洗澡。他站在木桶里,特别听话,常蕙心一般先给谢致擦后背,擦完了后背她喊声“转”,谢致就乖乖地转半圈,将前面身子递给常蕙心擦。   后来谢致大了些,六、七岁了,常蕙心想让谢致学着独立,就不给他洗澡了,让他自己洗。她以为谢致会哭闹撒娇,谁知谢致只寡言地回了一句:“你不给我洗我就再也不洗澡了!”   常蕙心当谢致小孩子脾气,加之那时正逢冬日,并没在意。立春之后衣料稍减,常蕙心才发现谢致身上一股油味,像小鸡臭,他竟真坚持了三十来天都没洗澡!常蕙心没办法,只得打了一桶热水,给他仔细洗一回澡。谢致站在木桶里,身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,两只眼睛却倔强地仰望常蕙心,执拗得很。   再例如,可能是常蕙心对谢致太好了吧,这孩子从小不讲规矩,鲜少喊她“大嫂”,都是“阿慧、阿慧”的大呼,没个长幼辈分,缺少礼貌。   谢致有时候真把自己当小大人了,记得某日他突然向常蕙心提议,说“夫君”和“丽光”都不好听,让常蕙心以后喊谢景“谢郎”。常蕙心永远记得谢致那一刻的滑稽样子,他反剪着手,歪着头,眼睛眨呀眨对她说:“我来给大哥把关,你喊一声‘谢郎’,我听听看好不好听?好听的话,你再喊给大哥听。”   常蕙心笑得前俯后仰,肚子都笑痛了,那一声自然也没喊出来。   ……   十年不见了啊……谢致怎么可能还是一个小小人儿。他肯定长高了,长至多高呢?常蕙心暗自一算,谢致行冠礼已经三年了。唉,以前日子过得好好的,没生变故的时候,她还总想着等谢致行了冠礼,就给他娶个一等一的媳妇,也算了却一桩心愿。   想到这,常蕙心不由懊恼地摇了摇头,紧接着却思及人心不可测,没准谢致长大了,也成了谢景那样的人,不可不防……常蕙心牙关一咬,心骤阴沉。   ~   常蕙心随容桐三人入城,所见所闻,令她倍感惊讶。旧朝昔年,京师恢宏却难掩颓废,而今却是真繁华鼎盛。谢景不禁解除了宵禁,还恢复了与西域,南疆,东部海上诸国的商贸往来。京中但凡宽阔一点的街道,皆车水马龙,接踵摩肩的不乏外国使节和商人,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   因为京中客多,容桐三人连接询问了四、五间客栈,皆是满客无房。据说,只有那些背街无甚窗景的客栈,如今才剩得空房。   韦俊犹豫少顷,道出自己的姨父是工部水部司郎中陶元度,现在京中任职,掌渡口、船舻、桥梁、渔捕、运漕等事宜。陶元度在城中有宅院,若是容桐、周峦不嫌弃,可随韦俊一同去住,阅书备考。   容桐毫不犹豫地推辞了,“袭美兄的亲戚,小弟并未谋面,怎敢叨扰。”周峦也道不去,韦俊劝说不得,便领了小仆自去姨父住了。   容桐和周峦寻了家背街的店住下,容桐给自己和常蕙心各要了一间房间。   容桐私下叫住常蕙心:“慧娘——”   常蕙心一转身,见容桐递给她一样东西。容桐边递边说:“我到了京中,才发现这里远比我想象的要大,今天…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街上有这么多人。这名碟十分重要,我怕自己不小心弄丢,你……比我心细,能不能在春闱前,暂时替我保管?”   常蕙心低下头,容桐的名碟已经塞到她手上,符印和雕花皆是官注官刻,上头铭着“容桐,字琴父,安州乡试第三名”。   常蕙心将名碟塞入怀中,应允道:“那我帮你收好吧。”   外头喧闹一片,常蕙心蹙眉前眺。客栈里的旅客们也纷纷往外涌,常蕙心伸手拦住一人,“小哥,外头出了什么事?”   旅客不愿多说,生怕常蕙心耽误了他出门,只简单答道:“今日是上巳节啊!”   三月三,上巳节,这有什么奇怪的,犯得着蜂拥往外涌么?   常蕙心和容桐正困惑着,就见周峦的仆童匆匆跑过来,施礼邀约容桐,“容公子,今日上巳,天子要去梁河边祭祀,銮驾马上就要经过客栈前面那条街了。我家公子已经去街边占位,容公子你快赶过去!”   容桐大喜,侧头欲邀常蕙心,却见她早已急走百步,下至客栈一楼,接着脚下不歇,直奔出大门。   她走得是那样焦急,步快成奔。 ☆、第10章 千秋万岁(十)   周峦早在街旁站了位置,见常蕙心,笑道,“你来啦,琴父呢?”常蕙心不搭理周峦,绕过他,走到更前面去,挤在第一排等候天子銮驾。周峦被晒,不由愣住,过会,好奇地挑一挑眉。周峦抬腿前迈一步,站到常蕙心身边,也效仿她站第一排。   容桐后至,站到常蕙心和周峦身边时,周峦轻轻笑了一句,“终于来了。”   终于来的可不止容桐,还有当今九五至尊谢景,冕服銮驾,携皇后出城郊祀。玉辂华盖下帝后端坐,后头跟着黑压压的公卿,大夫,一车又一车,望不见头。   人潮哗啦啦似水涌上来,百姓们争睹天颜,一时失了秩序。你推我攮,常蕙心三人本是站在第一排的,这会却被挤压至三、四排间。常蕙心隔得远,只能望见玉辂周围的金龙四柱,她心下焦急,情不自禁往前钻,渐渐就和容桐、周峦隔着远了。容桐眼见着隔在他和常蕙心之间的人头越来越多,甚是着急,却碍着周峦在侧,不方便大声呼唤“慧娘”。   容桐未唤,常蕙心更加意识不到和二人走散了。她一腔情绪熊熊燃着火,只系在双目前方,已能看清四柱后头的三层幨帏,再透穿些,是谢景帝冕上的琉珠帘,摇摇晃晃,以致谢景的五官无一看得清。丽日辉光一照,谢景玄衣纁裳上金绣的十二的章纹喧宾夺主,格外刺目。再往前挤些……常蕙心尽力了,她甚至忍辱踮起脚,去仰视高辂上的谢景,结果,至始至终都没瞧见狠心负情人的样貌。   常蕙心苦楚至极,居然笑出两声。   天子的仪仗不会为庶民停留,继续前行,转瞬之间,留给常蕙心的就只剩下万民诚服的背影。   常蕙心脑海里突然默默淌出一句话:她从黄泉路尽头逃回来,一身狼狈刚喘口气,却望见负心郎治下的盛世江山。   常蕙心胸膛内升起一股冲动,不如就这样当街跃起,拔剑出鞘,直袭向玉辂取了谢景性命!   心上还在做决定,常蕙心脚下已经被人推着走了。她本能地按剑警备,再一观察四周,原是身前身后的百姓都想追赶玉辂,再多瞻仰皇帝几眼,于是夹在百姓中间的常蕙心,被人潮胁迫着一并前行。   “不要乱,不要乱!”百姓太多,大片禁军不得不执着钢戟维持秩序。   这一推一喊之下,常蕙心反倒清醒了,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冲动:一来,她身处人潮中,连起步前行后退都不能自控,更没有十足的把握成功到达玉辂。二来,常蕙心武功虽高,谢景比她武功更高,还有千千万万训练有素的禁卫,她能一剑取他性命么?   冲动退下去,理智重回来,常蕙心思忖:仅凭她一己之力,报不得杀身之仇。还需多寻些帮衬之人,到时候聚集起来,各自出力,就犹如眼前洪荒人流,到时候团团围困谢景,叫他随波任宰,横流不得!   赶考的举子多,此刻常蕙心身旁的陌生男人们似乎也是举子,正在感慨什么“偶一瞥虽看不清,却仍感坤载万物,母仪何炜”,猛地提醒了常蕙心。她回过头,冲身旁陌生举子脱口而出:“刚才与皇帝辂上并坐的,是哪家名媛?”   两位举子皆是一愣,脚下均跟着大批人潮走,两眼却移到常蕙心身上,上下打量了一回。   两举子心道:这武生好没礼貌,也不先通报姓名,就直接发问。而且问题也好生蹊跷,皇帝郊祭,身边并坐的女人凤冠凤裳……于情于理,有脑子的人一瞧都能明白,除了皇后还能有谁?   但众人为人潮胁迫,始终在并肩走,倘若不回答常蕙心的话,颇显尴尬。举子便答道:“天子玉辂并坐的,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。”   “我问的就是皇后是哪家名媛?”   两位举子互相对视了一眼,均敢奇怪。其中一人冲着常蕙心反问出来:“兄台难道不知皇后娘娘的著名事迹?”   常蕙心此时情绪稍缓,意识到自己失礼了。奈何身子被挤推着,弯也不能弯,无法施礼,只能用言语表达抱歉:“方才言语多有鲁莽,两位公子宽恕则个。在下身处僻乡陋所,未曾听过皇后娘娘的事迹,心神往之,还望两位公子闲述一二。”   “唉。”当中一位举子叹了口气,感慨道:“还是当今天子开明,不禁言论,以致民风越来越大胆……你我等人,可以妄议宫中母仪。”那举子说完,径直瞧着常蕙心,似乎在等她接口,感恩皇帝。   常蕙心怎会感谢杀身仇人,眼帘一垂,含糊道:“兄台且继续讲。”   “皇后娘娘苏氏,乃前朝苏太尉嫡孙女,世家高门,打小跟当今天子青梅竹马。”   居然是她!常蕙心听见自己的心撞壁一响,接着便直沉到底。   举子们还在继续告诉她:“天子和皇后娘娘乃是结发夫妻,昔年皇帝护着前朝皇……护着前朝之人西幸安州,被逆党伪帝追迫,还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护驾起兵,一路匡正至京城。于建平年间建国,又平定东北、东南、西南多处叛乱。后来天下太平,皇后娘娘贤德,竟劝娘家人卸甲,功高不居高,自绝外戚后患。天子感动,对皇后娘娘更是一往情深。”末了,举子还不忘再反问常蕙心一句:“明君贤后十载,这些普天下皆耳熟的事,你竟然不知道?”   常蕙心并不作答,反倒再次追问道:“在下见那玉辂后面还跟着金辂,上头独坐一年轻男子,可是……太子?”   举子刚要张口作答,常蕙心急急切切再补充:“太子可是皇帝皇后所生?”   “不是天子和皇后娘娘所出,能被立为太子么?”举子反问常蕙心,惊诧她连些常识也不懂。   常蕙心冷脸问道:“太子瞧着不似稚子,现今几岁?”   两举子皆吓了一跳,怎么好说好话的,这武生语气突然就变得这么硬了?举子耐着性子回答:“太子应该有个十八、九岁了吧。”   “哈哈!”常蕙心突然笑两声,笑声悚然。她勾着唇,稍稍侧头问两位举子:“你们说,‘明君贤后十载’,太子怎么会有十八、九岁呢?”   “这、这……”两举子话被堵住,心道稗野故事不要太多,传皇帝青睐皇后已久,又敬重她,非等到建立了功业,方才风风光光娶她。至于十年之前,有传说皇后早嫁了皇帝,只是不露面罢了。当然也有香.艳一点的,说皇帝皇后私相授受……   举子们都是要赴考春闱的人,虽然不禁言论,但也不能这么非议至尊。两举子互望,正在思忖要怎么答,常蕙心忽无首无尾又问了句:“皇后可还诞下其他子嗣,年方几何?”   “冀王啊,今年六、七岁了吧!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?”举子诧异,目光扫去常蕙心脸上,却见她脸上木木的,径自出神——常蕙心似乎并不在等他们回答,也不关心他们会回答什么。   她甚至已无意再追问。   两举子便对视着叹了口气:“真是奇了,奇了,这得怎么样僻乡陋所出隔世人啊……”   多亏禁军们疏导,人潮逐渐稀疏,行人们能身由己控,停下脚步。两位举子皆停了脚,常蕙心却仍往前走,胸腔里炸至憋气……她想,就这么走吧,走到哪里去不知,但是一直走着,也许脑子里就能木然,不去多想什么。   可是却禁不住去思考,越思考越清醒,时间前前后后全对上了。   他曾说,“苏姑娘是我小时候在京的玩伴,表妹表哥的乱叫,后来大了,明白事理了,就疏远了。再则,苏姑娘之所以登门拜访,那是苏太尉告老还乡,途中顺道来探望阿爹阿娘”。   他曾说,“世间男子,不是人人都似帝王般,左拥右抱三千宠爱的。我们谢家男儿都一样,永不会有双姝并艳,我此生只娶你一人。”   都是屁.话!   哄人的情话既不费力气又不损毫毛,不要太多,张口就来。   倒是谢县令比自己儿子实在,以前未成亲前,看见谢景推常蕙心的秋千,骂自己儿子“又把心思花在讨巧女孩子身上”。现在常蕙心醒悟过来,觉得这句话真是实在。   尤其是一个“又”字。   当初常蕙心怎么就没听出弦外之音呢?谢景十六、七岁遇着她,但在这之前,只怕早跟苏家大小.姐两两相许了吧!而后,谢景和常蕙心成亲,苏小.姐得到消息,巴巴地赶到会稽夺情郎,那两三日,连常蕙心也觉出了古怪,可惜一句“吃得飞醋”,她便深信他的忠贞不移。   纠缠缱绻,珠胎暗结,苏小.姐随苏老太尉还了乡,人离了谢景,肚子却大了起来,生下太子……掐着指头算算,到今年可不一十九岁!于是,苏小.姐再守个七、八年,陪嫁上娘家数万精兵,终得上位。而后,再生下冀王来……   常蕙心和谢景成婚,自认为夫妻恩爱,该有最基本的信任,所以谢景来往信件虽频,常蕙心却从不盘查。她真是傻呀,那几年信件不断,该有多少与他“妻”儿的通讯呀?!   常蕙心觉得刚才陌生的举子总结得对,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,始终做着隔世痴人!最最可笑的是,常蕙心提及苏小.姐,谢景面色一沉,她不仅不能领会其中肮脏,还傻兮兮给他道歉呢!   常蕙心扶额大笑,笑出一身冷汗。不知何时,泪水就随着汗水淌下来:他想扶正苏小.姐,跟她说一声讲个明白啊,以为她不肯让位么?若实在担心她不肯,就写了休书出妻啊!为什么要杀了她呢?   为什么要一出手,就是夺她性命……   常蕙心忽然没了力气,前行不得,蹲在地上,哭得痛心欲绝。   纷乱的马蹄声骤响起,亦闻到阵阵扑鼻酒气,酒香醇厚,常蕙心惊得抬起头来。泪眼近干,她看得分明,总共八人,皆骑在马上,面色微醺,擒鹰牵犬,拥着领头戴獬豸冠,黑袍骑白马的年轻男人。白马从常蕙心眼前驰过,疾而不乱,透过男子的玄色缂丝罩衫,瞧见他里面同色绫袍上的忍冬纹。   男子腰间玉佩发出清响,袍裾飞扬,隐隐露出玄黑的*靴。   至于面目,与记忆中相仿又相异,他的五官都长开来,一家两子,谢景继承了新阳公主的柔美,他则更肖像谢还颀的英气。   男子端坐马上,目不曾斜。俄顷,就留给常蕙心一个挺立的后背,和那背上的白羽雕弓。   常蕙心望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,忽觉他们是一副画,初见惊心,归于沉寂。   尤其是他,白马、黑衣、白羽、黑弓,非白即黑像极了宣纸上的山水,明明灭灭,都是淡的。   “汉王真是不羁啊,不仅不参加上巳郊祀,还带着家侍去狩猎……”   “嘘!汉王可不像皇帝那样圣明,脾气很坏的,当心被他听到。”   “听到又怎样,汉王一贯青白其眼,金玉其音。待所爱者便青眼相加,待所鄙者便白眼相向,他怎么会搭理你我呢?” ☆、第11章 明月逐来(一)   常蕙心听路人三两言语,恍若听隔世闲言,去狩猎的汉王,应该就是谢致了。原来他长大了是这副模样……若能得谢致帮忙,报仇之事定事半功倍。   但谢致是谢景亲弟弟,弑兄的事未必肯答应……不是有句俗话么,“兄弟如手足,女人如衣裳”,更何况常蕙心还是件不穿了,被剪子绞毁的旧衣裳,谢致会舍了亲兄,帮她这个毫无骨血联系的旧人?   只需须臾思忖,常蕙心便认定谢致不会帮她。而且她也不会主动去认谢致,认他,差不多等同于自投罗网。估计谢致前脚见到常蕙心,后脚就会把她“卖”给谢景……   常蕙心缓缓抬手抚摸胸口,悲哀地发现,她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。   常蕙心站起来,并不想回客栈,便继续往前走。街上行人三、四十,不算少,但在常蕙心眼里,空空荡荡,渺无人烟。走了约莫一刻钟,常蕙心意识到不对劲,蹙眉疾走,迅速转入另外一条街道。   果然,那跟踪常蕙心的男子也转弯,追在她身后走,鬼鬼祟祟。   常蕙心埋头用余光瞟了那男子一眼,只看得见他子穿褐色衣衫,脸面看不到。常蕙心靠着街道右边走了五、六十步,步入一家茶楼,找了一张空桌坐下,料定那跟踪之人也会进入酒楼,在不远处落座。   很好,坐着,才能仔仔细细看清,究竟是谁在跟踪她。   谁知常蕙心只料对了一半,跟踪她的男子进入酒楼,眺望一眼,并没有选择其它桌子,而是径直走到常蕙心跟前,落座。   他跟常蕙心坐同一张桌子,面对面,且坦荡抬着脑袋与她平视,并不惧常蕙心打量的目光。   常蕙心观察了半响,确认这是一位陌生的,并不认识的男人。   小二上了茶,台上说书人正讲到精彩处,满堂茶客听得聚精会神,没人分心注意常蕙心这一桌。   常蕙心举杯,喝茶,也听书。   陌生男子却开了口,轻轻地,听得出他在刻意压低声音:“姑娘好。”   不知他有何意图,常蕙心并不搭话,不承认自己的女子身份。   男子小臂前伸几寸,再唤:“姑娘。”   常蕙心举着茶杯,问道:“兄台何事?”   “我家主人约您京郊一见。”   “你家主人是谁?”   “楚后。”   常蕙心瞬间屏息,这暗语只有她和谢致才懂。   从前,常蕙心陪小谢致一起玩,他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,规定出许许多多奇怪的游戏来。其中有个游戏,将桌子称作椅子,将椅子喊作床榻,将床榻呼作桌子……如此类推,将家中的一切事物打乱,故意颠倒,然后两人一起找一本书,随便翻一页,逐字读来,比方说读到“桌子”,两人立马手触椅子,看谁反应快。   在那个游戏里,棋盘上的“楚河”指代“汉界”,“汉界”则是“楚河”,“楚”“汉”颠倒。   同理,“后”颠为“王”,“楚后”既是“汉王”。   谢致邀约常蕙心京郊见面。   方才策马擦身而过,他认出她来。   这么一想,常蕙心竟忍不住鼻头发酸,几分感动。   但防备很快淹没了感动,常蕙心冷冷拒绝,“多谢你家主人诚意相邀,然实是抱歉,在下从不认识什么楚后,怕是你家主人认错了人吧!”   “不,我家主人说,他绝不会认错的。”男子话语稍顿,续道:“主人还吩咐说,姑娘您听见‘楚后’两个字,一定会赴约。”   常蕙心旋即笑了,“如果我不赴呢?”她凭什么要赴约,好不容易从棺材里活过来,不知惜命,却去送死?   谢致去京郊的目的是打猎,可她常蕙心不愿做他的猎物。   男子迟滞:“这……”汉王吩咐他时,志得意满十足把握,因此作为汉王下属的男人,也没料到常蕙心会拒绝。   男子想了下,劝道:“姑娘若是担心自身安危,这个大可放心,我家主人身边的护卫各个武功艺高强,姑娘和主人一起狩猎,猛虎豺狼皆不须惧怕,不会有危险的。”   常蕙心心里笑道:她怕的是人做的豺狼虎豹呢!   男子注视着常蕙心的笑容,似乎猜着了一星半点她的心里,再补充道:“若姑娘是担心出行不方便,这个……也没问题!来之前,主人吩咐过小的,姑娘随小的至京郊,自有方才街上经过的护卫打马过来,与姑娘换衣修容,不须多少功夫,姑娘就能变成那护卫的模样。调包后,姑娘就能任意随在主人身边,一起狩猎了。主人说……他有许多话要单独同姑娘谈。”男子说到这,不禁忆起汉王吩咐到最后,幽幽自语呢喃,“攒了十年的话啊……”   当时男子仰望汉王,见汉王一双眸子里烟笼雾罩,脉脉迷离。   ……   “实在抱歉,你家主人肯定是认错人了!”常蕙心站起身来,她起得有些急,脚后跟不可控地踢在椅腿上——常蕙心是逼着自己起身的,她担忧男子再劝下去,自己会心软,答应他去京郊,又入谢家毒瓮,做枉死之鳖。   常蕙心调头就走,临走不忘告诫男子:“对了,你别再跟着我的。”常蕙心右手按向腰间剑柄,“否则,别怪刀剑无情。”   ~   汉王青春飞扬,意气勃发,倘若林间有双兔傍走,汉王能挽强弓,一箭同时透穿两只猎物。   然而,汉王今日狩猎的兴致似乎不大,和其余七骑立于林中,并未驰骋。汉王执着缰绳的手有些不稳,偶尔微颤,引得马头扬起,马蹄左右挪移。   汉王听见后头有马踏的声音,锁着的眉头瞬间舒展,回头笑道:“阿蕙——”   见来人是自己的属下,汉王表情一怔,似感诧异,“怎么她没有来?”   属下单膝跪地,正要禀奏,汉王却抢先再问:“她不肯来么?”   属下犯难,姑娘不仅仅是不肯来,她连相认都不肯相认呢。   可是再犯难也得说,属下低着头,将茶楼里如何碰面常蕙心,又如何邀请她,她是如何决然拒绝的……一言一句,一举一动,皆向汉王如实描述来。   汉王待这些忠心的属下均宽厚,未责怪他们什么,让他们都退下去。汉王勒缰一喝,嗓音清冷,独向林中深处驰骋去。他眯着眼,很快发现了远处的一只兔子,便缰绳令马速放缓、放轻,一人一马悄然靠近白兔。汉王取弓、拔箭,俯.身、张弦,时时刻刻思的念的却都是常蕙心为什么不来?箭头随着兔子的移动而移动,他突然就想到“狡兔三窟”。   人说狡猾的兔子为了防止被猎人捉到,给自己安了三个窝,虚虚实实,不辨真意。   但兔子是一开始就这么狡猾的吗?还是落入陷阱伤了数次,学会不得不防。   就像她一样。   汉王发现,因将常蕙心比作白兔,他手中瞄了半响的箭,再也不忍心射出去了。   汉王黯然收弓,羽箭重入箭筒,狂奔出林。候在林外的众属下见汉王策马归来,两手皆空,只有骏马两侧卷起数股清风。   汉王抿了抿唇,命令道:“回城。”   ~   常蕙心在城中转转绕绕,确认无人跟踪之后,才回客栈。一进门,常蕙心就望见容桐等在大堂,周峦坐在容桐身边,手撑着头,眯着眼,似乎在漫不经心陪容桐等。   容桐面色紧张,瞧见常蕙心,立马就站了起来,“慧娘!”他三步两步走近常蕙心,关切道:“你去哪了?一眨眼就和我们走散了!”   常蕙心的目光却去瞥周峦,容桐随着常蕙心的目光,也去望周峦。一望之下,容桐才领悟过来:糟糕,他称呼“慧娘”,暴露了她的女子身份!   周峦高举起来右臂,挥了挥,“早知道啦!”周峦也不起身,就坐在椅子上,得意自夸道:“我周一川分辨男女,还是很有一套的。”   容桐楞了会,笑赞:“一川,你真厉害。”   周峦大笑起来:“琴父,你也能这么厉害的……”周峦说着站起身,朝容桐这边走过来,以手掩口,在容桐耳边低语几句。容桐脸一白,似受了惊吓,接着面皮由惨白转为通红,万分尴尬。   容桐手不停地摆:“不可不可、万万不可。”容桐吓的不行,周峦却偏偏还要大声对常蕙心说:“哈哈,你瞧,我只是告诉琴父常去哪儿,就能练得和我一样厉害,他就怕成这样。”周峦意味深长看着常蕙心,笑道:“琴父以后娶亲,肯定是要‘惧内’啊——”   容桐私下拽周峦的袖子,“一川,休要胡言……”   周峦却总是话多,继续告诉常蕙心,“今日上巳,我和琴父瞻睹完圣颜,便提议也去河边走走。琴父却不肯。他到处找你找不见,无心它事,就奔回客栈一心等你……”   容桐满心尴尬,早将要询问常蕙心的那些问题抛在脑后。他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才能把周峦拉走,容桐使劲拽周峦,“一川,走了,走了!回去温书了,过几天就要春闱了……”   容桐生拉硬拽,满脸通红,硬是将周峦拽回了房。一路上,容桐都没勇气回头望常蕙心一眼。   常蕙心见容桐和周峦都走了,心叹也好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她便也心事重重回自己房内了。   过了一个多时辰,有人轻叩房门。   常蕙心喊了句“谁啊”,无人应答,她便自认为敲门者是羞涩的容桐,过去把门开了。一开门,常蕙心就后悔了,门外站着的,竟是不久前在茶楼搭讪她的男子。她目露冷光,厉声道:“在下告诫过的,叫你别跟踪我。”   “阿蕙,是我。”男子的嗓音陌生而崭新,与方才酒楼里听见的,完全不同。   不知怎地,常蕙心的身子竟不由心控地僵在了。须臾之间,男子已自跨入房内,转身关上房门。   常蕙心起手拔剑:“你是何人为什么擅闯她人房——”   “我是三吴!”谢致一跺脚,直接按下常蕙心已拔出两寸的剑。   宝剑“哐当”重回剑鞘,谢致急匆匆地去扯自己头皮,连带头发一起撕下来,发出“滋溜”一声。谢致也顾不得痛楚,举起手上面皮挥了又挥:“这张人皮面具是假的,我拿来易容的。底下这张样貌才是真的,今早街上你见着的。我是三吴啊……”   谢致见常蕙心伫在原地,表情严肃,便抬指戳戳自己的脸:“阿蕙,这张的确是真脸,不信你撕撕?”真脸,撕不下来的。   常蕙心竟真抬手去撕,拇指和食指已捏上谢致的脸蛋,她才清醒过来:这是怎么了?正确的第一反应,不该是否认自己的身份,持剑相向吗?   常蕙心恼恨不已,指上的力度不知不觉加重,掐着谢致的脸皮重重一揩。哎呦,他疼得暗地里咬牙切齿。   谢致本来想抱委屈的,但转念一想,笑出声来。他伸长脖子,把脸往常蕙心脸旁凑,一本正经道:“阿蕙,方才那一下掐得仓促,你还是不能确认么?没关系,再掐一下。” ☆、第12章 明月逐来(二)(捉虫)   常蕙心怎么可能还掐谢致,她退后半步,徐徐道:“公子好像认错人了。”不费力气,她轻轻松松说谎:“在下不是什么阿蕙,公子定然认错人了吧。”   谢致摇头,“我不会认错的,你是阿蕙,十年模样一点也没变。”谢致固执地说:“到时我模样大变,你生了嫌隙,因此不肯与我相认。”   常蕙心暗想:三吴,我不与你相认,可不是你变了模样这么简单!   谢致掀起袖子露出右臂,指着肱骨处一颗痣道:“阿蕙,这颗痣只有你知晓。小时候很小的,你让我别挑,我不听话挑破了,长这么大。腿上那颗也挑破了……”谢致说着说着就掀锦袍,将里裤一寸一寸卷起,眼看就要翻过膝盖……谢致那颗痣生在大.腿,常蕙心哪能让他真翻出来,忙说:“够了,三吴!”   谢致一喜:“你终于肯认我了。”   常蕙心直视着谢致的眼睛,“三吴,十年浮沉,该有怎么样的变化,你我心里都明白得很。你早已不是小孩子了,何必故作稚举童行,引我亲近?”   谢致盯着常蕙心的目光,起初是惊讶,渐渐就变为委屈,到最后他眼珠一转,露出坦然一笑,“阿蕙,你的变化不比孤少。”   常蕙心暗道:我的变化那得归到你大哥谢景头上,算在意料之中,小谢致长大了,也变成谢景式的两面人。吃一堑长一智,我哪还会再在你谢家兄弟身上吃亏。   “阿蕙,你是在想我皇兄么?”谢致竟似猜着了常蕙心的心思般,他眸色沉稳,脸上急切莽撞之色全去,浑似换了个人,“我和皇兄到底还是有一点不同的,不管何时、何地、何种情景……”谢致眸中亮光一闪:“……我不会对你痛下杀心。”   常蕙心本能地后退三步,心上骤然缩紧。   谢致摊开双臂,委屈道:“阿蕙,别躲我啊。”见常蕙心不理他,谢致给自己缓解尴尬,慢悠悠几步晃到桌边坐下,“阿蕙是想坐下来叙旧么?坐下来也好,孤攒了十年的话,想慢慢同阿蕙说。”   谢致的面庞英俊朝气,常蕙心却隐隐感到厌恶:“三吴,你这么急着与我叙旧,是想把我献给你阿兄么?下一刻,便有禁卫们破门而入么?”   “说笑了!孤若是想将你献给皇兄,早在大街上就捕了你,何必兜兜绕绕?”谢致冲常蕙心顽皮一笑:“不过外头是有些人守着,但那都是防着皇兄的啊,免得你复生之事被他知晓,说到底,阿蕙,孤还是为着你好。说到外头那些人……”谢致话音戛止,指尖在桌上轻巧,平平稳稳唤了一声:“常乐!”   有人推门而入,一手拧着一坛酿酒,一手扣抓着两只酒杯——酒杯玉造,沿口镶金,不似客栈中的简陋器物。   那人将酒坛和玉杯放置桌上,谢致亲自拔塞倒酒,醇香四溢,“阿蕙,且饮一杯!”   常蕙心并未搭理谢致,而是挑起眼皮去观察来人——这不是客栈小二么?谢致真真心思缜密,让属下随从也精致修容,做到滴水不漏。   “他没有易容。”谢致笑说。   常蕙心眼眸暗转,对上谢致的目光,见他笑容满面道:“阿蕙,忘了跟你说了,这家客栈其实是孤的。”   说话的语气,就像是“阿蕙,忘了跟你说了,趁你不在家,今天我偷嘴了一串糖葫芦”。   常蕙心嘴边噙着冷笑:“三吴,你好本事。”她以为谢致要假意谦虚一句“谬赞”,哪知他捋了捋袖子,坦然接受道:“那当然。”   接着,谢致下巴一点,真名唤作常乐的店小二躬身退下,临走不忘贴心地关紧门。   常蕙心深吸了一口气,本来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,现在看来,明白一点也无妨。常蕙心直接捅穿了讲:“三吴,我消失十年,乍然归来,你一点也不惊讶。街上重逢,仅凭一眼,你便决然要与我相认。相认前后,你自表‘汉王’,直呼谢丽光‘皇兄’,还言及‘复生’,仿佛料定我已了解这十年巨变……你所作的每一件事,所说每一句话,都非常奇怪。”   谢致懊恼地抓抓发髻,“急见阿蕙,情难自禁。”   这话半真半假,常蕙心并不关心,继续问道:“还有,你说你与谢丽光不同,不会对我‘痛下杀心’。”   复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,她心上还是控制不住颤了一下,尾音也抖了。   原本漾着笑意,微微垂头的谢致忽然抬头盯了常蕙心一眼。他眼中的幽深在倏然间散去,只余澈朗,却又稍纵即逝,重如深潭。   谢致并不急于作答,房内渐渐听出两呼吸声,从无到有,皆绵长却不沉重,轻松却不急躁。   良久,常蕙心催促道:“说说吧,是怎么一回事?”   不期待谢致能完全如实相告,但真真假假,希望他讲出三分真相。   谢致自斟自饮,连喝了三杯酒,最后几滴漏沾在他唇角,他也不抹,目光寻到常蕙心的两眼,锁住,这才说:“是我救了你。”   常蕙心忽然很想也喝一杯酒。她欲伸手去拿谢致给她斟满的那只杯子,手指才张开,就收回来。   算了,万一酒里有毒,杯子有毒,亦或是谢致斟酒的时候指缝撒了毒进去,岂不丧命?谢家人递过来的水啊酒啊,她是再不敢喝了。   这次,谢致睹见常蕙心的防备,不再故作出委屈的模样,而是嘴角情不自禁一抽。他声音冷冷,仿佛在质问她:“我救活了你,你还防我?”   常蕙心笑着应答:“救命之恩,比天高,比海深。”   天高海深,仍然该防则防。   谢致给自己再斟了一杯酒,仰脖一饮而尽。转眼间,佳酿已被他独自喝去了小半坛。他喉头一哽,详细说:“那年,我睡了一觉,清晨醒来照例去找你,可是家里哪一处角落都找不见你了。而且家里仆佣也一夜之间全换了,我问陌生的她们,阿蕙去哪了,她们居然全都不认识你!我要去小朝廷找阿兄,仆佣们不让,看守着我,不让我出门。”时值小皇帝西“巡”,雍州设立了临时朝廷。   “后来阿兄回家了,我找他要阿嫂,他居然引我见了另外一个女人。”   常蕙心插嘴道:“是现在的皇后吗?”   谢致点点头,继续讲:“当时我完全懵了,怔在原地,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,反驳说这不是我的大嫂。阿兄却牵着那女人说,她一直是我大嫂,已经在谢家生活了好些年,我还有个侄子。”   虽然知道谢致的话不可全信,但是听到这些字句,常蕙心还是禁不住两眼发酸,难过。   “我疯了似的摇头,大喊我的阿嫂是‘阿蕙’。”   听到这句话,常蕙心终难自控,一滴眼泪掉出来。   谢致却没有瞧见常蕙心这滴眼泪,他讲得专心:“阿兄说,哪里有什么阿蕙,我的阿嫂一直是苏家的嫡女。阿兄还反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?我那时有些傻,好哄,自己也懵了,难道真是做梦吗?难道阿蕙从来没有出现过?”谢致忽地一声冷笑:“呵,他现在也把我当小孩子哄呢!”   “那也是殿下你演得好。”常蕙心接口道。方才初相认,谢致也不一直在她面前扮演毫无心机又善良的稚子吗?   谢致稍扬下巴,对常蕙心的赞誉,对他自己的演技洋洋得意。   “后来那半年,我一直觉得心里不舒服,堵得慌,这世上真没有阿蕙,真是梦一场?可这梦怎么那样真实啊,我和你相处的每一日每一件事都是切切实实的,特别是金龙神庙那一晚,怎么也不像梦啊!后来,我多了心,背着阿兄暗地里调查,却一直都没有查出任何端倪。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无意中发现,阿兄在家里藏着一个秘密。书房的长桌笨拙,没有四腿还是实心的,跟个箱子似的,平时铺的桌布垂尾落地,谁也不会去注意。”   常蕙心随着谢致的讲述回忆,当时璋县家里,书房里的确有这么个书桌。常蕙心担心尘螨影响谢景,还经常亲自打扫呢。   “那实心书桌底下,其实就是个箱子,里面沉沉的,不是木质,而是内嵌的千年寒玉棺,可令尸身不腐不朽。”   常蕙心身子一抖,“我就一直躺在里面?”   “是,阿兄起兵,从璋县杀到京城,旧家里的东西也随之搬迁,我才发现你在寒玉棺中。原来阿蕙是真的存在的,和我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都是真的,我伏在你身上痛苦。”忆事触情,谢致心头也开始泛酸。之前演戏,他能直视常蕙心的眼睛,扮出各种情绪,这会真难过了,谢致反倒扭转头去,避开常蕙心的目光。   他昂着头,生怕掉泪。   常蕙心没有注意到谢致的小动作,此刻,引她思绪飘远的是另外一件事:谢景把她的尸身藏在书桌里,他日日夜夜就在那桌面上办公,常蕙心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谢景从容不迫的神色姿态,谢景的心……还真是大啊!   谢致的声音继续飘入常蕙心耳中,“我当时藏不住心思,哭得忘形,阿兄早站在我身后了,我也不知。还是他……主动拍了我的肩膀,我才察觉过来。”   讲到这里,谢致摇头自嘲,“我当时都不懂得忌怕阿兄,怒气冲冲质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,阿蕙为什么睡了这么多年,是不是阿兄对她做了什么?她几时醒来?阿兄先让我探你的鼻息,告诉我你鼻息全无,不是睡了,是死了,永远不会醒来。我听完,一拳就打向了阿兄,阿兄不还手,他沉默良久,说我揍得应该。我问缘由,阿兄方才道出某夜失手,错杀了你。”   失手错杀?常蕙心禁不住蹿起怒火,欲站起来痛斥,但是转念一想:谢致描述的旧事不能全信,就算是真的,信了,也不要表露出来。   她时刻自持,使面色如常。   “我飙着眼泪问阿兄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会让他一失手便重到误取你性命?阿兄说,夜里昏暗,床笫之事,我这个年纪不明白,也不便讲的。”谢致斟酌了片刻,右手稍微往常蕙心的方向靠了些,方才道:“他说,正是因为错杀了你,所以之后的床笫间,对续弦大嫂处处小心,避免悲剧重演。”   常蕙心一言不发听着,心中暗想:最后那句话完全不必转述给她听的,谢致明明知道这话说出来,是在她心上淋漓一刀,却仍要多添一句。   可见,涂黑哥哥比呵护阿嫂重要,他对她也没多深重的感情。   也许曾经深重吧,金龙神庙里小小的人,鼻涕眼泪鲜血全是真的,患难真情难得可贵。但现在呢,十年沧桑,多少说过的话,许过的真情,都淡淡如烟。   常蕙心抬起眼皮,对谢致一笑:“你哥哥亲手杀的我,那夜我记忆清醒,具体真事是什么样的,都刻在我心里,一辈子也忘不了。”所以那夜的事,你就不必多说了。   谢致抱歉一笑,“是我多嘴了。”他继续讲正题:“总之,阿兄就这么一直背着所有人,将你藏在寒玉棺里。后来他当了皇帝,就将你放在帝陵里,明面上与他的皇后两陵相望,暗地里却欲和你死而同穴。”   常蕙心终忍不住插嘴,“他真不怕。”   谢致听闻这话,抿住双唇,不再讲。他用一双安静犹如无风湖面的眸子注视常蕙心良久,问道:“阿蕙,我阿兄不是失手错杀,对吗?”   常蕙身探手去捉酒杯,握杯辗转,“他是有意为之。”   “我也觉得是。”谢致笑了,“阿蕙,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遍寻能人方士,违天改命,修你机缘,续你阳寿,终让你重新归来。”   常蕙心静静听着,阎王也是这么告诉她的,因为某些机缘,她生死薄上突然阳寿未尽,得以打回魂魄还阳。   谢致探身询问常蕙心:“阿蕙,归来了,你最想做甚么?”   “最想做的当然是报仇呀!”常蕙心嫣然绽笑,就跟遇着了什么喜事,“殿下,这回答称你的心吧?” ☆、第13章 明月逐来(三)   谢致表情微敛,复又笑开去,他伸手指指常蕙心,摇头感慨:“阿蕙,你真是变得太多,还是从前的你可爱!”   常蕙心想:你也一样啊。她笑问道:“殿下一番苦心救活我,是想我怎么报恩呢?”   谢致想了想,道:“阿蕙,你不用称呼我‘殿下’,还是‘三吴’顺耳。”   “好,三吴。早间你派人约我京郊见面,打算安排我与你护卫易容换衣,方能同行。这般煞费心思,是为何?”   “阿蕙,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!”谢致似羞涩浅笑,“我怕阿兄的人看到,知道你回来,对你不利。”   “哦?”常蕙心突然觉得同谢致对话,很有意思。她与他,不知谁是钩,谁是鱼,“你来见我也特意易了一回容,也是怕你阿兄发现么?”   谢致不答,算是默认,他就一直凝视着常蕙心笑。   常蕙心两眼媚态,启唇叹道:“三吴啊……你怎么就这么忌惮谢丽光呢?”   其实谢致之前已经提过了,“怕阿兄看见,对常蕙心不利”。但常蕙心还问,显然表示她完全不信他的回答。   谢致便再告诉常蕙心一个答案:“阿蕙,实不相瞒,阿兄谋害你这事,我年纪越大,越觉得后怕。帝心叵测,你和他结发夫妻,都能痛下杀手,亲弟弟又算得了什么……所以我怕他呀!加上,他现在又盯得我紧。”   常蕙心轻笑两声,纤手松开玉杯,徐徐道:“三吴,你跟谢丽光虽然是亲兄弟,年岁上却差得大。反倒是他的太子,今年十九岁,只比你小四岁,谢丽光猜疑忌惮你,是担心几十年后他老病残躯,甚至已经西去,而你正逢壮年,弑侄篡位。”   将一切小人之心推到谢景身上,不提谢致自己“年纪越大,对权力就越渴望”。   “是这么回事。”谢致仰起头,兴致充沛道:“我也不瞒你了,近年来,皇兄对我的猜疑之心越来越重,我为了求全自保,不得不做下打算。”谢致敲桌,“有道是说得好,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,与其束手待宰,不如废兄夺位,自立为皇!”   谢致说完,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,痛饮而尽。喝完,他喘了口气,问常蕙心:“阿蕙,我救你回来……你愿意助我吗?”   常蕙心端坐椅上,眉目四肢均一动不动,犹如老僧入定。   屋内的空气的沉默的,寂寂萧萧,但并不压抑。   “三吴,当年害我性命的事,你有没有参与?”   “当然没有!”谢致立刻否认。刹那之间,他朗月似面,清风如眸,不藏一点私,仿佛还是那个冲动的,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孩童。   常蕙心不置可否,低头玩自己手指。谢致又再道:“阿蕙,其实你必须帮我。”他顿了一下,“皇兄可以藏着尸身,怀念死去的你。但若得知你活着归来,他未必会欢迎。皇兄会怒、会怕、会忌惮……他势必不会容你,既然杀了你一次,就会再杀第二次。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你又能逃到哪里去?所以,阿蕙,你若想活得自在无危,必须先除了头顶那片令你时时提心吊胆的天。”   “三吴,你真是为我着想,不枉从前我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。”   “那当然,阿蕙是我最亲之人。”   “那说说吧。”常蕙心笑问:“除了这客栈的里里外外,一路上你还做了哪些事,监视你的至亲之人?”   谢致脸色骤败,垂下头去。良久,他讪讪交待:“之前我就说过了,皇兄在明我在暗,这些年来,帝陵里也有我护着你的人。我手下方士给你续的命,我自然清楚你还阳的时日,派我的人去玄宫一查,就知道你已经出陵了。我料定你会来京城寻仇,原本没打算路上还监视你,只在京中候你归来。哪知无心却碰巧,你陪容书生赴京赶考,路上……遇着了我的朋友。”然后就命朋友将常蕙心引来这家客栈了。   “韦俊?”   谢致眨眨眼睛,细长的睫毛震颤,“不,是周一川。”   常蕙心注视着谢致和颜悦色的样子,心想:大家都说汉王脾气古怪,“待所爱者便青眼相加”,看来汉王这些个朋友交得值,各个肯为他尽心卖命。又想起“待所鄙者白眼相向”,谢致没朝常蕙心翻过一次白眼,这么看来,她还算他半个朋友呀!   常蕙心忍不住笑了一笑。   “阿蕙,我什么都给你交底啦,你总愿意助我了吧?”谢致给自己倒酒,见坛里酒也没多少了,他干脆将最后的醇酒全部倒出来,斟了满满一杯。谢致举杯,指着常蕙心面前始终未动的那杯说:“来,你若答应,便与我饮了此杯。”   常蕙心还在犹豫,谢致已经嗤笑出声:“这整个客栈都是我的,要想毒你,何必等到这杯酒。”   被这话一激,常蕙心竟有一刻意气上脑,举杯一饮而尽。   谢致含笑凝视常蕙心,徐徐饮完自己那杯酒,相邀道:“酒都肯喝,肯和我出去走走吗?”谢致放下酒杯,弯腰去捡地上的人皮面具:“怎么说今日也是上巳,不出去逛逛,于情于理,皆说不过去。”   谢致扮回原先的假样貌,和常蕙心并行出门。客栈背街,大门对着东方,窄巷中无人穿行,独有一缕阳光斜着照下,谢致和常蕙心一跨出门槛,这缕阳光就迎面刺入眼来。他和她皆禁不住抬手一遮。   放下手,谢致自言自语感叹了句:“大好的春光。”   两人转入主街,行人顿时多了起来,车马也多,常蕙心本是走在左侧,靠着街边商铺。她却习惯性绕过谢致,走到右边,靠着车马来往的主干道。   常蕙心自己都没察觉,谢致却楞了一下,稍稍恍惚。他默不作声,也不表露出来,将双臂反剪至身后,随常蕙心同行。   春至水暖,各地的物资经由梁河漕运,陆续顺抵京城。街边的临时张起的各个摊位前,都围了不少人,尤其以产自江南的桑丝彩帛最讨姑娘心欢。许多女子伫在彩帛摊前细心挑选,金翠耀目,罗绮飘香。   常蕙心和谢致踱步前行百尺,边走边看,听见一卖桑丝的客商操的是会稽乡音,常蕙心禁不住停下步来。因着几分亲切,她往那摊位上多瞟了数眼,看中了一匹单丝罗,石榴颜色,极为工丽。   谢致左转上前,掏银子把这匹单丝罗买了,塞到常蕙心怀里。   常蕙心大窘:“你买给我做甚么。”接下来,她还得抱着匹衣料逛街。   谢致却道:“从前,你怕我被车马撞着,总护我靠着街边走内道,你自己走外道。十年过去,还是没变化……也有变化,以前我年纪小,阿兄怕我养成挥霍恶习,一个子都不给我。逛街遇着什么中意的拾物,都是你都偷偷掏钱买给我,解我的眼馋。但是怕阿兄责备,你知我知,回家了,我们都不敢说与阿兄知。”谢致挺起胸脯,昂起头,“如今,我有的是钱,来颠倒一回,你看中了什么,我都如数买给你吧!”  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怔住:“这些事你竟还记得……”   谢致自嘲一笑,叹口气:“本来忘了的,最近几年我自己走这条道,和别人走这条道,都从不曾想起旧事。却偏偏和你一走,就什么事都重忆起来!”   “冰糖山楂滚雪球——”前头吆喝声起,卖山楂的小贩推着小车,由远及近。常蕙心和谢致双双望去,小贩激灵,赶紧把车推过来:“两位公子,要冰糖山楂不?个大糖多,新鲜又便宜,一斤只要二钱。”   谢致当即掏钱:“来五斤!”   小贩大喜,道一声“好咧”,麻利称了山楂,拿纸扎袋。   常蕙心忍不住问:“五斤你吃得完么?”   谢致表情和动作皆是一滞:“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吃的。”   常蕙心其实到现在也很爱吃山楂,但不知为何,她就是想呛谢致一下。她驳斥他:“从前是从前,万一如今我口味换了,不爱吃了呢?”   “怎么可能?”谢致稍楞,很快明白过来。他的目光在常蕙心两瓣朱唇上游走,轻轻道:“就冲你刚才张嘴说的那句话,口中仍冒的是酸味。”   说完谢致侧过身去,接了小贩递来的那包山楂,取出一颗送入嘴中。他眨巴眼睛,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:“啧、啧,酸死个人!”   这句话被小贩听到,急忙辩护:“公子,我家山楂不酸,糖多可甜呢!”   谢致斜眼瞟一瞟小贩,嘴边似笑非笑,那表情,分明是酸与甜本王自己心里知道,不需说真话予你听。谢致自顾自往前走,悠悠四、五步,他又止步回头,手里拿着纸包问常蕙心:“唉,你真不来一颗?”   常蕙心快步上前,狠狠瞪谢致一眼。她单手抱住布匹,腾出一只手来抓了一颗山楂。   谢致仰身大笑:“早说你腾不出手来吃山楂,我喂你啊!”   常蕙心吃着山楂,凝视前方,边吃边问:“怎么人突然多了这么多?”   “问问不就知道了。”谢致漫不经心回答。他随便问了个路人,得知皇帝郊祭将返,他们都是守在路边,等着再瞻仰一次圣颜的。   谢致立刻垮了脸,盎然笑意全不复见:“他这么早就祭完了……现在什么时辰呢?” ☆、第14章 明月逐来(四)   路人旋即告诉谢致,现在快未时了,但距离天子回来还早,还须一个时辰。路人和几位朋友早上来得太迟,站的位置较远,只能看见前方围观百姓的后脑勺,完全看不见皇帝的玉辂。吃一堑长一智,这趟皇帝返程,几位路人早早在街边占位,愿能将圣颜瞻仰得清楚些!   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,因此才至未时,街边占位的人就已逐渐增多。   常蕙心听到这种话难受,心似大海,不停翻波。   一路上,常蕙心屡见谢景风光,均强行自抑,将心里话深藏腹内。此刻有了谢致在身旁,她便说出来,让自己好受些:“为甚么他会得万民敬仰啊……”   “阿蕙,你不要这样想。”谢致突然扣住常蕙心的一只皓腕,将她拉至一旁偏僻处,方才劝道:“别说什么‘敬仰’,你换个位置想想,卖艺的街中央耍猴,许多人为了看猴,还不是早早去占好位置。”   常蕙心两眼盯着谢致,这位汉王正将他同父同母的皇帝大哥比作猴。   谢致摇动常蕙心的皓腕,他刚吃了糖山楂没洗手,一手糖都粘在常蕙心腕上,腻腻呼呼,仿佛肌肤与肌肤粘牢了,撕不开。   谢致笑得灿烂:“我这么一讲,你心情有没有好受些?”他笑容稍敛:“再说,早上已经看过了。这趟我们就不看了吧!”谢致垂下眼睑,早上打马经过,见常蕙心蹲在地上,似伤心正泣,肯定是见着了谢景,痛苦难过吧。这趟谢景回城,何必让她再见一回面,再伤心一回?   谁知常蕙心将谢致扣在她腕上的手拨开,“其实我和方才那几位老伯讲的一样,早上,我也没看清。”   谢致喉头一哽,良久才说:“我知你恨他怨他,十年不见,迫切想睹一面。其实……要想清清楚楚看他容颜,却也容易,但不是站在街上。”   “你要带我进宫么?”   谢致愣住,脱口而出:“我怎么舍得带你进宫!”   这话说得大声了点,引得几位远处的路人纷纷侧目,谢致面露紧张,连忙再扣住常蕙心手腕,将她拉走,至更偏僻处。   谢致松开常蕙心的手,低低唤了一声“常乐”,立即就有一路人飞速走至谢致和常蕙心面前,垂首听命。   常蕙心仔细观察,这位常乐与客栈那位小二,面貌完全不同。不知是易容了,还是谢致手底下本来就有好几位“常乐”?谢致并不向常蕙心解释,只吩咐常乐,让他速速回府一趟,取谢致的千里眼来。   交待完一切,谢致这才抖擞两袖,对常蕙心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他脸上又恢复了从容的神色。  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跟着谢致走,同时左右探看,不久后,便随谢致来到一处酒家。这酒家修缮上等,平地立起两栋四层高楼,中间由飞桥联接,谢致引常蕙心踏入门内,立刻掌柜亲自出来迎接。谢致附在掌柜耳边低语几句,掌柜便躬身退了,谢致自引了常蕙心上楼,亲车熟路,像是常来。   常蕙心一路走一路瞧,酒家的内饰也颇为奢华,珠帘绣额,往来的食客穿着气度,举止言行,无一不凡。   谢致双手推门,领常蕙心进了左首第一间包厢,厢内煌煌莲花灯自顶下吊,靠墙两面摆满了镀金烛台,可以想象,夜间灯火全部点起,该是如何晃耀。   谢致和常蕙心刚一入座,立刻就有五、六名小二鱼贯而入,端来的皆是美味珍馐。量少,品种多,重在每个口味皆尝一点。   常蕙心板着脸问谢致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谢致已自动筷,他吃相不佳,口里还叼着半块烧鹅,声音就含糊发了出来:“刚才街上,你没听那老怕提醒吗?都近未时了,还是先吃饭来得好。”谢致说着,夹了数块糖醋肉,硬塞到常蕙心碗里:“吃、吃、吃。”   常蕙心本来不打算吃的,但是肚子不争气,发出“咕”地一声——肚子都叫了,再推诿做什么,她埋头捉筷就吃起来。   小二们都已退出去,包厢内只剩下谢致和常蕙心两人,谢致开口道:“阿蕙啊,别顾着吃饭,边吃边聊啊!”   常蕙心猛然抬头。以前谢家规矩多多,饭桌上怎么端碗,怎么拿筷子,都有讲究,“食不言,睡不语”更是最基本的规矩。常蕙心初嫁入谢家那段时间,特别不习惯,吃饭的时候饭桌边坐着一家五口,却无一人言,憋得常蕙心似猫爪挠心,万分难受。   后来竟慢慢习惯了。   谢致见常蕙心盯着他,不由笑道:“怕什么,现在只有我们俩,什么破规矩,统统都毁了!想什么吃饭怎么吃,饭桌上想讲多少话就怎么讲!”谢致将筷子插.进碗内,搅动筷子,米饭也跟着搅动,溅出数粒,颇为不雅。他黯然道:“自从你……走后,皇兄事情忙,我和那新嫂子又不亲近,差不多十年没和亲人吃过饭啦!”   “唉。”常蕙心竟叹了一声。   ……   常蕙心和谢致边吃边聊,不知怎地,就说到了报仇这件事上。   常蕙心恨恨发誓道:“我要乱了他的朝堂,谋了他的江山,毁了他的妻和子睦,揭穿了他的圣明,撵他下皇座,叫他性命抵偿,才得解恨痛快!”   谢致听完沉默不语,良久,缓缓拍掌:“大好!”   过会,谢致又问:“阿蕙,那你打算详细怎么报仇呢?”不等常蕙心回答,谢致继续道:“我以为,乱他的朝堂是第一步。”   须臾之后,常蕙心接口问道:“所以,你安排了周峦来赴春闱?”   谢致目露喜色,“阿蕙一点就透,果然你不是不聪颖……”谢致声音急止,他本来想接着说,“你不是不聪颖,以前若似现今这般肯动脑筋,定不会落得个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下场”。   斟酌片刻,谢致未将后半句话说出口。   “三吴,你让周峦赴春闱,可有把握让他高中?”   “自然,我将下头都打点好了。”谢致洋洋得意:“今年是第一次春闱,许多世家子弟都求了人,通了关系。据孤所知,起码有几十个考生已事先知晓了考题。”谢致见常蕙心脸色阴沉,忙说:“但无须担心,就算他们知晓了考题,有孤的安排,一川必高中头名。”   “可有一名叫韦俊的,家里也有打点?”   “就是跟你们一起来京的那位么?”谢致轻飘飘道。韦俊,小小工部郎中的外甥,若不是跟常蕙心一同上京,他还真不屑去查,“他姨父是水部司郎中,自然打点了工部的关系,中榜是铁板钉钉,而后就会安排去工部任职……”谢致眼皮一瞟:“内定的是水部主事。”   常蕙心脱口而出:“科举的初衷是为寒门贤士辟出仕途,这样一来,与世家世袭有什么区别!”   谢致耸耸肩膀,“人情世故,不可抗拒。”   常蕙心思忖了半响,倏地抬头,凝视谢致道:“三吴,你若信得过我,就赶紧抽身,收回一切与春闱有关的打点、安排,务必要让周峦落第。”   谢致两眉缓缓挑起:“为何?”   “放榜后,令周峦击鼓鸣冤。闹得越大越好,就是要让全城,乃至全天下知道,这次春闱徇私舞弊,用情取舍,多有不公。”   谢致手上还拈着筷子,一下一下敲在碗沿,发出“叮咚”的响声。他缓缓接上常蕙心的话:“然后以皇兄多疑的性子,必定大怒,细查下来,六部将有多少人会牵扯出来……这下子,本朝要有第一乱啦!”谢致两眼熠光,开心得不得了。   “嗯,正是这样。”常蕙心点头道:“谢丽光欲做古往今来第一明君,以为自己的朝廷无比清明,我偏要他呕出一口血来。”   谢致垂下了眼皮,掩住俊眸内的幽光,他小声嘀咕:“嗤,这世上,哪有完全干净的朝堂。”   “三吴,我要另外嘱咐你一件事。”   谢致仍就垂着眼皮,张口就应:“你说。”   半响,谢致不闻常蕙心的言语,感到奇怪,方才抬起头来。见她犹犹豫豫,纤细玉手都扣在了桌沿上:“有、有一位考生容桐,安州乡试第三名的,这次春闱,你不要让他中榜。”   谢致心里陡然就不舒服起来,眼一眯,出言道:“就是和你一路同来的那位容桐书生呗!还‘有一位’、‘有一位’,我又不是不晓得他!你大可放心,我会确保他落第的,让他回家种田,隔年再考,避开这场风波。阿蕙,满意了吧?”   谢致念念叨叨说了一大堆,常蕙心也听出他情绪不佳,不便再多提这个话题,颔首仅道了句:“多谢了。”   谢致嘟嘟嘴,仍觉得膈应——常蕙心为着个外人,谢他这个亲人。   常蕙心另起话题,问谢致:“三吴,这家酒楼也是你的吗?”   谢致斜瞟了常蕙心一眼,“是。”   常蕙心柔声再问:“你经营这么多产业,颇累吧?”   谢致心眼珠一转,立刻就猜出了常蕙心的心思:哟,她这是为了书生,转移话题呢!   谢致向前倾身,獬豸冠乱了两分,前额漏出几缕青丝,正好在常蕙心眼前摇晃,晃得她鼻息发痒。   “阿蕙。”谢致轻唤一声,气息全喷在她面上:“累也没办法呀,不然私底下我们的经费打哪来?阿蕙……你若是真心疼我累,帮我打理一部分?”   常蕙心暗答:万万不敢。   这四个字升到她的嗓子眼,正要脱口而出,外头有人敲门。   谢致重新端正身子,闭眼愠道:“进来。”   先前去取千里眼的常乐归来,将宝物千里眼双手奉上。   谢致将千里眼递给常蕙心,“阿蕙,你试试。这东西唤作‘千里眼’,水晶造的,能将数丈之外的事物窥看得清清楚楚。”谢致话音加重,特意强调:“以前,周一川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。”   常蕙心立即回忆:进京之前,周峦称自己从未来过京城,让韦俊引路做向导。现在看来,全是胡说。   常蕙心再低头打量千里眼,长长一个圆筒,棱面晶莹。她举起来,对着筒口一望,望见谢致的脸庞骤然放大了十倍,占满整个筒面,滑稽可笑。常蕙心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  谢致尴尬,食指往窗户方向指去:“你该往那看——”   常蕙心走至绿纱窗前,举起千里眼远望,顿时大惊:街上行人来来往往,不断映入筒内,他们的表情甚至小动作,全能看清。常蕙心再将千里眼左移两寸,望见对街一户人家,开着窗,屋内一位妇人,正坐于椅上缝制衣物,旁边桌上摊了一大堆布料。什么布料呢?隔着一层绿纱,看不清了……   常蕙心禁不住去推窗户,谢致连忙按住她的手,“唉,莫推开这层纱!”他解释道:“皇兄的人多有眼尖的,要是瞧着我们在窥视他,就不妙了。”谢致的目光从常蕙心脸上移开,转望向窗外:“隔着纱,虽然看不大清对面街景,但是观察皇兄的仪仗足够了。三、四层太高,一层又太矮,只有现今你我所处的这一间二层包厢,能将将好平视皇兄的玉辂。”   听见皇家独用的雅乐响起,谢致幽幽道:“他来了。”   常蕙心应声举起千里眼,透窗望去,果然清晰见得冕琉下谢景的容颜:他比从前消瘦,下巴尖了不少,眼窝也有些凹陷,眼角细细纹路,两鬓微霜。   常蕙心情不自禁惊道:“他怎么这么老了!”   谢致眼皮一跳,常蕙心这个反应,完全出乎意料。   谢景老么?   谢致心中悠悠思忖:自己是隔三差五就见谢景一面,而一个人两、三日的变化实在是太微细,所以谢致从未察觉到谢景年华老去。但是常蕙心不同,眼前的谢景,和她记忆里的谢景隔了整整十年,一乍见,一比较,她必然觉得他样貌变化大,垂垂老矣!   再则,谢景位处至尊,日理万机,身心皆疲,肯定比其他四十岁的男人苍老。   谢致心里想了许多,口中却偏偏都不说,他挺胸昂头,启唇不紧不慢道:“有孤这样年少青春,风华正茂人物站在你旁边。咳咳,你看谁都会觉得老,这不奇怪。”   谢致一本正经,言之凿凿,仿佛在说什么真知灼见一样,常蕙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禁不住白了他一眼,心想:这人真是……好生臭.屁!   ~   是夜,皇帝宣召汉王入宫。   谢致接了旨意,早早去了,哪知皇帝还在寝殿更衣,命大内总管熊公公引谢致先去御书房,稍候片刻。   两人进了御书房,熊公公伸臂指向右侧下首座椅,躬身询问道:“陛下稍候便至。殿下,您要不要先坐会?”   谢致摆摆手:“不必,皇兄未至,做臣弟的怎敢擅坐。”谢致平视前方,见一名小内侍正在整理桌面,冬走春至,能放置炭火的暖砚正被收起来,换成其它的御砚。皇帝做事一向极具规律,什么时候该用什么物拾,严格更替,有条不紊。   待物如此,待人亦如此。   谢致凝视暖砚,正陷在沉思中,听见身后有熟悉的男声唤他表字,温和且富有磁性:“遂志。”   谢致旋即转身,屈膝便拜:“臣弟参见陛下。” ☆、第15章 明月逐来(五)   谢致的眼睛盯着地面上皇帝的龙靴,默默地想:自己几时也能穿上?   “起来。”皇帝的声音仍是温温和和的。   谢致直起身子,与皇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,皇帝瞬间变脸,轻斥道:“郊祀不去,还公然携鹰牵犬去打猎,醉马招摇过市?朕真是纵容得你无法无天了!”皇帝抬手,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,似心痛不已:“三吴,你几时才能不胡闹?连济大郎明年都要大婚了,你呢?出去建府三年,朕给你指了两、三桩好婚,你六礼拒不受,统统都给退了!顾大夫的女儿,因着亲王退婚,名节有损,至今都没再找着人家,你让朕颇感愧疚!如今你都快二十四了,无嗣无妻,成天只好狩猎……”济大郎是皇帝的太子谢济,明年将行冠礼,并举行大婚。   谢致料定皇帝会这么训他一回,心中不惊,面上却故意闪过张皇之色,含糊躲闪道:“喏,臣弟知错了。”   见谢致认错,皇帝脸色稍缓,更进一步,温声问谢致:“三吴,你今天去打猎,为什么很快就返回来?”   谢致身子微晃,小声嘀咕:“未料及上巳京郊人多,人多的地方臣弟不喜欢待,就回来了……”谢致抬起头,用既委屈又心虚的目光直视皇帝,怯怯问道:“陛下,臣弟不会又做错了吧?臣弟沉溺狩猎也是错,不沉溺早些回来也是错,那……陛下,臣弟究竟该怎样做?”   皇帝笑了一声,不知道是不是气极反笑。   皇帝抬臂,轻搭在谢致肩头,柔声道:“唉,三吴,朕一时情急,喝斥了你,你莫要往心里去。朕……当初给你取字‘遂志’,就是希望你能志存高远,坚定不移,九泉之下父母至亲亦感欣慰。可你呢……唉,遂志遂志,你可明白朕的苦心?朕如今……真不知你几时才能‘遂志’?”   皇帝说得颇为语重心长。   谢致思及常蕙心,幽幽接口:“臣弟现在就很遂志。”   “混账!”皇帝修养极佳,怒极也只骂了这么一句。皇帝再次翻脸,面露愠色:“‘遂志’就是呼鹰嗾犬,飙马纵酒?不尊礼法,不务世事,叛道离经,出格任诞!你知不知道,京中对你有多少非议?”   谢致假装惊慌:“那陛下会处罚臣弟吗?”谢致急抓住皇帝的龙袖,仿佛抓住此生唯一的信任和依靠:“三吴知错了,皇兄救我!”   皇帝不露声色,久久不做应对。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皇帝托起谢致的手,无奈叹气:“唉,朕待你真是太过纵容了……罚你禁足十日,以为惩戒,你回府去好好反省吧!”   谢致“不由自主”长吁了一口气,跪地谢道:“多谢陛下!” 谢致低头,却又偷偷翻起眼皮来窥皇帝:“嘿嘿,就知道皇兄疼我!”   “胡闹!”皇帝也笑了。   ……   汉王退出御书房,离开禁宫。皇帝在御书房内继续批阅奏折,直至酉时。始终候在一旁,一言不发的熊公公躬身问道:“陛下辛苦,要不要……早些歇息?”   皇帝坚持批完手上这本奏折,方才颔首。   熊公公思忖,昨夜皇帝已经去了皇后那,熊公公便轻声询问皇帝:“陛下是去修云殿,还是去菡萏殿?”   皇帝的后宫统共四人,皇后为尊,底下便是住修云殿的德妃,住碧康殿的淑妃,住菡萏殿的蔡修仪。其中,淑妃娘娘前天刚诊出有孕,自然不能侍寝。   皇帝沉吟须臾,道:“去皇后那。”   熊公公心中虽奇,却未言语,一面安排皇帝的銮驾,一面命人先去通知皇后娘娘,事先做好准备。   待皇帝至中宫时,皇后已经穿戴规矩,领着一众宫人在门口迎接了。皇后今年三十有五,却保养得益,远望身段,仿佛二八佳人一般玲珑有致,只有走近细看,才会发现她眼角和鼻翼有铅粉掩盖不住的细纹。   皇帝急步上前扶起皇后:“梓潼日间随朕郊祀,已十分操劳,快快请起。”   皇后盈盈起身,声软如莺:“臣妾万分谢陛下.体恤。”   帝后相敬如宾,后头听见谈话的宫人,都不禁暗自称赞。   皇帝扶着皇后的玉手,与她一同进入殿内,方才问道:“太子刚才来过了么?”   皇后稍微屈膝:“大郎记挂着臣妾,入寝之前,还来臣妾宫中请了一道安。”   皇帝听罢,欣慰点头:“大郎孝心可感,似朕。”皇后听见这句话,旋即抬起头来,对了皇帝一眼。见皇帝正盯着她瞧,皇后不禁漾开笑容,“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!”   皇后的京城口音并不正,稍微偏软,反增了几分嗲意,挠在男人心头痒痒的。   皇帝也笑开去,徐徐道了声好。   伶俐的熊公公忙遣内侍们抬来屏风,遮在床榻前,散下帏帐。熊公公亲自查看,见炉内熏香和长明宫灯俱妥当无错,便领着一众内侍宫人退下来。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,皇帝冉冉转入屏风内,皇后跟在他身后,待皇帝展开双臂,皇后便起手为他解衣。   皇帝突然间就把夜晚召见汉王的事同皇后说了。说完,皇帝叹自己的心软:“朕每每瞧见遂志,便忆起父母重托,兄弟骨血,心中不忍,对他发不起来脾气。唉,总是好纵容他。”   皇后比皇帝矮一个头,身高只齐皇帝的肩膀。她低头为皇帝解衣,整个人就仿佛依偎在皇帝怀里,从皇帝的视线里看过去,只能望见皇后乌黑的发髻,和当中插的凤凰金簪。   不见皇后面目,只闻其声道:“是臣妾教导大郎无方,让陛下忧虑了。”   皇帝双眸一沉,犹如和煦晴空中骤来一朵乌云。   皇后慕然抬起头来,对视着皇帝道:“景郎,今夜大郎来我这里,无意闲谈,已将晌午时他对你的抱怨,俱说与我听。”   今日晌午,正值祭祀行到第三道程序,太子谢济听闻比只比他大四岁的二皇叔,不仅不用来参加郊祀,而且还去狩猎了……狩猎啊,多有趣!太子私下向皇帝抱怨:凭什么二叔可以玩,他却要在这里挨晒硬站数个时辰,天道不公。   朝臣百姓如云,许是顾忌着非议,皇帝只简短轻斥了太子几句。   ……   皇帝紧盯着皇后,见她眸中并无躲闪虚假之意,俱是坦然诚挚,更兼有关切之意,方才缓缓道:“三吴胸无大志,腹内草莽,喜好胡闹,这些……朕都可以允之任之。三吴这个样子,对大郎来讲,未必不是好事。但他诱得大郎也想玩物丧志,便不应该了。”   “恳请陛下宽恕大郎的罪过。”皇后赶紧下跪,凤裙裙尾着地,仿若绽开的一朵牡丹,“臣妾以后定会更加悉心地教养大郎。”   皇帝轻叹:“这也不是你的错。朕已设法将三吴禁足。这些天,你莫要让大郎再去汉王府上,他们叔侄两感情淡了,以后自然再玩不到一处去了!”   皇后仰望皇帝,轻柔劝道:“大郎明年大婚,有了媳妇定会懂事些,之前那些放在犬鹰上的心思,也该淡了。想着臣妾和陛下刚刚成婚那会……”皇后说着,稍斜了身子,她本就腰柔,这一斜之下犹如杨柳扭捏,看得人心头发热。   皇帝弯腰握住皇后的手。   皇后便借着皇帝的臂力站起来,莲足不稳,一摇晃,腰肢擦到了皇帝的腰肢,底下贴着,皇帝不由得腹下一紧。   皇后悄悄回握皇帝的手,捏了捏他的掌心,皇帝终长松了一口气,叹道:“还是在梓潼这里,朕心里能稍微好受些。”许多梯己的话,也只能跟皇后说说。   帝后相拥,入榻缠.绵,皇帝经年习武,虽年已不惑,却雄风不减。而皇后养育过二子,紧致稍减,皇帝久久用功,却无法攀到极乐一刻。皇帝脸色稍暗,但并未责怪皇后,反倒亲切抚慰,皇后感激,使出数项巧技,手口并用,终至巅峰。   皇帝搂着皇后,一同平躺在榻上喘气。两个人身子皆是精.光,皇后将被子拉上来,盖住两人的身体,娇滴道:“更深露已重,景郎珍重龙体。”皇帝侧首,浅浅亲了她一口。   少顷,皇帝轻柔提及:“最近许多朝臣给朕上奏,道我朝嗣脉不厚,建议朕择取端丽之姿,以充后宫。”   皇后随口嗔道:“景郎九五之尊,还由得这些人去非议左右?”见皇帝的脸色晦暗不明,皇后赶紧改口:“虽乍听不悦耳,但细细思忖来,这些谏言倒是忠厚,陛下切莫恼他们犯颜直谏。臣妾后宫愚妇,不敢妄议前廷,但若是陛下心意,臣妾一定着办妥当。”   皇帝沉吟,道:“如今朕心头一等一的大事乃是春闱,等放榜取贤后,就由梓潼主事选秀吧!”   在皇帝心里,殿前的贤才能士,可远比后宫佳丽重要。   ~   三月春光,天气一日好过一日。天朗气清,空中悠悠飘着白云。   谢致被皇帝禁了足,要到明日才可出府。近来,常蕙心与谢致都是通过客栈的常乐传通消息。平时无事,她就独自在城中走走,十数年过去,城中景物变化颇多,她还需逐一了解。   早晨,常蕙心照例踏出客栈,正巧有一贩糖的小贩吆喝着从门前经过,小贩周遭围了好几圈眼馋的孩童,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。   常蕙心摇摇头:客栈背街,难得有这么吵。   常蕙心从孩童旁边绕道走,一侧身,就仰望见二楼的风景。   轩窗敞着,年轻的白衣书生坐在窗前桌边,开卷读书,对窗外的喧闹充耳不闻。   他似此刻天上的白云一般无尘美好,却比白云更多一份安静。   常蕙心不知不觉伫足。   前些日子,常蕙心与谢致商议得太兴奋,心绪起伏,夜间久难入眠。她便起来走走,令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,到了丑寅之时,仍见容桐住处烛光独亮。有一次,常蕙心走近细窥,隔着窗户,见容桐也似这般,专心备考,读到忘时忘物。   因为内疚,常蕙心低头后退,没脸皮去打扰他。   但今日实在奇怪,接连着的三场春闱全都考完了,下午就要放榜,他怎么还致志读书呢?   常蕙心忍不住对着窗户喊了两声:“容公子,琴父!”   容桐并未听见常蕙心唤他。   心中有几丝痒痒的力量驱使着常蕙心,待到小贩和孩童们纠缠远去,她忽地踮脚跃起,飞上二楼。手抓着窗楹,又将窗楹当做座椅,就这么坐下,倚窗问容桐:“琴父,都考完了,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?”   容桐陡然被吓住,差点后仰从椅子上摔下去,待看清是常蕙心,又觉是一阵清风吹进他敞开的心。容桐哑了,空张合双唇发不出声音:慧娘—— ☆、第16章 明月逐来(六)   常蕙心许久都没有见过像容桐这样傻气的人了,她心情大好,干脆翻身入房。   容桐傻傻的,呢喃道:“哪有女子破窗而入的……”   常蕙心扬头反问:“难道破窗而入只许男子?”   容桐读圣贤书,从窗户里偷偷跑进去的男子,干的都是偷香窃玉之事……他自己想岔了,刹那红脸。   常蕙心拣一张距容桐有一定距离的椅子坐下,将谈话重拉回正题:“我说琴父,春闱已经考完,你还这么用功做什么?”   “以前未设科举时,我也嗜读啊。”容桐笑道,他稍稍垂头,有两三分不好意思:“当然,天子圣明开科设举,令我辈读书中生出一份念想,可以报国。”   常蕙心的笑容僵住了,她偏过头去,避开容桐的目光,才敢问道:“琴父,你这次春闱……考得怎样?”她有一丁点小私心,期盼他考得不好,这样容桐落第了,她也不用内疚。但转念之间,常蕙心又鄙视自己的丑陋想法……矛盾挣扎,以至于随后容桐回答了什么,常蕙心均未听清。   “慧娘!”   常蕙心一个激灵,仰头见容桐已经踱近她身旁。   她心虚,眨眼,“怎么了?”   容桐颇憨,未察觉常蕙心的异样,问她:“方才你在想什么?我同你说话,你怎地一声也不应?”   常蕙心仓惶抬头,冲口而出:“你同我说了甚么?”   容桐脸一烫,“我说……你别笑我不知谦虚,我自认为这次春闱的题目不难,自己答的也有一定深度。前排的名次是不敢奢想,但……应该会中榜吧。”   常蕙心心里“哐当”一声,一个声音暗自呐喊:完了,她毁了一个人!   但是任由容桐中榜,将他卷入风波中,更毁他。   出于补偿的心理,常蕙心思忖着要不要给容桐一大笔钱财,以便他今后四年备考用。   “慧娘。”容桐低低地唤常蕙心,言语温吞:“我……其实今天放榜,我有一点紧张。下午就张榜公布了,我很迫切地想去看,但是又不敢去看,一想到要靠近榜单,心就跳个不停。慧娘,你能不能陪一同去?”其实,他可不是只有一点紧张,之前看书,手心出的汗都把纸页渍黄了。   容桐诚恳道:“慧娘,和你相处了些时日,觉得你镇定沉稳远胜过我。你与我同去,我心中惶惶,许能稍安。”   常蕙心站起身来,道:“那等会一起去吧。”同去看榜,容桐是心安,对她来讲,则是增添数倍愧疚煎熬。   申时。   春闱的红榜前站满了应试举子,容桐和常蕙心也立于榜前。常蕙心低着头,容桐则踮着脚,仰头看,成排的名字逐一读过,从上往下,反复数次,未见自己的名字。   容桐低头讪笑:“竟然落第了。”他心思单纯,先是难过了一阵,继而认定是自己文章作得不够好。春闱人才济济,有许多举子才华远胜过自己。容桐再次抬头,竟用钦佩之色仰望这一期龙虎榜。   容桐三分怅然,七分感叹:“我以前还以为自己书读得好,却原是坐井之蛙,不知大千世界才人多。”   常蕙心将一切都看在眼里,话全听进心里,无言以对。   “有落第举子在京兆府门前击鼓,诉春闱不公,用情取舍!”一人传来消息,便如硬石掷于汤锅中,激得烫花四溅,举子间纷纷传开去。交头接耳多有私语,又似锅底添柴,烧得更旺。   容桐诧异,皱眉道:“落第便是才学不如人,如何来的不公一说?”   常蕙心不敢对视容桐的眼睛:“琴父,你……有没有想过春闱会有人舞弊?”   “甚么?”容桐大惊:“还可以这样?科举以才学定夺名次,断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!”他傻得可以,直摇头道:“这击鼓名冤之人,真是万万要不得,不从自身上寻找原因,却错怪污蔑科场。”   常蕙心张了张口,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,说不出来。   容桐却转了目光,正巧望见远处的韦俊,喜色浮上面庞,上前招呼,“袭美,许久不见,恭贺你高中。你、我、一川三人,唯你卓绝。”   韦俊却冷哼了一声,拂了拂袖子,似不愿与容桐交谈。   容桐愕然,他自认为韦俊不是富贵既相忘之人,觉得蹊跷,便追问韦俊:“韦兄,你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哼,怎么了?你要去问问周峦!”   “一川?”容桐更加困惑,今天从早晨起就没看见周峦的身影。周峦也没中榜,依他的个性,估计是跑哪家酒楼或是花街伤心去了。   韦俊见容桐一副呆呆的模样,更恼,抖袖道:“京兆府前击鼓之人,便是你我的好贤弟周峦!”   容桐骤然后退两步,身子没站稳,还是常蕙心伸手扶了他。她本是伫在他身后,无意前倾身子,望见容桐的五官都快拧到一处去了,似发了病症般痛苦。   常蕙心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了?”   容桐许久挤出一句话:“慧娘,我好难受。”   常蕙心不太能明白容桐的意思,便安抚他:“你别急,慢慢说。究竟怎么了?”   “击鼓鸣冤的落第举子是周一川。”   常蕙心含糊应了一声,这事,她数天前就知道了——或者说,她是主谋。   “上京一路,除了你,我只认识了袭美、一川两人。他二人虽性子大相径庭,但皆不欺人。我信袭美,也信一川,一川击鼓……定有苦衷,可能……”容桐说着握紧拳头:“可能真有舞弊之事,我和他至交一场,理应去帮他。但是这样一来,袭美兄那里……”   常蕙心听着容桐断断续续的言语,总算明白了:容桐这是纠结帮周峦还是韦俊?周峦和韦俊究竟谁对谁错?   这么一点点小小矛盾,他就难以抉择。   还有,他称周峦“至交”,其实谁真心把他当至交?   常蕙心平视容桐,仿佛穿透岁月去望曾经的自己,她的眸色中添几分茫茫。   容桐仍在自言自语:“这么庄重神圣的事,怎么会有舞弊呢……”三千世界,突生崩塌。   容桐忽然推开常蕙心,大步前行。常蕙心急追上去,询问容桐要作什么。容桐锵然答道:“我信一川,若真有科场舞弊之事,我虽只为一庶民,也应匡扶正义。”   常蕙心禁不住笑出声来:谢景的朝廷,还有正义?   容桐回头,狠狠瞪了常蕙心一眼——羸弱又胆小的书生,第一次对她逞凶。   常蕙心一楞,滞了脚步,终担心容桐安危,还是跟上去了。   容桐急匆匆赶至京兆府,门前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。周峦善交友,围观众人中不乏与他相熟的举子,但倘若上前相助周峦,万一官官相护,岂不受到牵连?反之,若上前阻拦谴责周峦,万一上头清明,真查下来,起不遭罪?   因此无一人上前。   独见周峦昂藏起身,挺立其背,双手各执一大槌,高举击鼓,声声绵长,叩问人心: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   周峦似有内力,朗声充沛:“庶民周峦,状告春闱主审,礼部礼部侍郎袁涉之等一干人等,纵容参与春闱舞弊,用情取舍,徇私不公!”   容桐心急如焚,拔步欲挤上前去,就听见人群议论纷纷,接着便有细尖的内侍喊道:“皇帝圣旨到——”   ……   元嘉三年,三月十二日,落第举子周峦于京兆府门前击登闻鼓,控告主审考官袁涉之等一干人等,用情取舍,要求京兆府尹明察,以求公道。   京兆府尹宋凌还在斟酌,是否受案,已有人将举子鸣冤的消息传递给皇帝。皇帝大怒,命内侍传旨,将周峦领入宫内,亲自询问。   周峦直叙呈情:同场考生韦俊,因其姨父任职水部司郎中,考前托人内定一中榜名额。用情取舍,才疏之人高中,有才之人却不得取中。   皇帝愠恼,着人调查,竟查出韦俊不仅中榜内定,连日后的官职,也早已内定为水部主事。   朝野大哗。   水部郎中和韦俊同下狱。   窥一见百,皇帝命人在水部司再查,兼着郎中和韦俊的供词,一并审出水部司亲属舞弊者,共十二人。为求减罚,罪者纷纷检举……水部司,屯田司、虞部司,工部各部均有官员亲属涉及科场舞弊。   再由工部波及吏部、户部、礼部、兵部、甚至连刑部主事也知法犯法,为保其孙能高中,辗转三人,私托到京兆府尹宋凌,又通过宋凌结识了主考袁涉之,谋得一内定名额。   六部无一幸免,包括袁涉之,宋凌、户部尚书在内的一百余名大小官员全部下狱。“元嘉科场舞弊案”轰动朝野,皇帝下旨严办,袁涉之遭腰斩,举家获罪。其余人等,流放的流放,罢官的罢官,最初引发苗头的韦俊,也因此案丧命。   ~   汉王府。   汉王禁足刚解,朝廷又遭这么一桩动荡大案,汉王不便再去狩猎,只每日待在府中,游手好闲。   汉王府花园暖阁。   谢致歪躺在榻上,一手撑着脑袋,一手举着酒壶,手一勾,酒就入了喉肠。他笑眯眯对坐在蒲团上的常蕙心道:“现在呀,满朝人心惶惶,大家都说陛下查红了眼。”他翻半个身,继续笑:“如今当官的都说,陛下是站在大殿墙外丢砖,反手一抛,殿上砸到谁该谁倒霉!不知明日起床,会不会头颅不保!”   常蕙心心事重重,良久才启唇:“三吴,你说……”   不闻常蕙心继续言语。   谢致的手肘撑在锦榻上,直起身来:“说什么?”   常蕙心道出心中挣扎:“我们这是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仇恨,找一人报复,却牵累天下尽殉?”   谢致眨了眨眼睛。他生得英气,就算做这种娴静的动作,也显得流光仿若银河,掩不住的风采。   谢致郑重道:“不算。”   谢致缓缓站起身,朝窗边走来,边走边道:“我虽不信佛,但父母兄长皆笃信佛教,听他们讲得多了,自然也耳濡一些。佛里讲因果报应,凡事有果必有因,这些官员如果不犯法,不去科场走关系,托人情,就不会丢官丧命。蛋若无缝不臭,别人也闻不着,你说是吗?所以他们丧命此案,并不是我们的错。再说了,科场案查出来,百姓不都是拍手称快吗?”   谢致话音落地,身子正巧走近窗前。他望着窗外风景,春.光最盛,虬枝老干,盘错峥嵘。全树满花,若刃上未冷之血,点点凛然,全是杀气如虹。   常蕙心沉吟片刻,终选择抬头,与谢致同望窗外春.色,缓缓道:“你说得是。我们现今……跟下棋差不多,总不能下了一步就投子弃盘。讲的是落子无悔,一步一步落下去,挣到赢。”   谢致抿了抿唇,笑望向常蕙心,似含情道:“阿蕙,棋不能一个人下,我陪你一路走下去。”谢致低头瞅自己的玄衣,又伸指,指常蕙心的白服道:“一黑一白,你不陪我或我不陪你下棋,老天都不肯了!”   这个玩笑不大好笑,常蕙心僵硬笑了一下。   谢致又道:“皇兄的朝廷快要被他亲手清荡一空咯,满朝文武将全无,看他怎么收场!”   院子里响了几声,是一只鸽子扑腾着两翼,飞到窗前,停在窗楹上。谢致解下绑在鸽子腿上的密信,展开一看,神色逐渐凝重。   谢致告诉常蕙心:“皇兄要重开一场春闱,他亲自主审,考卷上密封举子的姓名,以才取舍。取中出榜后,还要再举行一场殿试问询,才定夺名次。据报,皇兄将大力提拔这些他选出来的人。”   ~   元嘉四月初二、初四、初六,春闱重新开考三场。皇帝不仅亲临考场监督,更于初七日开始,亲自审卷,直至四月十八,方阅完所有答卷。   皇帝眼乏,伸指掐了掐两眉之间,熊公公急忙上前:“陛下可要歇息?”   “想歇也没到时候啊……”皇帝笑得无奈:“摆驾吧,朕该去一趟皇后那了。”   熊公公愕然,这个点,不早不晚的,不是去后宫的时候啊?!   皇帝已经绕过御桌下阶去,背着手道:“朕去瞧瞧皇后现在在做什么。”皇帝止步,回头吩咐熊公公:“算了,别安排阵仗了。就你随着朕,去皇后那看看。”   熊公公弯腰应诺,随着皇帝,一路步去中宫。两侧垂柳成荫,皇帝俊姿挺拔,他今日又未着黄袍,只穿了绣隐龙纹的银色长衫,熊公公跟在皇帝身后,望着皇帝的背影,只觉是谪仙拨柳,宛处仙境。   皇帝逐渐靠近中宫,见许多宫女抱着箱盒走出来,还拿着掸子。宫女们眺见皇帝,纷纷下跪。   “平身。”皇帝目光扫过地上的众多箱盒,“你们这是做甚么呢?”   领头的宫女是皇后的贴身侍女,机警伶俐,忙答道:“回陛下。天气渐热,皇后娘娘担心这些旧物在殿内久积尘螨,恐危陛下康健,便命奴婢们将这些物拾都捧出来打扫,除尘收拾干净。”   皇帝欣慰大笑,俯仰之间,睹见一箱中一件旧物。 ☆、第17章 明月逐来(七)   这本是一套镂空的翡翠蝴蝶玉佩,眼前箱子里的是右翼,还有一件左翼,在皇帝那存着。要左右两佩凑齐,合在一起,才能比翼双飞。   翡翠水头不佳,算不上珍品宝玉,贵在雕得精细,镂空别致,匠心独运。   皇帝苦笑了笑,说起这套蝴蝶玉佩,还有一段荒唐。   那时候,他刚初婚半载,重逢苏妍妍,竟似鬼迷了心窍,恋她恋得要死,恨不得同常蕙心和离,娶了苏妍妍回家。   谢景背着常蕙心同苏妍妍私下来往。苏妍妍喜欢蝴蝶,为博佳人一笑,谢景遍寻玉铺,却都觅不到心水的蝴蝶玉佩。他突然记起来,贤妻常蕙心手巧,便干脆买了一块翡翠原石回家,哄骗常蕙心,说他自己想要一只蝴蝶玉佩。   其实,是想拿着常蕙心雕的玉佩借花献佛。   常蕙心答应下来,笑眯眯给谢景雕,还经常询问谢景的意见。她熬夜赶工,将一套玉佩捧至他面前。   谢景楞住,质疑常蕙心:他明明让她雕一块玉佩,她怎么雕了一对出来?   常蕙心举起玉佩,翡翠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欲滴,她甜甜蜜蜜答道:两只翅膀,一个是丽光,一个是蕙娘,要合在一起,相携飞一辈子。   常蕙心的一对眼角天生上挑,笑起来更是弯弯似月,谢景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移不开,禁不住就抬起手来,指尖沿着常蕙心眼睛的轮廓描摹,从眉心划至眼角。   总是这样,常蕙心似乎总有些吸引谢景的地方。他可以做到谎称玉佩遗失了,背地里却拿了蝴蝶玉佩讨好苏妍妍,把常蕙心说的话改动字句复述:两只翅膀,一个是丽光,一个是妍妍,要合在一起,相携飞一辈子,却不能在苏妍妍几番催促下,鼓起勇气向常蕙心摊牌。   不知怎地,在常蕙心面前,谢景最后都没讲出真相,反倒改作拥她入怀。   一个“拖”字诀,念了好些年。   十几年前,谢景常常扪心自问:苏妍妍和常蕙心,他究竟爱的是哪一个?亦或者,他更爱的是哪一个?   其实最初,谢景哪个也不爱。苏妍妍、常蕙心,还有好几个姑娘……对于十六岁的谢景来讲,不过都是些玩伴,苏妍妍和常蕙心的区别,只在于一个住在京城,一个住在会稽——会稽小城,比京城差得远了,没意思啊,谢景只能同常蕙心玩。   谢景找不出这两位姑娘的优点,却能道出她们的缺点:苏妍妍高傲娇嗔,偶尔喜欢拒人千里之外。常蕙心倒是可亲,却总是嘴巴不饶人,喜欢顶撞他。   谢还颀骂谢景喜欢讨女孩子欢心,谢景一直觉得这是天大的冤屈。在他眼里,玩伴就是不讨厌,可以一起相处的人啊,甚至没有男与女的区别。   是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男女有别,懂得会为女子上心的呢?   还是因为常蕙心。   谢景记得,那是某个秋日,他在竹林中练剑,常蕙心走过来讥讽他招式架得不到位。具体常蕙心嘲笑了些什么,谢景已经记不得了,脑海里深刻的印象只是一个画面:她摇摇曳曳走近,分拨两侧翠竹,稍微弯着腰,挑眉带笑,张启朱唇。   秋高气爽,林中的风却静止了,翠竹不再摇荡,衣袂也不再飘扬。时间静止了,谢景握着剑,心也静止了。  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,他向她示好示情,两两相许,最后到了提亲迎娶这一步。常捕头居然反对两人的婚事,这件事重重刺激了年青的谢景,血气方刚,愈发强烈迫切地想要娶到常蕙心。   谢景在常家门前那一跪,是他二十年来做过的最冲动和疯狂的事情,却也无悔。   双膝真的是跪痛了,“我谢丽光此生惟愿娶常蕙心为妻,不离不弃”也是自心抒发,毫无做作。   谢景还记得,洞房花烛夜,掀开常蕙心的红盖头,见她第一次挽起妇人发髻,鸦鬓漂亮,好像一朵青牡丹。而后交杯把盏,他从她的鬓角抽出一缕青丝,亲自剪了,与自己的一缕发丝绞在一起,共结同心。   桃花灼灼,宜家宜室,白头之约,鸳鸯盟誓。   谢景很兴奋,这是他的新婚之夜,后来他补偿苏妍妍,又办了一次娶嫁,再经历花烛夜,却没有这样激动了。   激动和好奇的谢景只存在于少年时,常蕙心褪去衣衫,他惊奇地发现女子的身子原来是这样的,鼻息里蓬勃都是欲.望,心如鼓点快到不能承受要窒息。他借着她的身体摸索,如何让女子感到愉悦,如何让他自己感到亢奋欢心……   但是,最后他杀了她。   亲手杀死常蕙心的原因,有苏氏一族的施压,有来自朝廷的压力,也有常蕙心自己讲过的几句令谢景忌惮的话……杀常蕙心的时候,谢景没有后悔,所以他能够平静地坐在床边,注视手上的水杯。   但谢景有些难过,终选择两眼一闭,抬腿步离了床。   也正是因为难过,刚好底下向小朝廷进贡寒玉床,谢景便将这张床私扣下来,将常蕙心的尸身放进去。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存着常蕙心的尸身,自欺欺人,欲安慰自己常蕙心还活着?可是他心里清楚得很,他亲手杀了她。   杀掉常蕙心之后的半年,谢景仍改不过来某些习惯。比如,谢景在书房阅书,读着读着,就情不自禁道:“蕙娘,灯暗了,你添亮点”,亦或是“蕙娘,你陪我也看了几个时辰了,饿不饿”,“蕙娘,入夜寒气起来了,你坐在那冷,自己记得加件罩衣”。   一回头,一侧首,蕙娘早已不在了。   甚至有一次,谢景躺在床上,望着不远处苏妍妍叠衣的背影,心里想着是唤“妍妍”的,怎么出口竟喊了“蕙娘”。   幸亏声音很轻,苏妍妍没有听见。   不过这些毛病也只持续了半年。半年后,谢景就养成了新的习惯,“蕙娘”这个名字,再也不会从他口中讲出来了。   成为永远的尘封。   他渐渐淡忘了她,甚至都快忘记了,他还藏着她的尸身。   谢景再次忆起常蕙心,是在他登基的第三年,天下终于太平,改国号为元嘉。   宫殿重新修缮,许多家具都要挪位。内侍们搬弄矮柜的时候不小心,将皇帝陛下塞在某处的蝴蝶左翼掉了出来,摔在地上,碎成了七、八片。   内侍们惶恐万分,纷纷跪下来乞生。皇帝却注意到,镂空的蝴蝶玉佩内里一面还刻了字,以前没摔碎,还没发现过。皇帝蹲下来,捡起一片碎语细瞧。过会,他将七、八片碎玉统统捡起来,用龙袍兜着。   熊公公急得欲跳脚:“陛下,这些事让奴婢们来做吧!您当心割着了龙指!”   皇帝置若罔闻,双手撑袍,兜着碎玉片走出去了。   皇帝一边走一边想,这玉佩里层一面原来还刻着字的。皇帝面色很平静,步子也迈得不轻不重,整个人比御池禁海里的水还无波,暗流都在湖面下面,天翻地覆地淌。   常蕙心的灵气与别的女子不同,她在玉佩里层刻了许多话,字字只有米粒大,成排密密麻麻写的:都是哪月哪日她惹恼了谢景,粗心大意又做砸了什么事,一时忘形又没有遵守谢家的哪条规矩……都是些小事不值一提。常蕙心却都当做极重要的事记下来,总结自己的不对,找出错误,下次改正。   末排最后一句,她认认真真地刻道:愿吾能改误尽善尽美,愿夫君能谅解吾,长长久久。   谢景两眼泛酸,他禁不住仰起头面朝天,免得眼泪流下来。   哪知天气又偏偏太好,天朗气清花青色的天穹空无一物,谢景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,无声淌下成行。   这一刻,他后悔了。   谢景兜着玉片回到御书房里,将碎片反着拼起来,拿宣纸刷墨拓了。他拈着拓本,将常蕙心刻的那些字又重新反复读了三遍。   谢景在御桌上铺了一张崭新的宣纸,将常蕙心的字从头到尾,再手抄一遍。   抄完了,谢景重铺一张纸,连笔行行写下。他也有许多的话,想讲给常蕙心听。   写完一张不够,再写一张……谢景连写四张,才将要对常蕙心讲的话倾诉完。谢景呆滞:他怎样才能将这些话传达给常蕙心?   阴阳永隔,鱼笺尺素寄不到。   皇帝再三思忖,将四张纸烧给了常蕙心。他一面烧,一面道:“蕙娘,你应该原谅我了吧。”   既然常蕙心已经原谅了谢景,就该陪他葬在一起。皇帝“巡幸择陵”安州,私下将常蕙心的尸身也悄悄运了过去。明面上,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,鹿山右侧八里开外的仄山,修建后陵,同茔异坟,帝后百年后屹立互望,共享江山。   暗地里,谢景命人将寒玉床改置在帝陵玄宫的玉棺内。他亲自给她梳发,描眉,理面。常蕙心的发质有点硬,像修云殿的德妃;眼角那微微一点上挑的弧度,似碧康殿的淑妃;面颊摸起来肉乎乎的,又同菡萏殿的修仪相仿。   但无论德妃淑妃修仪,她们整体的模样瞧起来,都比常蕙心出挑。   所以常蕙心还是这么一直躺着,宛若沉睡的好,不然她一起来,瞧见他的女人各个比她俊丽,岂不臊死她?   谢景想到这里就笑了,两只俊眼一眯,眼角就起了细纹。他再仔细打量常蕙心的肌.肤,无须涂抹铅粉便自然白如凝脂,而那两张唇,却红似朱砂,整个人仿佛仍活着一样。   “我们俩的年纪差得越来越大了。”谢景笑着说。   皇帝将常蕙心的尸身抱入玉棺,轻轻将她平放好。他放眼四望,东角落里的持国天王多罗吒怀抱琵琶,要似将来他和常蕙心,弦弹得不紧不弛,功德圆满;南角落里的增长天王毗琉璃,慧剑斩烦恼,令他和她得大无量大觉醒;西边角落的广目天王留博叉,抓着赤龙,便是任世间千变万化,他仍牢牢抓她在手中。北边角落里的多闻天王毗沙门,持宝伞,挡住外事外力一切风雨,以后谁也不能来打扰他和常蕙心。   有四大天王镇守玄宫,更兼帝陵里外三层看护,以后他和她隔绝外物,永生长长久久。   皇帝最后探手,摸了摸常蕙心的脸颊,道:“乖,待朕百年之后,便就来陪朕的元后。” ☆、第18章 明月逐来(八)   回忆漫长,在皇帝脑海中走马灯闪过,现实不过一瞬。他立在盛放蝴蝶玉佩的箱盒旁边,身侧正好有一株杨柳,便顺手拈起柳枝,心中悠悠荡荡,仿佛仍处那年竹林,那人也似这般分拨枝叶,款款近前。   见着远处皇后走近,皇帝缓慢将柳枝放下,空手伫立。   皇后近前,盈盈拜道:“陛下临至,臣妾有失远迎。”   皇帝的脸庞上浮起笑意,右臂前探,自然而然环住皇后的腰肢。   “陛下,你瞧。”皇后笑意甜甜,软软的腰身向下一俯,仿若嫣红花枝向左下倾摇。皇后将盒中玉佩拾起,“陛下可还记得,这玉佩还是您我的定情之物呢?”   皇帝颔首,缓缓笑答:“记得。”   碍于有宫女在场,皇后不便倒入皇帝怀中,她抬起手,搀着皇帝步入殿内。   宫女和内侍散去,皇帝缓了一缓,方才对皇后道:“梓潼,朕有事要同你商量。”   皇后一双纤手奉茶:“何事?”   皇帝将茶杯放置桌上,并不着急饮,先将心中之事从容道来。   原来,皇后出自簪缨世家,祖父曾任前朝太尉,在朝中人脉甚深。尤其处刑部、兵部,有诸多苏门子弟。   今帝护驾起兵,自安州至京城,匡正路上,苏家子弟一路追随,拼尽全力,战功显赫。今帝定都太平后,苏家子弟却纷纷卸甲,功高不居高。   而今,因着科场舞弊案,朝中可用官员十之去八,皇帝便想同皇后商议,合不合适重新启用苏氏子弟,入朝为官?   皇后沉吟,“那陛下想任用谁呢?”   “朕以为,延清可堪用。”   延清,乃是苏皇后族兄苏铮的表字。说起苏铮,算得上苏家头一号奇葩。满门虎将,独他偏做白面文吏,历任吏部、礼部尚书,建平二年殷宰相重病那会,曾替过三个半月的宰相,颇有威信。   皇帝徐徐道:“殷讯涉及舞弊案,朕已将他贬职。国不可一日无宰,如今朝廷里又尽是后生,马上春闱放榜,还要拔擢一批更年轻的。朕想来想去,只有延清的资历能力,堪胜任宰相,同时也好让他把底下的后生带一带。”皇帝捧起茶杯,浅抿一口,笑道:“这件事请朕已经同延清稍微提了提,今日未时便要宣他入宫授职。朕想来……梓潼与皇舅颇久未见,下午也好顺道见一面。”   皇后心道陛下好治吏,双膝却屈膝欲拜:“臣妾谢过陛下体恤圣恩。”   皇帝急忙扶住皇后,不让她真跪下去。他欣慰笑道:“唉,都是一家人嘛!”皇帝似有感慨:“朕虽称孤称寡,却不愿做真的孤家寡人,有你们陪在身旁,朕心颇慰。”   皇后赞同颔首,又另起话题问道:“臣妾实是忍不住好奇,愿陛下宽恕臣妾妄议朝事。之前……听闻有落第周举子击鼓诉冤,道主考用情取舍,致使他有才也落第。这番陛下亲自主考,那周举子的卷子……是否真有才?”皇后以袖掩口,娇笑道:“臣妾好好奇,这举子击鼓之勇气,是源自真才实学,还是狂妄短见。”   “你啊……”皇帝无奈轻笑。皇后的薄面近在咫尺,皇帝本能抬手,欲以食指刮一刮皇后鼻尖。他的神情却骤然恍惚,终垂下手,改为轻拥住她。   皇帝告诉皇后:“朕这次主考,为力秉公正,都是将他们的名姓密封了,再阅卷的。批完订了名次,才拆开来查姓名,那周峦确实有才,卷中引故论今,字字振声,是第二名的好卷子。”皇帝唇角勾起喜悦笑意:“朕还批到了第一名的好卷子,不虚浮文采,字句朴拙,却点点在理,论政敛而不偏,与朕出题时心中所念完全契合。”   皇后依偎在皇帝怀中,扬头笑问:“那陛下打算取那位举子做第一,周举子做第二了?”   “不。朕还要召前十五名入殿,亲自询问,斟酌他们对答的良莠,再做定夺。”   “对了,陛下,上次……你同臣妾提起的选秀之事,臣妾这边俱已备妥,只待陛下宣召端丽之姿入宫挑择。”   “算了,这事放一放吧。出了科场这事,朕也有责,今年……就暂不提充纳后宫之事罢!”   “喏。”   ~   辞官三年的苏铮重任宰相,谢过皇恩后,皇帝特许他前去中宫,与妹子苏皇后一见。   皇后兄妹见面,均涌起亲恩骨血情,两厢轻涕。皇后再三嘱咐兄长要一心效忠,清廉任宰。苏宰相也掷地有声表示,定会勤勤勉勉为官,为陛下,为朝廷鞠躬尽瘁,万死不辞。   皇后又向苏宰相问起家中情况,苏宰相如实禀来:妻儿俱安,举家和睦,再过一个半月,连苏铮的幺女苏虞溪,也要及笄了。   “一晃眼,虞儿也这么大了啊。”皇后欣慰感叹,她对这位侄女颇为疼爱,苏虞溪还在襁褓时,皇后便亲自抱过她。皇后站起身来,“御苑中的牡丹开得正盛,本宫亲自去采撷两朵,送给虞儿。”   苏宰相惊感皇后恩德,连忙拜谢。   皇后便领着苏宰相,一同去御苑摘采御花。皇后和苏宰相兄妹情深,闲聊之中,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走快,竟将身后一众跟随伺奉的宫人内侍甩得远远的。   御苑美景,苏宰相情不自禁抬臂称赞:“天上河从阙下过,江南花向殿前生。”   苏宰相念的是《阙下芙蓉》中的三、四句。全诗是“一人理国致升平,万物呈祥助圣明。天上河从阙下过,江南花向殿前生。庆云垂荫开难落,湛露为珠满不倾。更对乐悬张宴处,歌工欲奏采莲曲”,诗中称赞的乃是仁厚之君,忠爱之臣,盛世英伟。   皇后禁不住冷笑道:“铮哥,后头都没其他耳朵了,你别装啦!”皇后斜瞥了苏铮一眼,道:“再说了,这明明就是牡丹,你咏什么芙蓉,哼……”   苏铮脸上浮起绯色:“呵呵,反正是被妍妍你嘲笑惯了的,我也不怕惭愧。你是知道的,我这人可比不上你那些亲哥哥们,最大的两个特点,一就是胆子小不敢上战场,二就是没什么真才实学,只会官场虚混。虚混哪个虚混,混得步步哪个高升……”苏铮说着抬臂,寸寸升高,仿若人身轻如燕,步步高登云梯。   皇后挑着眼皮白苏铮:“你还真是从来不知羞……腹内草包!”皇后眼皮一垂:“不过景郎也只愿用你这种草包。”   “那是,他怕人抢座位嘛……”苏铮用最细小的声音嘲笑。他心念一动,偏头盯着皇后细细地瞧:“妍妍,你同陛下情深意长,其实你提一提,陛下虽有难处,却也会重用你那些哥哥的。”   皇后摇头:“盛世何须良将,陛下不折弓便是万幸。”   苏铮耸了耸肩膀,“那就没办法了,不过旧事算起来……还是我们苏家亏欠了理了。陛下这种人,生来就是天子心性,只许他胁迫人,不可他人胁迫陛下。你非挟陛下杀原配,他自然膈应在心里,这忌惮的心思说小可小,说大可大,万一膨胀起来,我们家便成覆巢。其实,当初如果你不以八部兵权要挟陛下杀妻,定天下后,家里人也不会各个战战兢兢,释兵权保脑袋了。”苏铮侧首,目光深深胶在皇后的面庞上,“妍妍,其实那贱.人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废物。叔叔未捐躯前劝你的,其实是对的,‘让陛下把她休了,不杀,她也闹不出来什么的。这样做,陛下反倒会念着我们家的大度,尤其是你的贤善’。”   “本宫偏不这样做。”皇后高傲地昂起头,目中无悔:“留着她,本宫永远觉得膈应。就好像有一种印记,时时刻刻在眼前提醒,本宫捡的……是别人穿过的破鞋!本宫出生高贵,又爱景郎至深,岂可容忍曾与边陲小吏之女分享过情郎。”皇后望向远方,目光坚毅,“只有将她抹去,景郎的过去、现今、将来,才完全属于我一人。”   苏铮静静的看着皇后,良久吟道:“听说……蔡修仪要生了?”   “本宫知道!”   皇后的声调陡然变高,但她很快深长吐纳了一口气,恢复如常神色。皇后呢喃:“父亲为他战死,他为本宫杀一无用之妻,算来,其实是本宫家里亏了。再则,本宫当初只不过跟他言语提及‘杀个妻吧’,又没真拿刀架到他脖子上逼着他杀,连催促都没有……”皇后转过身,问苏铮:“铮哥,倘若陛下拿刀架在你脖颈上,逼你杀我,你会不会杀?”   苏铮果断道:“不会。”   “这便是了。我就提了一次,他就忙不迭着手策划,毒药、时机、地点,都是他自己挑选的安排的……人也是他亲自杀的,他自己去大内配的最狠最快的毒药。”皇后嘴角噙起冰凉笑意,眸色中却带着一丝痛快:“所以说,怪得了谁!”   皇后起手,用长指甲狠狠掐下两朵艳丽牡丹,重重摔进手挽的竹篮里。她又将竹篮塞给苏铮:“铮哥,给你!这两朵牡丹赐给虞儿,愿她今后配个好郎君!”   ~   京郊。   汉王好狩猎,一个多月憋在府中,他实在憋不住了。酒一喝多,脑子发冲,汉王竟又带着侍卫们呼啸过街,京郊狩猎。   谢致与常蕙心各乘一匹黑马,并排赛马。天气凉爽,旷野无垠,青草矮浅不没马蹄,骏马的速度飙起来,青草、鬃毛和衣袂齐齐后倒,两边耳中听着风声呼啸而过,合着韵律的蹄声,竟成最愉快的乐章。   谢致开怀畅笑:“我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。”   跑得累了,谢致和常蕙心均勒住缰绳,令马匹放慢速度,缓缓地归,两人的胸脯仍在起伏,背发微汗。谢致前眺一眼,又左瞟一眼,见前方仍是望不到界限的旷野,左侧则是猎兽的深林。谢致稍稍喘气,问常蕙心:“阿蕙,是再赛一场,还是左转打猎去?”   少顷,常蕙心答道:“打猎吧。”   两人说说笑笑,调转马头欲入林狩猎,底下马儿慢走,马背上的常蕙心轻问起:“三吴,不知新榜的名单最近有没有透露出来?”   “没有,皇兄亲阅亲批,守得严实着呢!”谢致的目光盯住马首和缰绳:“没得消息,皇兄还要亲自殿试,才定名单。我现在连要殿试的前十五名,是哪十五人也不知晓!”   常蕙心心事重重:“这样……”   谢致转过头来,定定望了常蕙心一眼:“怎么了,你这是在求容书生高中,还是求他千万别中呢?”   常蕙心垂睑,她想到容桐近日来的煎熬——他震惊于满朝满场舞弊,感到难过,继而愈发支持周峦,但是又为韦俊的丧命伤心。常蕙心亲眼见着,容桐日日恍惚,却不肯辜负圣恩,强打起几近崩溃的精神,去再次参加春闱。   常蕙心抬起头道:“我希望他落第,琴父并不适合官场,要是他真入仕,只恐不出两、三年,身心俱损,命不久矣。”   谢致哼了一声,扬起下巴道:“孤是不知道容书生中没中的,但是孤信得过一川的才能。凭真本事,状元之位非周一川莫属!”谢致说完,竟打马先驰入林,丢下常蕙心在后面。   汉王……好像生了很大的气。   常蕙心无奈,只好催马去追谢致,却见一匹汉王府家臣的马斜.插.近前,奔至谢致马前,私语数句,接着谢致便调转马头,回到常蕙心身旁。   谢致斜着眼睛瞅常蕙心,仍在赌气,他告诉她:“许国夫人驱车来郊外了,说要拜会本王。” ☆、第19章 明月逐来(九)   常蕙心问:“许国夫人是谁?”完全没听说过这号人物。   谢致无奈道:“是微和表姐。”   曾微和,谢致这么一提,常蕙心就想起来了。   前朝新阳公主尚给谢还颀,晋阳公主则尚给曾彬。   谢还颀是大忠,曾彬则是大奸。   晋阳公主嫉恶如仇,与在京城任高官的曾彬处不来,竟带着女儿曾微和出走,南下千里投奔新阳公主。   晋阳公主在会稽待了四十来天,因为曾微和只比常蕙心大一岁,两个丫头片子常常玩做一处——却处不好,曾微和太霸道,事事争强,偏偏曾微和又有这么本事,旁人是三分天赋七分修为,她十分都是天赋,修文修武都比旁人容易,也更厉害。   曾微和与常蕙心比武,每次都是常蕙心一败涂地。曾微和下手从不留情,常蕙心每次都受伤。有时候伤得狠了,谢景就找曾微和谈话,道常蕙心年纪比曾微和小,曾微和该让着常蕙心。   “本来就是比赛,凭什么她比我小我就得让她?”曾微和大声说道,故意让大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:“之后再比武,我也半分不会相让。”   “哦?”谢景轻浅一笑:“那这样,我来同你比一比。”   最后的比赛,变成一场惨不忍睹的“屠杀”。谢景居然使出全力与曾微和过招,他每一剑都既劲又疾,剑气呼啸,惊得树上栖息的禽鸟纷纷飞走避免。此时的曾微和,就如同平常的常蕙心,根本没有招架之力。曾微和气急败坏地谴责谢景:“大表哥,好男不跟女斗!”   “本来就是比赛,凭什么男就要让女?”   “虚伪!”   ……   还好晋阳母女只在会稽住了四十天,曾彬自京城亲赴,好说好劝,将母女俩接回去。   常蕙心后来听说,晋阳公主与曾驸马的分歧不可调和,竟两厢搏斗起来,夫妻俩均刺中对方心脏,双双离世。   成为前朝一桩奇谈。   常蕙心以为曾微和会因此过得落寞,哪知京中再见着曾微和,她已是佞臣羊于舒的干女儿,发饰精美,脸色红润,外罩着一件宝蓝色的纱裙,倚着苍松,朝画师巧笑嫣然,让画师给她绘肖像绢画。   常蕙心唤了一声“曾微和”,曾微和旋即移目,睥睨着常蕙心,双眉扬起入鬓,冷冷道:“幸卿勿忘!”   曾微和到了二十来岁,还未嫁出去,天下男子她统统看不上眼。   后来,曾微和相中了羊于舒的政敌,京城第一公子周仲晦,可惜周公子恶她太跋扈,看不上她。   光熙二年,羊于舒自封伪帝,逼宫造.反,忠臣义将们护着小皇帝和太后西幸雍州,谢景主持护驾,周仲晦垫后,负责拖住伪帝的追兵。   周仲晦后来给捉了,打入死牢。曾微和此时已被伪帝封为公主,她却毅然偷走义父的符令,救走周仲晦,西逃投奔小朝廷。   周仲晦感念曾微和的情意,与她结为夫妻。大婚之时,父母位上首坐的是皇帝太后,主婚人是谢景,给周曾夫妻念的“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”那三句。   谢景念完,曾微和竟在堂上自掀盖头,以新娘妆容示人。她道新娘也有几句话讲,此言一出,可没把包括常蕙心在内的众宾客惊出一身冷汗。   曾微和凝视着周仲晦,朗声道:“今日我与周郎结为夫妻,以后便同死共生,生死追随,他去哪我便去哪,他下地狱我便下地狱!”   谢景忙打圆场,道今日大喜,动不动言及死,多不吉利。   ……   常蕙心回忆到这,不由自主问谢致:“微和现今怎么样了,她同周公子,已养育几子了?”   谢致摇头,告诉常蕙心:谢景起兵,护着小皇帝杀回去,眼看就要到京城了,却遇上伪帝最惨烈的反抗……后来大家找着周仲晦的尸体,已被乱箭射成了筛子。再把他的尸身翻个面,发现底下护着的小皇帝,只中了一箭。   这一箭虽未射中要害,但箭头抹了剧毒,小皇帝也没活成。   常蕙心听到这里,不禁唏嘘。曾微和那么斩钉截铁盟誓,说要同周仲晦生死相随,周郎真的离去,曾娘子却还活得好好的。   可见誓言多半说着容易,做起来难。   常蕙心继而转念一想,那时候她还想着与谢景同生共死呢。现在呢?早就天翻地覆。   常蕙心再问谢致:“那微和现在过得怎样?她还是以前那样的脾气么?”   谢致叹气,似乎拿曾女魔星也没办法:“周表姐夫是为国捐躯的,皇兄最喜欢做仁厚表演了,怎会放过这个机会?皇兄封了微和表姐做许国夫人,还赏赐了她千亩封田,供她养老。现在啊……表姐比以前还嚣张呢!去年,我跟她在城中酒楼碰着,本来是巧遇坐下来一起喝酒叙旧,聊着聊着一言不对劲,表姐竟先动手,举着剑鞘袭向我。我当然还击啦,结果不敌她……她重伤我后,扬长而去。”谢致说到这里,挠了挠脑袋,抱怨道:“还伤的是腿,害我在床上躺了三天。”   常蕙心笑了:“你这样一说,我竟非常想见她。”   谢致张口合不拢:“你要和她打架?”   常蕙心将手伸入怀中,掏人皮面具——之前,谢致送了常蕙心一张人皮面具,她每次来找谢致,都先易容,待两人独处安全了,方才将这张面具撕下。   常蕙心一边戴面具,一边道:“不,我仅仅是想见见她。”   ~   许国夫人来京郊私会正在狩猎的汉王,她还特意提出,让汉王单独来她的马车前。   谢致带着常蕙心同往,在许国夫人的马车前停驻。   香车雕得精美,宝厢上下四角均用金镶角,雕成蟾蜍的模样,前头还延展了一块平板檀木,造型类似船舱前的甲板。曾微和从帘内弯着腰,钻出来。她梳了一对绞丝龙型长髻,发髻是女子打扮,穿的却是男子衣裳,殷红色,似血泪,分外鲜艳醒目。   曾微和的腰间腕上饰物颇多,玎珰作响,脚上却鞋靴袜子均未穿。曾微和不下车,立在平板上,一双赤足的前脚掌,交替着离地落地,就这么点呀点,她高高扬起下巴,俯视前方二人。   常蕙心则瞧见曾微和的一双长眉,用翠黛勾勒,化得分为吊稍。   常蕙心想起一个词来:服妖。   曾微和傲慢命令家仆:“都退下,我要同汉王单独叙叙。”   谢致一声冷笑:“许国夫人千万别这么做,不然旁人还以为孤与夫人私相授受。”   曾微和亦是冷笑:“汉王也会怕?”   “怕,担心京中人质疑孤的品味。”   曾微和欲拂袖离去,香车中却又钻出另外一个人来,是个少年,声音清脆,劝道:“表姑、二叔,你们别又打起来了!”少年忙转头,对谢致着急道:“二叔,你别给表姑坏脸色看,是我……父皇母后不许我出来见你,也不许我出来玩,听说你在郊外狩猎,我只能托付表姑,让她将我藏在车里,送我出城来找你。”   少年说到情急,竟抓了曾微和的手腕。曾微和猛然将臂腕挣脱,玉足踮起,飞身跃至车前马上。   少年更急了:“表姑你这是要走?”   曾微和回头道:“事情都说清楚了,也把你送达你可亲皇叔这了,我不走做什么?”   少年急得结巴:“那、那、那我怎么回去?”   曾微和斜瞥谢致,讽刺一笑:“放心吧,你汉王皇叔天大的本事,等会保证把你静悄悄地送回去,叫你父皇母后发现不得!”   “那你……是生气了么?”少年忽然落下泪来,举起手又要去抓曾微和的皓腕。   曾微和笑笑,抬起手想要给少年拭泪,却改作用赤足踢了他肚子一脚:“没有生气,我走了!”说着,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。   少年伫立原地,注视着曾微和的背影望了好久,直到谢致低咳了两声:“阿济。”   这少年便是当今的太子,谢济。   谢济转过身来,目光落在谢致脸上,表情有些呆:“二叔,我是来找你一起狩猎的。”   谢致后仰而笑:“哈哈,那就痛快狩猎一场,男子汉哭甚么哭!”   谢济先用指尖触摸自己眼角,确认泪痕已经干透后,才驳斥谢致:“二叔,我早没哭了。”他说着,心性就转到玩上面,咧嘴笑了:“好久都没有打猎了,也见不到二叔你,可憋死我了!宫中一个朋友都没有……”谢济笑的时候,露出两排白牙,身后蓝天和逆辉相衬,无比协调。   谢济以为常蕙心是汉王的仆从,谢济走到常蕙心马前,直接就强硬拉她下马,口中冲谢致道:“二叔我们先赛一场,我最近连马都没有机会骑。”谢济拉了几下,发现马上的人两臂僵硬,稳坐纹丝不动,谢济感到奇怪,这才瞟了常蕙心一言,愠责:“你怎么搞的,怎么还不把坐骑让给本太子骑?”   “阿济。”谢致伸臂,玄袖挡在谢济和常蕙心之间。谢致告诉谢济道:“这位是孤的挚友,也是贵客。”   谢济这才恍然大悟,忙对着常蕙心拱手道:“失礼失礼。”看样子谢济很听他二叔的话,一点也不端着太子的身份。   谢济笑得灿烂:“二叔,你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位朋友?”   谢致浅笑回答:“天广海阔,你二叔普通之下知己众多。来,这样,你骑孤这匹马……”谢致在空中跃起,身形一转,下一刻,已落于常蕙心马上:“阿济,你在这里等着。孤和朋友去前面找孤的人马,再多牵一匹马来骑。”谢致在前,常蕙心在后,同坐在马背上,仿佛他拥着她。   谢致笑嘻嘻携着常蕙心,同骑一匹马驰骋,离得谢济越来越远,谢致的笑容便有几分便了味道。他在常蕙心耳畔吹气:“再不带你离开,你刀子一样的目光都要将他捅个稀巴烂了。”他又劝她:“你忍一忍。”   常蕙心身子还是僵的。她明明清楚得很,父辈的恩怨不该加在子孙身上,之前玉辂上见着太子,她也只是难过,没有恨过谢济。但是方才谢济从车厢内掀帘出来,那一刻,他似极了谢景年轻时的眉眼,却又比谢景的目光诚挚温暖,常蕙心恍恍惚惚,差点就要习惯性出口,唤声“丽光”。   后来,听谢济与曾微和、谢致的交谈,知道他是谢景的儿子,谢景和那个女人生的儿子,常蕙心后脊突然就起了凉意。   冰冷最初只在她后背蔓延,逐渐地就透到前面来,还有两只胳膊,比冬天里穿了单衣还冻。手上的肌.肤都是凉的,颤得连缰绳都握不住。   常蕙心不可控地生起一股恨意:为什么那个人这样的儿子,要活在世上。   常蕙心对谢济起了杀意,她克制着自己,压低声音告诉谢致:“等会你返回去打猎,我不能去了。我若张弓,定会控制不住射向他的儿子。”   谢致没有回应,只听见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,横在常蕙心身体两侧的双臂慢慢收拢。   “驾——”谢致催马,令他和常蕙心越来越远离谢济。   常蕙心坐在马背上,上身随马起伏,“对了,还有……我觉得微和,和他的儿子,似乎有私。”   谢致立马质疑:“怎么可能?!”谢济和曾微和,这两人从年龄、辈分到身份,怎么观察也不可能有私!   常蕙心低头:“那就是我多心了吧。”她也感到悲哀,自己这份多心也是不可控的。以前对男女私情特别迟钝,什么都看不出来,现在就变得特别敏感,观察一对男女稍微亲密了些,就觉得他们有见不得人的苟且私情。   两个极端。   ……   谢致拍了拍常蕙心所乘骏马的马臀,恋恋不舍把她送走了。末了还不忘嘱咐自家王府的侍卫,在后头不留痕迹护着她,确保再不其他人盯梢,亦确保常蕙心能安全回到客栈。   谢致自己则大大咧咧把弓一抽,放置身前来,策马折返与谢济汇合,随口问道:“阿济,你今天怎么找机会溜出来?”   “二叔你不知道,父皇这会儿正在主持殿试呢!母后也注意着那事,他们两个眼睛都不盯着我,我就赶紧抓住机会溜出来啦!”   谢致随便听听,看他那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,似乎没将这件事情往心里过。   叔侄两人争先恐后骋马入林,谢济望见一直野貂正追捕一只兔子,赶紧呼唤谢致射杀。谢致取箭张弓,弓弦崩弹,利箭呼啸而去,一箭射中野貂,一箭插.进树杆。   谢济“疑”了一声,往日谢致一弓两箭,都是双中貂兔的。谢济侧过头去,满心奇怪注视谢致,谢致嘟嘟嘴,竟比谢济还孩子气。   “孤早就不杀兔子了。”谢致骄傲地说。   谢济思来想去,猛地一激灵:“莫非二叔府上养兔子了?”   谢致不置可否,低头自笑。谢济便勒着马缰凑过来,“二叔,哪天有机会了,让我也去你府上瞧瞧。”   谢致骤然轻笑出声,横了谢济一眼。谢致自顾自偏过头去,振振道:“孤的宝贝,哪能给你们瞧着。”   ~   常蕙心重戴了人皮面具,至城郊回城,走到中途,马就走不动了——前头街道上人山人海,不亚于皇帝郊祀那天的热闹。   因着常蕙心在马上,不方便询问。她就勒紧缰绳,控制马匹移到街边,眯眼远眺。前头似乎有数名男子骑在马上,被众人拥簇着巡街,敲锣打鼓,喧闹中隐隐听见官腔在喊:“一甲第一名,状元,凉州籍,周峦。一甲第二名,榜眼,安州籍,容桐……”   开头这两个名字常蕙心都熟悉,但是官腔念着“周峦”的时候,她心中平平常常,听到“容桐”,却忽然心惊。   容桐这是高中了呢,这是科场中榜的举子,骑马游街。   常蕙心正想着,就见前三甲的举子打马经过她身侧,周峦着了一身崭新朱袍,容桐也披红挂彩。敲鼓鸣金中,容桐座下的白马,也拼命摇晃着颈上锦铃,“玎玲玎玲”响个不停。容桐帽插.着宫花,穿着麒麟纹锦衣,金色、朱色与青碧色交错,映着他眼中的灼灼光彩,耀目生辉。   自此,他便由寒门变作高第,白身改作朱紫,鱼跃龙门,融入滚滚官场洪流。   听说,他的肖像工画还会配上一首诗,刊印在《登科记》里。少年如画,才华难掩,京中的少女们争相购买《登科记》,一夜脱销。   ……   容桐这一天骑马游街,很晚才回客栈。他起手叩常蕙心的房门,常蕙心打开门时,见他手上犹端着琼花乌帽,两只帽翅微微震颤。   常蕙心将门敞得更开些,让容桐进屋来。在烛灯亮处,常蕙心瞧见容桐右侧袍角,比左侧袍角红了许多。   容桐见常蕙心盯着他袍子上的艳红瞧,他不好意思低头:“游街的时候,有女子往我身上投掷樱桃,还有未熟的石榴,将这一角给染了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那得感谢她们掷的精准,朱色染在朱色上,不在暗处仔细看,不显眼的。”   容桐听她这么一说,想到今天周峦被当中掷中了一只大香瓜,色彩斑斓,容桐不由得嘴角弯起,漾开悄然的笑。   常蕙心向容桐道贺:“恭喜你高中!琴父,你卷子一定做得很好,文采飞扬!”   容桐羞涩抿唇:“陛下开明,今日殿上将卷子都拿出来给我们再瞧了一遍,我的卷子上朱笔批着是第一名。”   “那怎么最终第二了呢?是殿试没答好么?”   容桐脸色骤黯:“答得都还好,只不过……最后一个问题,陛下问我们这半生可曾有什么过错,自愧,自省之事。我回答陛下,自己有一事私德有亏,始终膈于心中,我远不及一川襟怀坦荡,不堪匹配一甲第一。”   “你指的是韦俊的事么?”常蕙心摇摇头,暗叹容桐太老实,始终放不下舞弊案。   “不是。”容桐果断否认,他昂起头平视常蕙心,眼中三分惊诧,两分痛心,亦有五分愧疚自责:“慧娘,是我盗帝陵,我们毁坏了玄宫的事啊!”难道她忘了?   常蕙心一楞,沉默了半响,她问:“这事你在殿上同皇帝说了?” ☆、第20章 明月逐来(十)   容桐惭愧道:“没有……我还是没那勇气。殿上的陛下和蔼,我心中几番辗转,差一点就要将实情讲出来,但还是忍住了。”屈服于功名和前途。   “那皇帝有没有追问你?”   容桐如实答:“没有,陛下只笑了笑,道孰能无过,不再追问。”   常蕙心缓缓颔首,心里想着:她和容桐相处数月,至今日,也快要分道扬镳了。他考中了榜眼,将来为官置业,常蕙心自然不能再跟容桐一块处,她可以考虑……寄宿汉王府。   “对了,慧娘,告诉你一件高兴事。”容桐喜滋滋捋了下袖子,常蕙心瞧着他的眉目神色,心里奇道:榜眼及第不就是最高兴的事情么?还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……   常蕙心起手倒了一杯水,一面喝一面听容桐讲。容桐满心欢喜地告诉她:“殿试之前,名次未卜,或入仕途,或白身还家。同场举子,大多要各奔东西。我和一川念患难数月,感情深厚,便在殿试之前,私结为异姓兄弟。”   常蕙心一口水差点喷出来,急忙咽回肚内,谁知吞得急了,差点没呛住。她放下水杯问容桐:“你跟周峦结拜了?”   “是!一川提议,我也觉得不错,意气相投,便……交换了名帖结为兄弟!”容桐兴高采烈,右手握拳又松开:“我比一川年长两岁,他喊我作哥哥,以后,凡事我都要好好照护他,尽到做兄长的责任。”   常蕙心暗想:只怕你弟弟日后要坑陷死你!   常蕙心心里又叹气:看来一时半会还不能同容桐断清关系。一路上京两厢照应,就因为这么个人情……她以后也得对容桐多加照应,免得他被别人害了。   常蕙心再一想:她暗中照应容桐,那这世上可有一人……不谋利,不算计,全是因着真心真情,在暗中照应她?   好像没有人呢……常蕙心再倒了杯水,清水咽进肚里,压下那一份淡淡的落寞。   ~   常蕙心经常出入汉王府,至夜方归。   一日,酉亥之间,常蕙心又自汉王府归。回到客栈,她方才解下人皮面具,正准备洗梳就寝,就见一道身影,快若闪电,劲道又似安州朔风般疾烈,两窗朝房内对开,再抬眼,不速之客已稳稳立在房内。   曾微和仍赤着脚,右脚掌抬起,轻点了一、两下。曾微和凝视着常蕙心,唇角缓缓旋起弧度。少顷,她敛了微笑,扬眉道:“常蕙心,出去比武!”说完竟自己破窗而出了。   常蕙心呆在原地,好长一段时间才完全反应过来。她放眼前望,剩空空的两扇窗,和窗外的白月光。   常蕙心摸了摸腰间的剑,走到窗前,探出半个身子,仰头一望:果然,曾微和就站在屋顶上。   常蕙心将两只手撑在窗沿,一纵身,也飞上去了。   曾微和听见动静,闭着眼睛笑道:“就知道你会来。”   常蕙心眯起眼睛,悄然而笑。   其实,常蕙心完全可以不理会许国夫人来去匆匆,半疯癫的举动,但她却选择赴约。常蕙心左右脚交替前迈,轻踏在瓦上,不发出一点声音,她心里的想法也跟脚下的步子一样,静悄悄,但是思路清晰:这世上,人分成许许多多种类,第一类是她不愿亲近,也不会信任的,例如谢景,常蕙心对他只有恨和复仇;第二类是她愿意亲近,却无法信任的,例如谢致;第三类例如容桐,她信任他,却不愿意同他更亲近,因为不想害他。   还有一类便是曾微和了。常蕙心同曾微和交情不深,甚至在曾微和的剑下吃了不少苦头,但是常蕙心却愿意亲近和信任她。   常蕙心隐隐承认,她对曾微和,一直怀有羡慕崇拜之情。   常蕙心轻轻唤了一声:“微和。”   曾微和可不会回应她,拔剑便袭过来,剑锋凌厉,带着寒光刃花,又似裁了一片白月光,执在手中。常蕙心左抵右挡,前俯后仰,不过二十来招,便招架不住,眼看着曾微和的剑尖就要刺进常蕙心右边腰侧,曾微和却瞬间将长剑回收,再一反手推出去,改用轻薄薄的剑脊拍了常蕙心一下。   行云流水,收放自如。   曾微和用的力道不重,常蕙心只往后跨了半步,便收住了。她刚想感谢曾微和手下留情,就听见曾微和鄙夷道:“十余年没见,你一点剑术上的长进都没有!”   常蕙心默然赔笑,不做解释。谁会相信,十年对她来说只是睡去醒来。   曾微和的剑又挑起来,剑尖就明晃晃直指着常蕙心的眉心。曾微和命令道:“再来比,使出你的全力。”   常蕙心叹口气,刚才她就已经使出全力了。照着曾微和的性子……估计今夜不把常蕙心打个落花流水,是不甘休了。常蕙心直起脊背,挺剑迎战。   不多时,常蕙心又露了破绽,曾微和一柄曲折袭来,迅若游龙,剑锋距离常蕙心的右肩只有毫厘之差。曾微和挑起眼皮轻瞟常蕙心,半秒之后,她直直将剑尖刺入。   曾微和口中道:“不饶你了。”   常蕙心右侧肩膀上迅速透出一个小红点,仿佛是一朵小花,跳过了萌芽发苞诸多阶段,直接就绽放了红艳。   常蕙心已经受伤了,曾微和却仍不放过:“再来。”   “再来,估计你要将我的左肩也刺中,做个对称了。”常蕙心无奈地开玩笑。   曾微和挑起长眉,不屑道:“那又怎样?”说着便又先动了手。   常蕙心赶紧招架,持剑左横,挡在自己身前,然后曾微和这一剑却久久未至,常蕙心觉得奇怪,观察曾微和,见她伫在原地,纹丝不动,不知道打算做什么。   是不是要剑走偏锋,出什么奇招?   常蕙心愈发警觉,攥紧了剑柄,却见曾微和突然摇头晃身,接着便似骤然黑了眼人,身子左倾,从屋顶滑到檐角,再直直下坠。   “微和!”常蕙心赶紧去抓曾微和,动作太大瓦片都被踩响,可惜仍来不及,曾微和身子已经距离檐边五、六尺。常蕙心心急如焚,一手扣着屋檐,一手伸下去,再喊:“微和!”   曾微和迷迷糊糊,视线里见着常蕙心馄炖身形,曾微和本能地伸出右臂,发现已经够不到常蕙心的手了。曾微和便将剑举上去……常蕙心毫不犹豫抓住剑刃,一把将曾微和拉上来。二女到底,瓦片稀里哗啦响成一片,似厨房里打翻了全套碟盆。   常蕙心挺纳闷,曾微和怎么突然就晕倒了呢?她想着,禁不住低头去检查曾微和,曾微和却猛地站起来,迅速远离常蕙心。   曾微和的剑戳在瓦上,勉励支撑。   “住手!”谢致跃上屋顶,比夜空更浓墨,他双臂摊开,径直挡在常蕙心面前。谢致转身,第一眼瞧的是常蕙心流血不止的右手,第二眼瞧的是她血已近干的右肩。他面有愠色,责备常蕙心道:“要不是屋顶轰隆隆响,他们向我禀报,我还不知道,你可真能耐!”   谢致转回头,万般厉色:“许国夫人,当街行凶,莫怪孤依法严治!”   曾微和脸色微白,声音虚弱,但挑眉勾笑,依然不改高傲神态:“还有这律例?再说,刑部是汉王你管么?”   谢致直指曾微和,怒道:“管它有没有法,孤今日都严治了你!”谢致冷笑:“私刑,孤也敢。”   曾微和不惧:“臭小子,是不是忘记了上次被我打趴躺床上?”   谢致磨牙:“没忘记。”却仍死死护着常蕙心。   曾微和翻给谢致一个白眼,接着目光越过谢致肩膀,眺向他身后的常蕙心。曾微和声音清冷,突然道:“若想杀谢景,每月初一、初五、十五、二五、来我府中练武!”   曾微和说完,抓着剑从屋顶纵下,若枭鹰离枝,留下呆愣愣受到强烈冲击的谢致和常蕙心。少顷,某物从底下掷上来,谢致忙转身,抓着常蕙心的胳膊一齐往右倒,疾呼道:“阿蕙当心!”   常蕙心却探左手,抓住空中那物,拿在手里一瞧,见是曾微和投掷给她一包上等的金创药。   ~   汉王府。   常蕙心受了刀伤,并不算重,未伤及筋骨,涂涂药就可以了。谢致却不放心,遣了医娘来为常蕙心全面检查,他自己则在房外等着。   医娘上了年纪,华发满头,额上皱痕如刀。检查的时间不算短,两两沉默总是尴尬,常蕙心便问医娘:“老婶婶如何称呼?”   “姑娘唤老奴知足即可。”   知足?   常蕙心暗想,这谢致可有意思,府中男的唤“常乐”,女的取名“知足”,知足常乐。就他,还肯知足常乐?   常蕙心抬眼再打量医娘,心想眼前的老人家年岁不轻,尊长敬老之礼不可违,再则她还替自己治伤呢,再怎么也不能直呼“知足”。   常蕙心便问:老婶婶贵姓?”   “汉王赐姓步。”   老医娘说着低下头去,却听见一声不算轻的动静,忙抬起头来看,见常蕙心刚右肩膀上刚绑好的绷带,崩出血来。医娘忙劝道:“姑娘,万万不可冲动着急。”   ……   老医娘给常蕙心重新上完药,再三检查,确认无误后便退了出去。过会,谢致在外头探头探脑,接着,他端着一碗药进来。   谢致道:“阿蕙,喝了这药,好得快。”虽然只是皮外伤。   谢致用汤匙舀了一勺,吹吹,又道:“我喂你。”   常蕙心自然不肯,举起左手在谢致面前摇晃:“我左手还好好的呢。”   谢致接口就反驳她:“我小时候两只手都好生生的呢,你还不是一口一口喂我。”这么一说,常蕙心就想起来了,她以前给谢致喂饭可辛苦了,谢致挑食,贪玩,常蕙心喂他胡萝卜炒蛋,他不愿吃满院子跑,常蕙心不得不端着碗和勺,在后面追着谢致跑。   谢致笑眯眯端着碗,凑近常蕙心:“阿蕙,现今轮到我喂你啦!”   常蕙心一想:他也是该喂喂……自己辛苦了那么几年,现在该轮到谢致孝敬了。   这一念起来,常蕙心便心安理得张大嘴巴,任由谢致一勺一勺将药喂给她。   常蕙心皱了皱眉头,脸色阴沉。   谢致以为她是怕苦,放了碗,从兜里掏出几枚蜜饯,欲递给常蕙心。她摆手不接,“并不是怕苦。”   谢致的神色与动作俱滞了数秒,捏着一枚蜜饯,隔空缓缓描摹常蕙心的眉:“那……阿蕙为何总是愁眉不展?”   “一日日过去了,报仇毫无进展,未杀谢景,不得开心颜。” ☆、第21章 新桐初引(一)   “那怎么办呢?”谢致托着腮反问,似乎也很苦恼这件事。少顷,他又展平两手在床沿拍打,好似击鼓一般,常蕙心循声低头,瞧见谢致一双修长的大手,骨节分明……谢致敲打着床沿告诉她:“仇当然要报,日子也要开开心心的过了。”谢致想到这里,眼珠一转,以前常蕙心不在的时候,他也愁眉不展,可是现在她回来了。   谢致就笑了,对常蕙心说:“你瞧,我现在可开心了!”谢致的目光往右瞟,瞧见贴着墙壁放了一坛酒,手一探就将酒坛勾了过来,“喝了酒更开心。”   谢致放下酒坛,先喂常蕙心将药喝完,方才拔塞欲喝酒。常蕙心忽生心馋,竟让谢致将酒留她一半,谢致听闻大喜,干脆吩咐仆从,将府中美酒成十成百上来。   一人饮酒孤单,两人对饮痛快。一痛快就没了分寸,不知不觉,双双均已微醺。   谢致指着窗户外头嚷嚷:“阿蕙,当空的日头好刺眼!”   常蕙心也醉了,手肘撑在桌上,掌心拖着脑袋,红颊迷眼嘲笑谢致:“那是月亮!”   “不对!”谢致摇摇晃晃撑起身来,朝着窗户的方向,再凑近些,鼓腮道:“明明就是红通通的太阳!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还有好多好多太阳!”   “笨蛋,那些是星星!”   “唉、唉,你干甚么去啊!”常蕙心发现谢致不对劲,他竟坠坠站起来,跌跌撞撞往门外走。常蕙心赶紧去拦他,但她自己也走不稳,往前一前搀,半跪着抓住谢致的两腿:“三吴,你要干甚么去啊?”   谢致下巴前伸,打了一个酒咯:“孤要去找孤的弓箭来,把这些烤焦大地的太阳统统射下来!”   ~   四月末,皇帝在琼林举办琼林宴,恩荣本月高中的一甲、二甲贡生。   上林春.色,五色棋盖如云,映衬着周遭御苑,远处楼台,天边霞光,皆有华光气象。宫婢内侍,往来伺候,环佩雅乐,交相成奏。   数个时辰后,酒宴将近尾声。皇帝有事先行离去,百官也退了大半,只留下高中的贡生们在席间把酒赋诗。及第是人生喜事,再加上酒喝得多了点,好几个中二甲的举子已经开始高歌,酒洒在新袍子上也未注意。   新科状元周峦亦举止放肆,不仅与同科和歌,还和参宴的好些名门贵女调笑。他本性风.流,且有风.流的本事,容貌才华样样不差,引得好些女子颊飞红霞,芳心暗许。但周峦似乎对她们不算太上心,琼林宴到了后半场,渐渐他就只同许国夫人说话勾.搭了。   容桐将周峦的举动看在眼里,不由得替自己这位义弟担心。周峦身旁的许国夫人,偶尔有一两次笑,神态颇似慧娘,但她比慧娘老多啦,而且太不正经……容桐并不喜欢许国夫人。所以连带着周峦,容桐也刻意避开。   周峦不在容桐身旁,没人替他挡酒。容桐自己又老实,其他举子稍微说得多一些,容桐就不好意思拒酒,三两杯下肚,就上脸了,两颊通红通红。   这已经是容桐酒量的极限,只恐再喝下去,他就要当场栽倒。容桐只好找偏僻处躲,正巧琼林苑里有一处杏林,杏花半落,犹带残香,容桐入林狠狠吸了几口气,又徐徐前走,稍作调整后,脸便不觉得烫了。想来通红的脸色也应该好了些,找个御池照照。   容桐存了这个想法,脚下一直往林中深处走。隐隐听得前面有二女谈话,他耳中恍惚,字句无一能听清,只闻一女嘻嘻发声,另一女则柔声回应她。   容桐浑身骤如电触,后来那位女子的声音……是慧娘的声音!   容桐脚下不由自主往前走,见着出声的女子背对着他,身高体态亦同慧娘无差,粉裙窈窕。   容桐抬手,情不自禁搭上女子的右肩。他舌头还带着酒劲,吐字不清:“啊——”   刹那,女子回过头来,只见她额上贴了一只花钿,两侧脸颊还有婴儿肥,是个与慧娘样貌完全不一样,比慧娘更年轻的姑娘。   姑娘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在容桐的面上瞧,她滞了片刻,突然嫣然笑起来:“哈,你是榜眼!刚才陛下出题,诸人赋的诗里属你最好!你比《登科记》上腼腆多啦!”   忽起一阵风,杏花半残又被吹落三分,斑驳落在地上,化了尘土。   容桐察觉到自己的冒昧,连忙后退三步,双手绕到身前,搭个拱门向姑娘赔礼:“小生安州容桐,酒醉唐突了姑娘,多有冒犯,甘受严惩。”   ~   群芳尽散,周峦身边终于安静了。他揉了揉眉心,眯起眼睛往远处观察,容桐的座位上斜倒着其他举子,容桐不见了踪影。周峦打算起身去寻找容桐,却感觉到有人正朝自己这边疾步走来,慑气逼人。   周峦重新坐端正,目光盯着桌案,嘴角泛着一丝不明的笑。他任由那人步步逼近,最后站在他身边。   周峦抬起头来,凝视片刻,缓缓起身拜道:“凉州周峦,参拜太子殿下。”   太子谢济似乎对周峦存了强烈的敌意,挺直着腰背俯视,冷冷道:“你便是新科状元周峦?”   这不问废话么?莫说周峦刚刚才做了自我介绍,之前琼林宴上,太子殿下也是始终在场啊!   周峦浅笑,探手理了理袖口:“太子殿下操劳国事,对待一些小事上……是记性不好。”周峦抬起头,冲谢济笑道:“方才许国夫人,也是这番原话同臣下讲。”   谢济的脸色顷刻就刷了白,逐渐缩起肩膀,却仍强撑着,再逼近前一步。周峦不紧不慢站起身,镇定倒酒,依礼先奉给谢济一杯:“祝愿殿下身体康健,常得笑颜。”   谢济根本不愿买周峦的面子,正欲拒绝,就听见周峦悠悠再道:“方才臣下结识了许国夫人,听夫人言谈中多有倾赞殿下。‘愿殿下身体康健,常得笑颜’,也是夫人的原话。”   “真的?”谢济一喜,顷刻间就觉得周峦亲切了。谢济接过周峦手上的酒杯,还劝周峦:“周状元也喝一杯。”   周峦轻笑,再倒一杯酒,与谢济碰杯后,以袖掩杯,优雅一饮而尽。   新科状元坦荡从容,又行事大气,反倒是皇天贵胄的太子谢济,被周峦拿捏得一愠一喜,明显失却风度,落了下乘。   ~   琼林宴后不久,皇帝便给新进的贡生们安排了官职。状元周峦,册授京兆府尹,破格提拔至从二品;榜眼容桐,制授京兆府少尹,从四品下,两人还一处为官。   也就新官上任后的两、三天,早朝事罢,百官下朝,容桐正和周峦一道往宫外走,见听见身后有人唤他“容大人”。容桐当即回头,了不得,后头正追着他的人,乃是当朝宰相苏铮。容桐赶紧停住脚步,转身正面苏铮,弯腰行礼道:“下官参见大人。”   苏铮走得有些急,说话尤带喘气:“免礼免礼,都下了朝了,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?”   容桐仍恭恭敬敬将礼行完,方才直起上身。   一直被晒在旁边的周峦也朝苏宰相行了个礼,方才插嘴道:“呵呵,大人好像有事要同琴父兄讲啊!”   苏铮含笑:“正是,叨唠周兆尹了。”   周峦亦笑:“是下官叨唠了宰相大人,下官这便告辞,大人与我贤兄慢叙。”容桐一听急了,勾了周峦胳膊一下,低唤:“一川——”   周峦抬臂,懒洋洋扯了下容桐的袖子,官服袖口正好绣着喜鹊。周峦笑对容桐道:“哥,估计你有喜事至了……”周峦说完,飘然而去,留下容桐与苏铮独处。   苏铮以了然神色目送周峦远去,而后,他轻轻抬眼,将容桐由上至下,又由下至上,来回打量了数遍。这目光有些刺人,容桐不禁觉得有些痒痒,挪了下后背。   苏铮缓缓开口:“容大人。”   “下官在,不知宰相大人有何吩咐?”   苏铮被容桐一脸严肃的样子逗笑了,“唉,容大人,不必这么拘谨嘛!”苏铮探身:“本官只是想同容大人聊些家常。”   容桐抬眼,直视着苏铮,眸中清澈,分明是在问:要聊什么?苏大人且吩咐。   苏铮微抬右臂,做了个请走的手势。容桐迟疑迈步,苏铮缓缓并肩,宰相与京兆府少尹边走边聊。   苏铮问道:“据本官所知,容大人今年已经二十四了?”   “是。”   苏铮便笑了,“据知,容大人之前一心读书,也未娶过妻室。如今金榜高中,已萌官荫,立业之后也该成家了。”容桐听得懵懵懂懂,又闻苏宰相言:“本官有一女,将将及笄,娴淑貌佳,闺中待嫁。” ☆、第22章 新桐初引(二)   按着官场常情,世故常态,苏宰相话说到这份上,那是再明白不过了!苏铮有意将小女许配给容桐,但他得端住宰相该有的三分威严,许配的话不该苏铮讲出口。接下来,理当容桐自觉会意,主动求娶。   可惜,容桐是个呆子。   容桐觉得奇怪:苏宰相突然提自己的女儿做什么?   苏铮双眉稍动,隐去其余情绪,只留春风般的笑容:“容大人风华正茂,我家小女正青春年少,男才女貌,不知容大人可有意啊?”苏铮自己,是很看好容桐的。   容桐和周峦,今年朝中两只冉升旭日。按理说,明明是周峦更炙手可热,可苏铮却坚信,将来定是容桐更有前途——周峦,太过意气用事,万千举子,冤的不只他一人,却独有他一人要强出头。树愈坚则风愈要折,像周峦这样的人,一次又一次冒头,总有一天要被削掉脑袋。   但容桐却不同了,苏铮颇欣赏容桐殿试时的对答,懂得过犹不及,谦让中庸……这才是为官之道啊!不然他苏铮无才无学,凭什么能混到宰相?   所以苏门要想招婿,容桐可招,周峦不可招。   苏铮考虑得这么缜密,却未曾考虑到容桐会用一句话回绝:“望大人息怒,下官对令爱没有那个意思。”   苏铮笑了,劝容桐道:“容大人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对。不如这样,本官安排小女与容大人见一面,兴许容大人的心思就有回转了呢?”   容桐摇头:“没有的,下官已心有所属。”十字落音,容桐自己也觉得惊奇,对慧娘那一点思慕之心,平时只敢暗暗藏在心中,这会怎么就敢大胆讲出来?   还是面对朝中最高位的苏宰相,以下犯上,罪过罪过。   容桐不知不觉低垂了头。   出乎意料,苏铮听闻此言,并不气恼,反倒笑得更和气,甚至带了两、三分喜悦:“哈哈,年轻人多情,在所难免。”苏铮向容桐投向探究的目光,玩味道:“不知容大人是何时暗属钟意的呢?”   容桐不敢直言安州的事,只捏着指头,老实数了一下:“差不多有三个月了。”   苏铮突然垮了脸,似万里晴空忽然全压了黑云。   苏铮口气并不硬,但词句简明显已经冷凉了:“恭贺容大人觅得佳偶啊……本官之前不知情,想着容大人与小女,男未娶女未嫁,若能结成姻缘,是美事。这才提了提。既然容大人已有了中意的女子,本官身为同僚,断不能棒打鸳鸯。”笑意重新浮现在苏铮脸上,“容大人啊,本官之前提的那件事,就此作罢,容大人不会放在心上吧?”   容桐赶紧鞠躬:“不会不会,大人言重了!”   ~   苏铮刚一回到府,就见幺女苏虞溪,带着贴身婢女,等在正堂内。   苏铮心里清明,面上却装糊涂:“虞儿,怎么跑到堂内来了?时候不早了,你要不要……该是去向你娘请安了吧?”苏铮昂首,命令苏虞溪身后的婢女道:“还不快速速陪四小.姐回房!”   婢女为奴,不敢多言,埋着头去搀扶苏虞溪。苏虞溪却不肯走,嗔苏铮道:“爹爹,您又故意左右而言它!”苏虞溪神色焦急,绣帕绞在手中:“爹爹,答应我那事……您不是说今日下朝就帮我提么?容公子……”苏虞溪一颗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,她伸手按在心房,才能将稍稍抑缓跳动:“容公子他答应了没有?他几时娶我?”   苏铮抬首,目光落在自家女儿脸上,来回数遍仔细端详:苏虞溪身形面貌无一不姣好,丰容盛鬓,圆姿如月。   这么好的女儿,怎么刚及笄,去参加了一回琼林宴,就死心塌地喜欢上容桐了呢?   要是容桐没有别的心上人,倒也是一桩美事……唉!   苏铮侧过头去,捋着紫色官服宽大的袖子,冲苏虞溪摆手道:“唉,这事作罢吧!以后休要再提!”   苏虞溪不明白,也不甘心,追问道:“为甚么?”   苏铮爱女心切,心想倘若真向苏虞溪讲了事情,她岂不伤心落泪?苏铮垂头,盯着自己的靴子:“你爹没本事!”   苏虞溪的表情滞住,少顷,又重泛起明媚的笑,她一笑两颊就会带起自然的粉色,甚是好看。苏虞溪走过去,娇娇俏俏挽起父亲的胳膊,安慰道:“爹爹,您别难过伤心了。”   苏铮一听这话,颇感欣慰,又暗自庆幸女儿对容桐倾心得不深,感情来得匆匆,转去得也快。苏铮笑道:“虞儿——”   苏铮的话语却被苏虞溪打断,她骄傲道:“还好这事我不仅同爹爹您说了,而且同姑妈也讲了,姑妈说啊……”苏虞溪神情得意,音调也在不知不觉中拉长:“……保管让容公子做我的如意郎君!”   苏铮顿时心中暗喊:糟糕!   苏虞溪口中的姑妈,便是当朝皇后苏妍妍。保管保管,只怕苏皇后已将这事同皇帝提了!   苏铮不住地摇头,自知此事无可挽回。苏铮熟悉透了苏妍妍的性子,就算跟她解释容桐已有了心上人,再三劝阻,苏妍妍也断不会收回成命的。   依着皇后的性子,到时候保管还要教自家侄女小姑娘:爱谁,便把谁抢过来!   苏铮长长叹了口气,苏虞溪不解,问道:“爹爹,这般喜事,你不开心么?”   苏铮双目与苏虞溪对视,女儿眸中眼色是如此懵懂纯真,唯一那几点沾染了外面世界的俗光,估计还是在为容桐闪烁。   苏铮摸了摸苏虞溪的脑袋,挤出笑容:“傻姑娘,爹爹对你最大的心愿,就是希望你这一生都开开心心。”   挚爱小女,不愿她争风吃醋,算计伤心。前十五年,将她当掌上明珠呵护供养,便是希望她无忧无虑,欢喜平安。   ~   容桐任了京兆少尹,俸禄颇为可观。领了第一个月的薪俸,容桐就在城南置了一座新宅。   容桐还特意约上周峦一起选址,周峦也置了新宅,同容桐的宅子挨着,平时出门便能串门。   容桐心里高兴:以后周峦生病或是忧愁,他这个做大哥的,都能第一时间照顾他。   容桐和周峦同一天搬出客栈,客栈老板亲自将二位送到门口,还令小二们将周峦和容桐的房间整理一新,挂了两块崭新的牌匾,“状元居”,“榜眼室”——据说以后这两间房价要涨十倍,还据说……已有京中富豪公子,分别预定了这两间客房,要在这两间房里温书备考,一直住到下次春闱,定能够高中!   容桐听了发笑,对常蕙心道:“这客栈的老板好有趣!”   常蕙心心想:谢致也不怕累。   容桐走的时候,还给客栈老板和小二们均赠了礼物,感激他们这两个月对自己、周峦和常蕙心的照顾。虽然钱不贵礼薄,但是重在心意。   常蕙心目睹着容桐的举动,心想:谢致的手下,还会稀罕这点礼物?应该不会稀罕吧,容桐送了他们一人一本书,古籍考据类,字字拗口。   容桐邀请常蕙心去观光他的宅子,领着她热情参观。中庭还植了两株梧桐,参差并立,令人见则神清气爽。逛完一圈后,常蕙心踱到门前,容桐立在她身后,唤道:“慧娘——”   “什么事?”常蕙心转过身来,与容桐面对着面,问他。   “慧娘。”   “什么事啊?”   “慧娘。”   常蕙心奇怪,容桐连唤她三遍,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?他又想把帝陵的事对谁讲?   常蕙心不接口,不继续问“什么事”了。   容桐吞吐半响,问道:“你以后……还待在京城吗?”   常蕙心笑答:“待的,京城大好风光,比起安州,京城令我留恋多了。”留恋常驻,直待弑君报仇,才会离去。   容桐再问,舌头比刚才还要打结:“那你……还和我一起住吗?这宅院十分宽敞,有二十来间房。慧娘,你要不要住在这里?”   常蕙心点头笑道:“可以的。”   容桐喜极,倏然抬头,两眸中全是熠熠之光。他昨夜写了份稿子,刚才那些话,还有接下来他要说的话,都是十几番斟酌过了。容桐欲向常蕙心表露心迹,想了三四种表白词句,最后决定选择其中最为妥当的一种。   容桐的双手在袖内攥成拳,紧紧捏着,全是汗,赤诚之心狂跳到窒息:“慧娘——”   “圣旨到——”   容桐一愣,当即抬腿跨出门外,跪下接旨。   来传旨的内侍看了容桐一眼,又往他身上瞟,并不张口言,态度似有不悦。容桐觉着古怪,往身后一瞥,见常蕙心竟直直立着,不曾下跪。   容桐催促道:“慧娘,快跪下啊!”   常蕙心听闻谢景传旨,早恨意重浮。为了不牵累容桐,她咬咬牙,屈膝似下跪,但右手撑着地,令双膝与地仍有数厘距,不曾挨着。   内侍见所有人都跪下了,方才宣纸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。京兆少尹容桐,品德颇嘉,才行无暇,年过弱冠无妻匹配。今有苏门延清小女,淑德贤良,年方及笄。男女皆如明珠,今朕特执掸扫尘,令二珠合亮,堪配佳偶。今后并蒂双开,别无旁枝。钦此。”   圣旨宣完,容桐已是四肢躯干透冷,通体冰冷,久久不能抬手接旨。内侍也不恼,笑嘻嘻弯腰,贺道:“恭喜容大人,从今往后,您是天子门生宰相婿啊!” ☆、第23章 新桐初引(三)   待到容桐肢体能够动弹了,第一反应竟是转头回眸,去望常蕙心。他心中忐忑,盼能一眼望穿,她心中是个什么想法?她……能不能给他一点点鼓励和勇气?   容桐在常蕙心眼中看见的,居然是仇恨。   容桐大为诧异,以为自己看错了。他定睛再看,常蕙心眸间恨色已散,取而代之的,是复杂、怀疑、深幽莫名的冷光……这种眼神,容桐曾在带他去帝陵的盗首眼中见过。   这种眼神,又称作阴谋,或者算计。   容桐不信,扭着脖子一直凝视着常蕙心,见她原本是注视着远处空地的,眼珠慢慢转动,目光就移到容桐身上,发现容桐正观察着她……常蕙心忽然就换了眼神,冲容桐一笑,她的下巴对着圣旨的方向微微一扬,似乎在怂恿他去接旨。   容桐突然感到难过。   似身跌谷,埋入黑暗。   接着,容桐想到“忠君第一”,便抬举双手,平接过圣旨,口中拜道:“臣接旨,谢主隆恩。”   “恭喜容大人。”内侍弯腰,仍同容桐恭维。容桐还在恍惚,常蕙心已挪到他身后,提醒道:“公公要打赏。”   容桐恍然,心中愈苦,忙从怀中掏出些许银两,具体有多少也没心情去数,统统递给内侍。   内侍喜笑,向容桐再道几句贺,携仪仗远去。   容桐仍跪在地上,常蕙心盯着他稍显驼背的背影,出神:从刚才的圣旨里,她听出一个“苏”字,容桐是与皇后一门,结了亲家?   肯定是的。   虽然知道不能胡乱憎恶一个人,或者一群人,但常蕙心对待苏家人,就是禁不住的恶心、讨厌。难保当年那杯毒水,没有苏家人参与?   常蕙心听到圣旨的那一刻,连带着容桐,她也恨了一恨。继而又猜测:谢景怎么会指婚呢?是谢景自以为是地乱点鸳鸯?还是容桐自己求的?毕竟他找到一座岳父大靠山,将来官场上的路,要捷径许多……   莫怪她以龌蹉恶意度人,是这世上本就龌蹉!   常蕙心想:倘若容桐是无辜被指婚,她便仍守护着他。倘若是容桐自己去求娶的,那她与他便是朋友情尽,以后须远远离了容桐,才不会被恶心到。   常蕙心正要向容桐问个究竟,忽听见容桐颤着声音央求道:“慧娘,你能不能扶我一扶?我腿麻了。”其实不是腿麻,只是没有力气再站起来。   常蕙心倾身搭手,将容桐搀扶着站起来,旋即问道:“琴父,皇帝指婚这事,你事先知情吗?”   容桐无力地摇头:“不知道,我一点也不知道。”容桐说完,才想起来,苏宰相曾向他提过联姻的事,当时他拒绝了。这么一想……他事先知情啊!   容桐猛抬起头,眸中仓促愧色,尽映入常蕙心眼中。   常蕙心暗自冷笑了几声,丝丝咸苦。一直以为他是世外仙境,却原来也是俗世一隅,遍染了凡气。   常蕙心提高声音道:“不知道也没关系啊,现在不就知道了么?总之,恭喜琴父你……”她抿住双唇,绷紧情绪:“天、子、门、生、宰、相、婿。”   容桐平视常蕙心,伫立良久。   缓缓垂下头去:“那你……以后还住在我这吗?”   “不住的。圣旨已下,想必容公子不久以后便要迎娶娇妻,我再住在这里,对容公子多有不便。”   容桐老实,找不到词句辩驳。他只能将目光远眺,以期舒缓心情,却瞧见庭中一双梧桐,并立待老,景与情是如此迥异,更添悲伤。   容桐心头在发颤,就好似小针在一点一点刺过心头一样,他问常蕙心:“慧娘,那你之前说,可以与我同住,都是说谎话吗?”   “我说过许多谎话。”   容桐拳头攥得紧紧:“你怎么能说谎呢?”   常蕙心注视着容桐:“你以为自己是公道正义吗?”   容桐双肩垂下,身躯绵软无力。   良久,他道:“我不是。”今日,他置了家业,然后欲向常蕙心表明心迹,然后……怎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?!   跌宕起伏,就好像他去盗陵,棺中奇遇佳人。他去春闱,科场舞弊挚友丧命……容桐胸中憋闷不已,情不自禁抖动双袖,跺了跺脚!   容桐略暴躁地问:“慧娘,那你离开我这,以后住哪?”   “其实京中住得久了,我已生倦意,准备动身东行,边走边看吧。”   容桐不疑:“这样。那你路上肯定需要花费,我还有些余俸……”   “不必了。”常蕙心仍保持着背对容桐的姿势,高举右臂阻止他道:“你即将娶亲,定然花费不少,我身上的碎金子还够用。”常蕙心转过身去,背对着容桐道:“琴父,其实我一直待你是朋友的,我对你的情意,不比周峦对你的差。只是今日相聚明日别离,不可阻挡,以后,你自己多多保重,官运亨通。”   这话听着容桐耳中,却是另一番味道:原来慧娘一直只当我是朋友,友情亲谊,是我自己多心了。   ~   整个五月,常蕙心都住在汉王府里。她除了和谢致在一起,便是去找曾微和……许国夫人约好了的,每月初一、初五、十五、二五、去府中修习武艺。五月里的这四天,常蕙心均准时赴约,国夫人府却次次大门紧闭。常蕙心从门卫那里打听得知,许国夫人驱车去了距京一百二十里的绵山小住洗汤,要到六月份才回来。   谢致知晓了这件事,哼哼直道,曾微和肯定在耍常蕙心,等曾微和回来,他就上国夫人府找她算账。   常蕙心反问谢致:“你打算怎么找她算账,被她暴打一顿?”   谢致撅嘴,强硬辩驳,道打不赢也要打,为的是给常蕙心争一口气。   “三吴,你少给我添乱了。”常蕙心叹了口气,道:“微和只是脾气如此,爱憎分明,但不会做出言而无信的小人举止,我觉得她并不欺我。下个月,等她回来,我还去找她。除了练武,我还有些事要当面问她。”   六月初六,谢致替常蕙心打听着,曾微和回府了。   谢致建议常蕙心赶紧去逮曾微和,免得曾微和又跑了。   常蕙心摆手道:“不可,微和脾气不好。她让我一、五、十五、二五去,今日初六,我贸然登门,她肯定会生气。”   谢致坐在栏杆上喝酒,不屑道:“她生气就生气呗,又如何。”   常蕙心挨到六月十五,腰间佩剑,以真容登门拜访曾微和。许国夫人府在城东,府邸气派,颇为辉煌,过往路人却皆埋头匆匆行过,不敢抬头乱窥——传说,曾有路人驻足痴看,正巧遇着许国夫人还府,夫人大恼,将那路人当街打了十大板,这件事情被谏官参了,最后闹到皇帝那里去,皇帝以周仲晦旧功压下来,才将此事平息。   两扇朱门照例紧闭,门前仍旧只有一位门卫值守。门卫倚在门前,似乎正在打盹。   常蕙心上前欲问,门卫却抢先步下台阶,告诉常蕙心:“贵客,我家夫人现在并不在家。”   因为之前来找过四次,常蕙心同这门卫也熟了,便笑问:“小哥,那请问国夫人几时还家?”   门卫摇头:“夫人今日怕是一时半会,不得还家。但夫人吩咐过,倘若是贵客您来,便告诉您,让您去城南容少尹府上找她。”   常蕙心一悸:“她去容少尹府上做什么?”   “今日容少尹与苏家四小.姐大婚啊,贵客不知么?”   常蕙心皱眉,向门卫确认道:“你家夫人……也去参加容少尹的婚宴?”   “正是,夫人交待,贵客若想找她问问题,聊旧事,须到少尹府上一聚。”   “知道了,多谢小哥。”   常蕙心告辞转身,刚走了数步,门卫却追上来,“对了,贵客。我家夫人还特意叮嘱,她视物不佳,只能辨真,不能去伪。贵客若是打扮得太过,夫人她就肯定会认不出来了!”   ~   常蕙心站在街边,隔着一条大道,注视街对面的容桐府:高挂的红灯笼,牌匾周遭修饰的锦缎红绸,还有地上狼藉一片的响鞭碎片,无一不昭示着,这家府邸的男主人正在迎娶女主人。   常蕙心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来这里,谁料时隔四十九天,她就不得不来。   来之前,常蕙心特意打听了:容桐大婚,皇帝和皇后皆有赐礼,均未亲至。但毕竟是宰相嫁女儿,苏家其他亲戚来了不少,还有许多朝中高官……许多来宾的名字,常蕙心在十年前就听说过,但也仅仅只是听说。那时候她忙着做谢景的贤妻,隐在幕后,从未抛头与他们打过照面。   现在想来,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?   总之,曾微和让常蕙心真容示人,倒也无妨。   现今唯一的阻碍,就是门口有两队守卫,常蕙心没有喜帖,是进不去的。   常蕙心里讽刺地笑:容桐也有守卫了。   容桐府邸的布置构造,仍隐隐存在于常蕙心的脑海中,她盘算着:要不绕到后院,翻墙进去找曾微和?   常蕙心正犹豫着,就见一紫衣男子,从容府门口步出来,左右张望,接着,便径直朝着常蕙心所立方向走来。男子经过街中央的时候,常蕙心才看清,来者是周峦。   周峦近前,对常蕙心笑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他伸手,理了理紫袍外罩的那层紫纱,紫袍上熏了松香,缈缈飘入常蕙心鼻中。   常蕙心冷冷回应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   “哈哈。”周峦笑开去,邀请常蕙心:“我带你进去啊!”他将举至腰间的右臂放下,垂目问她:“你是来看他的么?”   常蕙心沉默少顷,“他……最近过得怎样?”   周峦拧起双眉,额上现了淡淡的横痕。周峦盯着常蕙心瞧,“你也知道,他就是个死脑筋,既然决定娶了,自然会跟忠君一样终于自己妻子。其实……他过得也不坏。”周峦说完转身,朝容府方向走去,对身后的常蕙心道:“走吧!你去看看他也无害处!”   因为与周峦同行,容府门口的两位守卫均未盘查,常蕙心轻松便混进去了。   府内修饰繁多,比府门口更沾染喜色,周峦一面走,一面向身后的常蕙心交待:主要仪式已经完了,新郎官同新娘子三拜过天地,此刻新娘子已被送入洞房,新郎官仍在后院尽人情世故,招待宴席,同每桌来宾均饮一杯酒。   常蕙心皱眉,“他能喝这么多酒么?”   周峦一哂:“放心,他那杯子里都是水!”   行到后院,杯盏交错,酒气遍飘在空中。乐师们仍在演奏喜悦,声音喧闹,一时间根本没人注意常蕙心和周峦。常蕙心放眼去找曾微和,第一眼却瞧见容桐,谁叫他今日穿了一袭丹红,太亮眼。容桐被许多宾客拥簇着,犹如众星捧月,宾客们纷纷拉着容桐敬酒,又似群星在祈求独月施舍光洁。似冥冥中有感应,容桐回首一眺,目光旋即定住,直勾勾瞅着常蕙心。   常蕙心赶紧低下头。   周峦也瞧见这情况,忙交待常蕙心道:“你站在这里别动,我去琴父那边探探情况。”   周峦说完远离常蕙心,快步走到容桐身边。容桐伸长右臂,越过宾客一把按住周峦的胳膊,“一川,我好像看到慧娘了。”   周峦近前,表面看起来是搀扶容桐,实是将容桐制住,防止他朝着常蕙心所处方向迈步。周峦骗容桐道:“你喝多了。”   醉还是没醉,容桐自己也分不清,茫然道:“你不说我杯中都替的是水么?”   “一川。”容桐喊着周峦,两眼却至始至终未从常蕙心身上移开,见她左右转头,接着匆匆往院中西角落走,很快在容桐的视野里消失不见。容桐盯着空白处,痴了道:“慧娘刚刚从我心上飘走了。”   周峦闻声望去,院内已不见常蕙心身影。   常蕙心方才瞥见曾微和,许国夫人一袭如墨锦衣,仍赤着一双玉足,步履轻盈向着西边角落的方向走去。常蕙心便盯紧跟随其后。二女归入容府西北角,联排六间房间,曾微和捡左数第二间,推门入内,并随手带上门。   常蕙心跟在后面,亦破门而入,她的右手往后一甩,紧紧关上房门。   曾微和徐徐转身,赞道:“你果然以真面目来赴约,甚好,不枉我当你是朋友这么多年。”   常蕙心迈步近前,道:“微和,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。”   曾微和挑眉瞟了常蕙心一眼,笑出声来。   常蕙心肃然问道:“微和,你为何也要杀谢丽光?”   曾微和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耳垂,讥笑常蕙心,道:“你恼恨谢景休妻,便要杀他么?”   常蕙心暗道:岂是休妻……看来曾微和并不全知道实情。   曾微和昂起头,高声道:“我的仇远比你大得多!谢景狗贼,嫉妒我夫君才华远胜于他,又有尊位贪心。他杀我挚爱,弑君篡位,你说我该不该杀了这个狗贼?!”   常蕙心微微欠身,“初听闻周公子护驾丧命,我心中亦十分难过。”常蕙心直起身躯,直接了当问道:“微和,世间传言,当年周公子挺身维护小皇帝,却遭遇伪帝君乱箭,身死丧命。那乱箭,不是伪帝派人射的么?”   曾微和怒道:“义父虽窃天下,却是真小人不做伪君子,义父曾应诺过我,不会伤害周郎性命。正是因为义父顾忌我的情绪,才做消极抵抗,叫谢景小人坐收渔翁之利!谢景一面趁机猛攻京城,一面派人穿上偷制好的盔甲,装作是我义父的军队,朝周郎和小皇帝放箭。只只巨毒,万箭穿心。”曾微和咬牙切齿:“护驾小皇帝还京,明明是我周郎出力最多,却叫谢景狗贼夺名窃利,借刀杀人。”   常蕙心喃喃自语:“谢景此举,真切合他本性作风。”少顷,常蕙心抬首再问曾微和第二个问题:“微和,之前我不曾以真面目与你见面,你是如何知晓我还京,又是如何找到客栈去的?你……可有同谋?”   曾微和矢口否认:“我若有同谋,不是孤单一人,那还去寻你做什么?”去找常蕙心,便是去觅得同谋,从此昼夜不再孤单一人,两单薄女子,亦能弑杀仇敌。   常蕙心再问:“那你之前怎么不找谢致?”   “姓谢的人我统统信不过!”   曾微和许是情绪过于激动,眼前一暗,身形又晃动不稳,双足打颤,似极了那夜她坠顶的举动。曾微和将手叉在腰间,禁不住弯腰干呕。   常蕙心是有经验的女人,犹豫了片刻,还是问出口:“微和,你是不是有孕了?”   曾微和竟不否认,反到媚笑着,对常蕙心道:“你猜猜是谁呢?”一瞬间,硬刺利刀般的曾微和,恍然变得身轻体柔。   常蕙心肉跳心惊:“太子?”   曾微和拍掌大笑,绽放如花笑靥,须臾之间,常蕙心却恍觉在她生动面庞下,看到一颗灰败毫无生愿的心。   常蕙心情不自禁抬手按在自己心口:庆幸,她自己的心中除了仇恨,还跳动着蓬勃生机。   曾微和却突然立定身躯,整个人如鬼魅一般前移,破门而出,扼住门外偷听者的脖颈,将其生生拖了进来。常蕙心还没来得及看清偷听的人是谁,曾微和就已重拍一掌,毙了偷听者的性命。   曾微和武功超群,掌劲震碎偷听者五脏,面上却不令其流一滴血,不着痕迹。   曾微和随手将尸体丢在地上。常蕙心旋即低头看,偷听她和曾微和谈话的是个丫头片子,年纪轻轻,粉粉.嫩嫩的。   常蕙心不认识偷听着,便问曾微和:“她是谁?”   曾微和答得风轻云淡:“苏虞溪。”   常蕙心蹙眉:“你杀了来宾?”   曾微和大笑:“她不是来宾,她是今夜的新娘!”   常蕙心空捶一拳:“那你要如何收场?这丫头也不曾害我们,你怎能随便取人性命?”未免是非不分。   曾微和漠然道:“她偷听到我们的秘密,便是攥了你我的把柄在手里,以后时时刻刻都要害我们。她就该死,今夜我不杀她,错过机会,以后就轮到她来杀我和你!”曾微和憎恨道:“再则,当年听命谢景射乱箭的正是苏家军队,万千毒箭,十有八.九便有她父兄一只!”   常蕙心不住摇头:“洞房花烛死了新娘,你怎么收场?不仅你我脱不开关系,连带着新郎官容少尹都要遭殃。”   “蕙心,你有所不知,这丫头,平日里讲话的嗓音,与你一模一样。”   常蕙心心头一凛,低头再将死尸打量,仔细一观察,这苏家幺女的身形,似乎也与自己完全相仿。常蕙心抬眼,冷冷盯着曾微和:“微和,你什么意思?”常蕙心镇静一想,以曾微和的武功,怕是早就发现隔墙有耳,却偏要等到把秘密都讲完,才抓人进来杀了。怕是找个理由好杀人吧……   曾微和声音冰凉,字字铿锵,犹如徒手抽.拔寒刃:“我也不瞒你,我便是早做了阴谋要助我们一把。常蕙心,你若胆子够大,果断移花接木,取而代之!”   外头锣鼓喜炮,轰轰烈烈又噼里啪啦,盖过了一切喧嚣,击在人心,令人心犹如鞭炮般连连串串剧烈跳动。 ☆、第24章 新桐初引(四)   常蕙心久久不能接口,曾微和的建议过于荒谬,却又莫名富有诱.惑力,令她一颗心鼓胀乱跳。   常蕙心盯着地上的死尸,鼻息渐重:“我冒充她……她身边的人就那么蠢,不会察觉出来么?”   曾微和再道:“反正我说话难听,也不怕再难听一点。苏虞溪万千宠爱在一身,每天多少人绕着她转,她是不可取代。而你常蕙心,不过是下堂之妻,弃帚糟糠,这世上存在一个你,不存在一个你,没有其他人会注意到。因此消失一个你,是无关紧要的,你取代苏虞溪,没有人会察觉。反之,你不取代苏虞溪,她不见了,大家都去觅她寻她,才更容易被旁人察觉!”   常蕙心安静道:“你说话虽然伤人,却是句句属实。”她消失十年,谁在乎过她?谢致么?他的名字在常蕙心脑内绕了一圈,又跑远了。   谢致好像也不是真的在乎她。   曾微和厉声再起,扪心喝醒常蕙心:“常蕙心,你跟我曾微和一样,都是失情丧爱,孤孤单单活在世上的行尸走肉,俨然一缕孤魂!”   “此言差矣。”常蕙心羡慕道:“微和,你眷恋周公子,周公子也待你痴心一片,他不幸亡故,你是失情丧爱。而我……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真心真意。”不知道将来,老天会不会给她一个感受的机会?   常蕙心蹲下来检查尸体,曾微和掌击得巧妙,无血只有灰,拍拍就掉了,尸身上穿的裙子还是干干净净的。   话说这尸身未戴凤冠,未着霞帔,只穿了一身杏色裙,连配饰也无,瞧着不像大家闺秀,倒像是个丫鬟婢子……这事情,怎么想怎么蹊跷。   常蕙心仍蹲在地上,对曾微和道:“这位苏家小.姐闺名小字,生辰八字,平素喜好。微和,事无巨细,你且将你了解的,全部予我讲来。”   曾微和巧笑如烟:“这么说,李代桃僵之事你敢应了?”   “敢。”常蕙心旋即接口。她是下过地狱的人了,有什么不敢?了不起杀完谢景,遭因果报应,再被打入一次地狱。   曾微和也蹲下来,一边帮着常蕙心扒死尸身上的衣服,一边告诉常蕙心:苏家四小.姐名唤虞溪,稍微亲近的人都昵称其“虞儿”。她是苏铮唯一的嫡女,没吃过苦,不知道天高地厚,伶牙俐齿,特别喜欢凑热闹。   常蕙心听得差不多了,便站起身来,交待曾微和在这里处理尸体,她自己则去托人模一张苏虞溪的人皮面具。   曾微和眼皮一翻:“你要去找小谢致?”   “他迟早要知道的。”常蕙心颔首道。除了谢致,她还能找谁?常蕙心不忘叮嘱曾微和:“微和,你有时候行事太随性,草率,痕迹露多了难清场。这次,你在这里清理尸体,务必要冷静,千万不要被外事外物激怒,将痕迹整理干净。千万不要随便掩埋了,不然夏天天气一热,很容易被发现的。”   曾微和发髻上正巧插.了只攒丝嵌玛瑙一丈青,她将发簪拔下来,在耳后挠挠,哂道:“啰嗦,你也才三十几岁,就这么婆婆妈妈!”曾微和心念一动,一双美眸盯住常蕙心:说来也是奇怪,常蕙心三十多岁了,眉不描,唇不点,粉不抹,照样年华大好,亮彩逼人。尤其是她的肌肤,仿若流霞,一点皱纹都没有,怎么保养的?   曾微和心想,等正事忙完,有空时便向常蕙心讨教,娇颜常驻的秘诀。   曾微和将一丈青重插.入发间,道:“你去吧。”   常蕙心点头离去,她去后不久,便有黑影推门进入房内。“吱呀”一声房门被悄悄关上,黑影蹲下来检查过尸体,对曾微和道:“我来想办法,将她先搬到我那去。”   来者压低声音,真嗓与面目俱不辨,只知身形轮廓颀长,是俊逸男身。   ~   婚宴将散,陆续有宾客退场。容府门口宾客离开频繁,常蕙心混在当中,守卫们并没有注意到她。常蕙心踏出府外,猛吸了一口新鲜气息,心却仍鼓跳剧烈,刺激不已,不能平息。   事不宜迟,正好容府旁边就是商行,常蕙心买了一匹白马,径直往汉王府赶赴。她当刚刚跨上马背的时候,天还是昏黄的,虽然不亮,但楼阁和道路皆清晰可见。常蕙心骑了一会,在不知不觉中,昼夜已完成交替,楼台四望,均已成为漆黑的轮廓。百姓们还未来得及点亮沿道的街灯,阴蚀中只有当空星月照路。   常蕙心心潮澎湃,比急促的马蹄更铿锵。恍觉身后跟着动地大军,她干脆撒了缰任白马向前狂奔,天地山河向后,皓月星辰在背。马跑得快了,冷风直往怀里灌,却不觉冷,浑身滚烫。   移花接木,取而代之,这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!   正值初夏,夜空中放起冷电,树影成排,常蕙心骑马通过石桥,再左绕至偏道,就到了汉王府的侧门。她叩门三声,很快有人开门,将她放了进去。   常蕙心进入殿内时,谢致正在殿内饮酒,人已半醺,盘膝坐在地上,上身倾倾坠坠。常蕙心直言想要个苏虞溪的人皮面具,谢致仰头闭眼,思考了会,问道:“苏虞溪,那是谁?”   常蕙心告诉谢致,苏虞溪是苏铮的幺女,容桐今夜娶的娇妻。   谢致的身子向常蕙心这边倒过来,启唇便闻淡淡酒味:“你同容书生又重新联系上了?”   常蕙心扶住谢致:“没有联系他,是曾微和在容府出了点事,现在我们急需苏小.姐的人皮。”   谢致当即唤来数名手下,低语吩咐。谢致再转过身来,告诉常蕙心:“稍等半个时辰,人皮面具就能模好。”谢致揉了揉惺忪醉眼: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今日你不是去许国夫人府么,怎么和表姐一同跑到容书生那去了?”   常蕙心见谢致发髻松散,白玉簪差点从青丝里掉出来,起手替他簪稳,“一点小事,但有点棘手。不过得了人皮面具,就好办多了。”   谢致担心,醉迷离抓住常蕙心的手,“那我等会同你一起去吧。你单独折返容府,我不放心。”   谢致倾着身子,脑袋正好垂在常蕙心下巴底下,她举起右手,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你醉成这个样子怎么去。再说了,容府婚宴,苏家的亲戚来了许多,你又是个面熟的,闲言碎语万一传出去,你不怕谢丽光怀疑你么?”   谢致身子骤僵,沉默不语。   ~   苏虞溪虽是名门闺秀,却不安分,她喜动不喜静,喜床上坐了一会,便觉床上着了火,不愿挨着了。苏虞溪便唤随她陪嫁过来的奶妈周婆子:“婶婶,容公子几时过来呀?”   周婆子堆笑:“小.姐,你怎么还称‘容公子’呢?该改口喊相公了!”   苏虞溪的贴身婢女春荣也笑道:“小.姐莫着急,时候还早,新姑爷不会这么快过来。我刚刚跑到后院偷瞧,姑爷还在忙着宴客呢!”   周婆子道:“死婢子,你家小.姐怎不着急么?”   周婆子这句话,苏虞溪没有听进去。她只听见春荣那句“刚刚跑到后院偷瞧,姑爷还在忙着宴客”,心想:一个家养的婢女都能去瞧容桐,她这个做主人的,为什么不能去瞧?自己的婚宴,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?   一念起,犹如百虫挠心,十分痒痒,苏虞溪道:“春荣,你快同我换了衣服。我去后院看看容公子,你扮成我的模样,在这里坐半个时辰!”   春荣大骇,跪下来道万万不可,自古花烛夜,新娘要在洞房老实待着。苏虞溪哪肯听春荣的,她不甘心,强令春荣同自己换了衣衫,偷出洞房。   周婆子亦不放心,又劝不住,只好提议护送苏虞溪一段路程,免得路上被人瞧见,损害苏家名声。   苏虞溪嘟嘟嘴,不太情愿地应了:“好吧,那你随我去吧。”   哪知出门不久,走在苏虞溪身后的周婆子,突然起手点了苏虞溪的穴道。苏虞溪口不能言,身不能动,瞪着眼睛问周婆子要做甚么。周婆子不答,以最快的速度将苏虞溪挪到西院,放在第二间厢房门前。   周婆子离去不久,房门被阴风扇开,有一只细长的手伸出来,扣住苏虞溪脖颈将她拉进去。接着,苏虞溪就糊里糊涂丧了性命。   苏虞溪久去不回,婢女春荣扮着凤冠霞帔,坐在洞房新床上,惴惴不安。春荣按耐不住,稍稍掀起盖头,碎步挪到门前,想向守在门外的周婆子打听情况。春荣一推开门,惊得呆了,喜道:“小.姐,你终于回来了!”   常蕙心道:“快把衣裳换了。”   春荣忙应诺,关紧房门,低头解衣。常蕙心则趁春荣不注意,观察婚房内的布置:案上红烛正燃,桌上红尺片糖,床头铜盘放着双鞋,床上大红囍被,塞着些红枣花生。   容府的婚房,布置得循规蹈矩。   常蕙心同春荣换回衣裳,命春荣到外头去等,她自己则放下盖头,静待容桐到来。   常蕙心想:等会是灌醉了容桐?还是一掌劈晕他,然后明早告诉他是他自己醉了? 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门外的春荣小声提醒道:“小.姐,姑爷朝这边走过来了。”   不多时,就听见容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:“两位久守在此,辛苦了。”   “不辛苦,不辛苦,哎哟姑爷您怎么给我们鞠躬,这哪受得起!”是周婆子的声音。   接着,便听见容桐按照规矩,各给了奶妈和婢女一个红包,令二女退下了。   门前只剩下容桐一人,他轻轻推门进来。   容桐一眼就望见床上坐着他的新娘,佳人的面目掩盖在大红的盖头下。他从未见过她的容貌,却无一丝期待,因为他知道,她不是他心中期许的新娘。   容桐无可奈何,反而笑出一声,缓步走近床前。要掀盖头,理应先打一声招呼,容桐唤道:“苏小.姐——”话音刚落便意识到失言,容桐喉咙哽咽,改口道:“娘子。”   盖头下的佳人应了一声:“容公子。”   声音如此熟悉,容桐原本微眯着的双眼倏地睁圆,手抓住盖头一角,猛地将盖头扯下。    ☆、第25章 新桐初引(五)   容桐看见佳人面目,愕然半响:魂牵梦绕之音,怎是从两张陌生朱唇里吐出?   许久,容桐记起来,琼林宴上听音识人,他也这般将眼前女子误认了一次。当时他向女子赔礼,道“酒醉唐突了姑娘,多有冒犯,甘受严惩”,哪知……惩罚也太重啦!   容桐缓道:“是你。”   常蕙心暗想:容桐果然同苏虞溪认识,蝶儿不采无粉的花……   这么一想,常蕙心心里无一丝起伏,冷眼把容桐打量:他稍显青涩,面上喜色不多,不大衬得起红袍的一袭正红。正红,不仅容桐身上是正红,他身后摇曳的喜烛,张贴的囍字,无一不是正红……此情此景,常蕙心禁不住思绪远飘,遥想当年,谢景掀开她的盖头时,她望见谢景一双潋潋星目,弯弯如月满是风致,红袍穿在他身上,威风飞扬。   呵呵,袍子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呢?   常蕙心注意到,容桐在观察她发髻的构造,正揣摩该如何解开来。常蕙心道:“其实结发只是个形式,多少夫妻发丝绾到一起,也没见日后结了同心。”   容桐怔住,少顷幽幽应道:“娘子说得有道理。”   “所以说,交杯酒其实也不必喝。”   容桐心中庆幸,顺意道:“我喝得太多,已经醉了,不喝这一杯也无妨。”   说完这句话,他又暗自鄙夷自己:陛下圣意指婚,他自己接的旨,堂前三拜也是他亲身完成,于忠于情,都应当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妻子。可是,却忍不住心中挂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倩影,怎么驱散都散不去……   容桐脚下再近两步,坐在床沿上,挨着常蕙心,问她:“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。”   “小名唤作虞溪。”   小溪。   容桐心中不由得想:一条小溪,一棵桐树,一个水里一个陆上。本是不相干的两人,却被凑成了一对。   容桐侧着脸,凝视着常蕙心,洞房花烛美娇娘,心中却无法涌起一丝激动波澜。容桐将目光挪开去,无意向下瞥,瞧见丹红的缎单上摆着一张雪白方帕。他对于男女之事懵懂,却不是完全无知,很快明白这张白帕子是做什么用的。   容桐苦笑:没有感情,怎么做得下去!   是不是肢体接触后,就会有欲.念了呢?容桐想着,伸手去触常蕙心的脸颊,触感冷得像冬日的雪,常蕙心脸上的肌肤没有一丁点温度。容桐关心道:“你怎么这样冷?”她是不是对新婚之夜将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?   常蕙心却是另一番心境,以为容桐已经发觉她戴了人皮面具。常蕙心不由得心脏剧跳,惴惴紧张,不亚于她初探冥界时,瞧见奈何桥、黄泉水,凶鬼恶煞遍地时的心悸。   容桐身后忽传来巨响,他本能地要回头,常蕙心却猛地抱住容桐,一手死抵住容桐的后背,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在他脑后一敲。容桐两眼骤黑,晕在常蕙心怀中。   谢致已从门外冲进来,披头散发似未梳整,两袖挟着滚滚厉风,双眸饱含轰轰怒雷。谢致快步走到常蕙心面前,二话不说将容桐从常蕙心怀里拧出来,起手就要劈,常蕙心忙阻止谢致,“我已经将他敲晕了。”   谢致敢怒敢言:“我恨不得杀了他。”   常蕙心心想这又是何必。她还要报仇,谢致还要篡位,不可节外生枝。常蕙心伸脖向门外眺,问谢致道:“你进来这么大动静,外头有没有事先安排好?容少尹家里还有仆婢,不可被他们察觉出端倪。”   谢致自然带了手下来,容府上上下下都已经安排好了,但这些都不是重点。谢致抬起左手,果断撕下常蕙心的人皮面具,令她以真面目示人,右手则张开虎口,牢牢桎住常蕙心的手腕。他用了十足的力道,掐得那样紧,常蕙心禁不住蹙眉。   谢致寻到常蕙心的目光,盯住。他提起她的右腕,迫她不得不对视。   谢致告诉常蕙心:“是我救活了你,你只能是我的。”他猛地侧头,颊边乱发随之一甩,谢致一瞧见床,脑海里立刻浮现她躺在这上面娇喘承欢,任由那书生在她身.上起伏。   是不是他再来迟一步,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?   谢致感觉狂躁和嫉妒吞噬了他的心,痛苦万分。他不得不仍了人皮面具,将左手攥成拳头,才能稍微压制情绪。   谢致牢牢盯住常蕙心的眼睛,再告诉她:“阿蕙,你须明白,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至亲之人。”谢致话音稍顿,再开口时,明显放软了语气:“你让我给你做人皮面具,原来是要洞房花烛假扮苏虞溪?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和容书生在一起?”   常蕙心无奈:谢致想岔到哪里去了!   常蕙心便将事情原委详细讲了:她去找曾微和,与曾微和西厢密谈,发现苏虞溪偷听,曾微和将苏虞溪杀了,常蕙心李代桃僵。   常蕙心说到这里,记起心头重疑。为防隔墙有耳,她举起右手,以指代笔,在谢致胳膊上划下七字:怀疑微和有帮手。   总觉得是计中计,局中局,还令藏着不为人知的阴谋,谢致要赶紧去查。   常蕙心见谢致浑然不动,不发一语,她叹了口气,再道:“我觉得微和这建议也不错,龙潭虎穴总要闯一闯。我假扮做苏虞溪,便能接近苏家人,也更容易接近帝后,调查真相,报我心头恨仇。这对你的大事大业,也有裨益。”   谢致回应的话,与常蕙心的话完全不在一个调上,“我要和阿蕙在一起。”   常蕙心愣住,虽然觉得谢致突然冒出这句话十分莫名,但她情不自禁就回忆起金龙神庙那一晚,小小一个人儿,扯着她的袖子,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,也是这么固执囔囔:我要和阿蕙在一起。   常蕙心抬起空着的右手,在谢致肩头抚了一下,“三吴,别闹。”   谢致松开了常蕙心的左腕。她以为他总算想通了,正要欣慰,谢致却陡然跪上.床来,掐着常蕙心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,另一只手则按住常蕙心的后脑勺,狠狠吻了下去。常蕙心毫无防备,待反应过来时,谢致的双唇已牢牢粘紧在她的唇上。成熟纯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,带着满满征服的味道,她几近窒息。   常蕙心挣扎欲躲,谢致的力量却大得惊人,不仅稳稳固定住她的身躯,唇舌间也是强权嚣张,攻城拔寨。他的舌尖撬开牙关,一路卷着探进去,顷刻间就已碾遍常蕙心口中每一寸地方。摧枯拉朽,她整张唇都染上了他的气息。   这一吻霸道且漫长,良久谢致稍微后仰,身与身分开。他的一只手却仍抓住常蕙心的胳膊,不肯放开。谢致抬起另一只手,指尖在唇角触了触,犹带回味。他盯着她,目光坦荡,狠狠道:“十年前我就想这么干了!”   少时令他第一次动心的人,是她。待再长大些,有一夜做梦梦到她,早上醒来发现不是尿床却浸湿了床单,怀中一颗憧憬之心去找她,却发现她不见了,被告知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!有谁理解他的痛苦啊?   再到后来,虽然她已远去,消逝在岁月里。但他每次不可抑止的自渎,想的仍还是她。   他从来只爱她一人。   谢致跪在床上,墨黑双眸牢牢凝视常蕙心,发现常蕙心也正盯着他瞧。   常蕙心呆滞了很长时间,最初她根本不能做出任何反应,一直是以长辈对待晚辈的眼光来看待谢致,这趟回来,最多是将他当做合作伙伴兼半个朋友……却原来都错了。记忆如潮涌来,一浪赶着一浪,迫使常蕙心重新审视往昔,她与谢致相处的那些旧事,肢体接触,突然皆沾染上了暧.昧味道。   最终,常蕙心避开了谢致的目光,她无法再心无旁骛地与他对视了。   谢致忽然松开常蕙心,离开床榻,把她吓了一跳。常蕙心以为谢致又要做什么动作,忙将双手举起格挡在胸前,谢致却摇头笑笑,连退数步,以手替梳,竟理起自己的头发来。如瀑青丝在脑后绾好成髻,谢致抖了抖长袍,再次近前。这次他不再做出冒犯举动,仅温柔执起常蕙心的右手,谢致目光如鹰,清明却坚定道:“阿蕙,嫁给我。”   常蕙心坐在床上,胸脯起伏。谢致立在床边,比她喘得还厉害。房内重重都是两人的呼吸声。   门外有来者轻叩房门,连唤三声“主人”,房内二人皆通过声音辨得,来者是谢致的属下常乐。   谢致现在紧张又焦躁,根本不愿同旁人讲话,怒道:“滚!”   外头的常乐却不肯走,连续再叩门,隔着房门向谢致禀道:“主人,是无忧来的加急密信,事关重大。”   谢致仍不动。   常蕙心启唇:“你先去看看吧。”   谢致深吸一口气,艰难迈步,走到门前半开了门,接过常乐手中的签筒,筒上刻着“安州”二字。   谢致布置在全国各地的细作统一称作“无忧”,这只签筒上刻着安州,表明密信是安州无忧寄来。   谢致拔掉筒塞,将密信倒出来阅览,旋即倒吸了一口凉气。他神情凝固,仔细将密信再读了一遍,方才确认:五天前,帝陵甬道出现积水,工匠们顺着排水暗道排查,一直查到玄宫,方才找到故障之处。为了修复排水暗道,工匠们不得不移动玉棺,有一名工匠感觉玉棺过沉,好奇掀开了棺盖,发现棺中竟有两名中年男子尸首,肌肤与毛发如生。   工匠们将情况赶紧上报给值日监工,恰巧这监工是谢景的人,立刻放鸽密报朝廷。谢致安排的监工“无忧”晚了一刻钟知道消息,赶去时,驿鸽已经展翅,弥补不及。   无忧只好也放信鸽,叫谢致知晓情况,早作准备和安排。   信鸽飞的速度差不多,谢致此刻收到消息……只怕谢景也已经知道,玉棺里常蕙心的尸身不见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还有一更,请稍后。 ☆、第26章 新桐初引(六)   谢致察觉到身后有异动,回头一瞥,常蕙心已经走到他身边。   常蕙心告诉谢致:“我不能答应你。”   谢致心上落空,嘴上反倒笑了出来。他挥挥手,命常乐退下去,继而将密信揣入袖囊内。谢致踮脚,摘下屋檐下挂着的灯笼,提在手里,问常蕙心道:“要不要去院子里走一走?也许不会像屋里那么闷。”   常蕙心放眼四望,新房三间布置在主院,有独立的院墙,而婢女婆子都不睡在主院里。   谢致看出常蕙心疑虑,道:“不会有其他人的。”他手下的人已经给容府仆从统统吹了*香,够他们一直昏睡到明天清晨了。至于谢致的手下,更不会不识趣出来打扰……   谢致慢步向前,走向后院,对身后的常蕙心道:“春天快过完了,赶紧看一看这最后的花,不然全凋了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黑灯瞎火你赏花?”   谢致回头一笑,抬了下右手,“我这不打着灯笼吗?”   气氛终于轻松了不少。   原本是谢致在前,常蕙心在后,两人走至花前驻足,就成了齐排并立。谢致蹲下.身去,将灯笼举近,见院子里还有些老海棠未谢,幽幽暗灯下仍能见其红色,忽起一阵夜风,枝头花落,谢致情不自禁抬头,见空中皎月仍在逐升。   心尖尖上一点恍然,觉得花未曾落,月未曾升。夜风吹过谢致的鬓角,缕缕乱发随风掠过他的面颊,他站起身来,瞧清嫣红海棠花后面的茵茵翠绿,原是芭蕉叶子,叶大支子肥。   谢致转身,再愿望背后,容府背靠南山,群峦莽莽,簇峰巍峨,起起伏伏,似他心头舌尖多少的话,想说却不可说。   谢致将灯笼举至与肩同高,照亮常蕙心姣好面庞,这面庞令他心上丝丝震颤。常蕙心仍不能同谢致对视,为防窘迫,她背过身去,也望见远处南山。谢致的声音在常蕙心背后响起:“阿蕙,我衷心愿你似这青山不老,常鸦鬓,永娇颜。”   这话说得怪异,喜中藏悲,谢致的音调也不稳,艰难阻塞,常蕙心心中一悸:他是不是哭了?   常蕙心连忙转回身来,却瞧见谢致神色如常,倒是他身后的天穹隐现薄薄晨光——仿佛十几年前的金龙神庙,那一夜过后,天也是这般微微发亮。   恍惚一瞬,时光流转,常蕙心差点就要说一些话,却刹那清醒过来:可是眼前的谢致,不再是那个矮矮小小,固执拽紧她衣角的少年了。现在的他,浑身上下散发着野心和征服的气味。   谢致道:“他知道玄宫里你的尸体不见了。”久久不闻常蕙心应声,谢致苦笑:“皇兄肯定第一个怀疑到我头上,必将派人严密监视。最近,你都不能再跟着我了。”为了常蕙心的安全,只能让她假扮苏虞溪,藏在容府了。   常蕙心道:“那我只能在这里避风头了,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。看来是天命如此……”   “我从来不信什么天命。”谢致打断了常蕙心的话。他坚定认为,逆命又何妨?   ~   容桐睁开双眼,发现天色已大白,他赶紧往左右一看,见自己躺在床上,盖着被子。容桐仍有些迷迷糊糊,反手揉了揉后脑勺——以前父亲喝酒过猛,翌日醒来都是太阳穴疼,怎么他喝多了酒,是后脑勺剧痛?   容桐揉着脑袋,眨眨眼睛,瞧见常蕙心坐在桌边,目光投向床上,正注视着容桐的动作。   容桐掀被一看,见自己衣衫完好,赶紧下床穿鞋。忙完一切,他走到常蕙心面前,向她道歉:“对不住,昨晚我喝多了。”   常蕙心给容桐倒茶,“先喝口茶,醒醒脑吧。”待容桐将茶杯举起,常蕙心便将一张白帕递至容桐面前。   容桐瞧见白帕上一朵红梅,触目心惊,抬头骇道:“我……你……这?”   常蕙心目光平淡,“没有,我只是为了你好交差。”   容桐低头半响,谢道:“娘子费心了。”   常蕙心抓起白帕,起身将其放置床上,又伸手将被单揉得更乱。容桐站在一尺外目睹常蕙心动作,脸越烧越红。   夫妻俩说不上话,至始至终都是沉默。过会春荣和周婆子进来,春荣伺候夫妻俩食饭,周婆子则整理床榻,悄悄将沾雪的白帕子塞入怀内。春荣收碗的时候随口提起,少尹府里仆人太少了,婢女居然只有她一个,忙不过来。   容桐愧疚,他以前从未用过仆人,也不习惯用,还是因为要成亲,才买了两个男仆。   常蕙心发话:“那要不就再买四个婢女,四个小童吧。”   容桐立马应诺,一旁的春荣欢天喜地,轻按了下自家小.姐的后背。   新婚后的第二天,按礼应是回门之日。常蕙心与容桐礼貌且简短地交流了几句,定好辰时回门。之前的一个时辰,则留给常蕙心着装打扮,容桐则去准备礼物。   哪知夫妻俩刚商议好,仆人就来禀报:隔壁的周兆尹登门拜访了!   容桐赶紧领着新妇见客,向常蕙心详细介绍周峦,道出自己早已与周峦结拜。容桐道:“峦弟为人和善,娘子你初次见他,可能有些生分,但无需害怕。”   常蕙心暗想:怕什么啊,周峦还是谢致一伙的呢!   常蕙心给周峦敬茶,口中敬称“小叔”,周峦则道:“谢过大嫂。”   迟疑须臾,周峦又道:“大嫂的声音似曾相识……”赶紧闭嘴。   容桐神色骤暗,调整情绪后,重新昂首,冲周峦一笑:“一川,今日我不能与你多谈论。辰时,娘子要回门,我也要去拜见岳父。”   周峦放下茶杯,挥手道:“还早、还早。”周峦晃悠悠踱到容桐身旁,凑近容桐耳边吹气:“琴父,昨夜初度*,*几何?”   容桐红脸,立刻用眼角余光去瞟常蕙心,想让她避一避,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。周峦却浑然无愧,从怀中掏出一本书,塞给容桐。周峦拍了下容桐的肩膀:“新婚馈赠,一本妙书!”   容桐低头一瞧封面,竖纂三个大字:登科记。   容桐疑惑道:“你塞给我一本《登科记》做甚么?”容桐不好意思说,之前他自己已偷偷买过一本。偷读偷阅,尤其是将首页次页上,周峦和容桐两人的工笔画与介绍诗,反复阅读。那时候,带着丝丝窃喜,兼一点点小虚荣。   周峦道:“你翻翻看。”   容桐一翻,第一页不见周峦,只有容桐立在书页里,锦袍玉带,眉目入画,眼角那一点怯色,最传神。旁边刻的两句话,原是“清露晨流,新桐初引”,这页上却被人挥着大毫笔,在尾处各添了三个字:清露晨流床帷内,新桐初引枕榻间。   原本是赞誉人格高逸清美的句子,被生生改成了艳诗!   不用想,这肯定是周峦的杰作了。   容桐起手,再翻第二页,发现里头画的容桐突然就掀了袍子,下.身不着一缕,抵着一女在桌边,卖力奋战。容桐手一抖,特制的《登科记》唰唰翻过了四、五页,画里的自己穿得越来越少,各色各样的姿态,却是越来越有难度。   容桐烫着脸要把书还给周峦,周峦却对常蕙心道:“大嫂你来评评理?”   “评什么?”常蕙心一边问,一边朝容桐和周峦这边走过来。容桐胆战心惊,只好严严实实捂《登科记》在怀中,仿佛捂了块烫手的山芋。   周峦从怀里又掏出一本书来,递给常蕙心:“大嫂,这本书是赠给你的。”   容桐不安,伸长脖子去瞅,见周峦赠予常蕙心的那本书居然题为《楚王楚后欢喜全图》。容桐神色大乱,连忙喊道:“一川,你这是做什么!”她还是清白女儿家,哪容周峦这样臊她?!   真相不方便说出来,容桐只能阻止道:“一川你不要乱赠书,快把书收回去。”容桐侧首,对常蕙心道:“你别接这本书,别看。”   常蕙心却已将书收入怀中,对着周峦鞠了一躬,道:“多谢。”   容桐两眼都给急翻白了,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常蕙心解释,只知吞吞吐吐道:“你、你、你,别、别看!”   常蕙心请辞道:“时候也不早了,我回房收拾换衣,辰时说好了要出门的。”   容桐一怔:“也对。”   周峦笑道:“兄长,让嫂子去忙吧!我还和你说说话。”   容桐一听又紧张了,生怕周峦要讲轻薄言语,让常蕙心听着了不好。容桐便催促常蕙心回房,自己则留下来,与周峦堂上闲谈。   常蕙心回到房内,说要洗脸,让春荣出去打盆热水,自己则翻开《楚王楚后欢喜全图》阅览。果然,此书并非春宫,而是谢致命人收集情报,连夜赶制出来的情报录。书里将苏铮家中情况逐一写下:姓名、生辰、相互之间怎么称呼,各有什么习惯、喜好,平日里都做些什么。   从家主到奴婢,每人的样貌都画了相,标注清楚姓名身份,住哪一间房。    ☆、第27章 新桐初引(七)   常蕙心尽可能地将苏家情况记住,而后,与容桐一道回门。   夫妻俩自然得同左一辆车,容桐居右,常蕙心坐在左边。   容桐觉得特别迷惑:他新娶的娘子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常蕙心,可为什么总觉得是常蕙心在瞄他?苏虞溪不仅声音与常蕙心相仿,连气息也相似,丝丝清香萦绕,容桐恍觉这一路……常蕙心还坐在他身边。   对常蕙心的思念,与忠君忠妻相悖,容桐偏过头去,瞅着车厢一角,独自痛苦。   苏家的大宅坐落在城东,不多时便至。苏宅的标志性建筑是中央的塔楼,巍峨高过城墙,人登至塔顶,能俯瞰京中盛景,亦能最早观见日出。   常蕙心步入苏家庭院,抬头一仰,不禁想:好辉煌的院落,不知道是靠什么挣来?不知何日亲眼见它倒塌!   苏铮已经下了早朝,在家守着,待女儿归来。容桐和常蕙心恭敬向苏铮下拜,依着礼节交谈数语,苏铮寻了个理由,支开容桐,单独留下常蕙心。苏铮盯她良久,徐徐道:“女儿,你变了。”   常蕙心心头一跳,故作镇定地微笑,苏铮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,他心下难过:小女养在家中十五年,如珠如宝,嫁做人妇一夜成长,昔日清澈无暇的眼眸,变成幽潭千尺,情绪重重。   虽然难过,但女子终归是要出嫁的,以后她生子,育子……更多的磨难还在前方——这都是天命潮流,推着人走,每个人都要经历。   苏铮叮嘱道:“虞儿,将来你若遇着了辛苦委屈,千万记住全部告诉爹爹,爹爹都替你解决。”苏铮又道:“等会去看望你娘,记得多陪陪她。昨日你出嫁,虽然她当着你的面没掉一滴眼泪,等你的轿子远行,她一转身眼泪就全掉了下来。昨夜,你娘跟我说,她心里空空的,就好像女儿离开了,就永远不再回来。”苏铮叹气,想起昨夜夫妻俩沉默相对,思念女儿,各自心里默默难过。   常蕙心低头应是。遵从苏铮的命令去看望苏夫人。路上经过别苑,她透过月洞门,瞧见苑中竟被人辟出半亩耕地,有个农夫模样的男人在弯腰种菜。常蕙心记起《楚王楚后欢喜全图》里,谢致给她的情报:皇后的嫡亲兄长,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苏钊,自从主动辞官后,便在家里开垦农田,做起了有闲农夫。   常蕙心故意嘀咕:“是……大伯吗?”   常蕙心身后的春荣循声一望,叹了声:“唉。”   可能是二女的声音惊动了苏钊,他抬起头,朝月洞门这边望过来。久经沙场的将军,眸光依旧精锐,却锐而不锋,好似宝剑藏于檀匣蒙尘,利刃堆放仓库生锈。苏钊的脸上了无生趣,如丧考妣。   “大老爷总是这副脸色。”春荣禁不住轻声说:“小.姐我们快走吧,夫人还盼着见你呢!”   常蕙心点头道:“说得是。”抬步快走,心中却默想:苏钊倒是一枚日后有用的棋。   常蕙心与春荣同行,时快时慢调整步调,令春荣在不知不觉终给常蕙心带了路。两人来到后院女眷居所,一跨入拱门,就见一中年男子,躺在石头上鼾声昏睡,敞胸.露怀,石头根处一溜倒了七、八个酒坛。   春荣跺脚道:“哎呀二老爷喝醉了,又乱闯进院子里来了!”   常蕙心听闻春荣言语,方才知道,这放.浪形骸的男子,是曾经赤手生擒伪帝,惯做前锋的虎将苏钟。   又一个自暴自弃的!苏家可用的棋子还真不少!   常蕙心拉着春荣道:“我们快走。”二女绕道,避开正出丑态的苏钟,去住院拜见苏夫人。苏夫人早就盼红了眼,站在栏前,瞧见女儿归来,情不自禁了眼泪。待到常蕙心走近,苏夫人又赶紧抹干净眼泪,只露喜态。   常蕙心盈盈下拜,苏夫人却赶紧扶起她。苏夫人手往上抬,欲触及常蕙心脸颊,摸摸自己女儿瘦了没有。   昨夜容桐的言语提醒了常蕙心,人皮面具没有温度,不同与人真正的肌肤。所以来苏家之前,常蕙心特意上了厚妆。眼看着苏夫人的指尖即将触颊,常蕙心连忙躲开:“娘,别摸,粉要掉啦!”常蕙心故作娇羞,“倘若等下出去黑一块白一块,让相公见着,岂不丢人!”   苏夫人见女欣喜,哪里还有心思去怀疑,假装生气道: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你现在一口一口全都是相公了!”   常蕙心就势挽住苏夫人胳膊,笑道:“娘,别生气,我心里当然有你的。”   苏夫人身子僵住,两串泪珠子落下来。   常蕙心始料未及,先是一诧异,继而明白过来:苏氏母女俩的感情,相当深厚。只可惜她不是苏虞溪,与苏夫人始终肉不贴肉,心隔着心。   临行别离前,苏夫人给了常蕙心许多梯己的宝贝,还叮嘱她:“缺少什么想用什么,只管同娘说!”   常蕙心以为事情全做完了,该和容桐回容府了。哪里苏铮再次召见她,告诉她,皇后既是她同族姑母,又一手促成了她的姻缘。于情于理,常蕙心都应进宫一趟,面谢皇恩。   苏铮讲完,听见身侧清脆撞了一下,他连忙转身,瞧见常蕙心站在椅侧,手扶着腰。常蕙心低头道:“刚才没有站稳,撞着了扶手。”   由于这个手势太偏下,苏铮旋即想到容桐新婚之夜用力太猛,令女儿受了痛楚,这会还站不稳。苏铮既痛且怒,但小夫妻床帏间的事,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干预!苏铮只能垂了眼帘,讳莫如深。   苏铮道:“你进宫一趟吧,去看看你皇姑妈,早去早回。”   常蕙心稍稍微了下腰。   进宫……她一听见要接近谢景就激动,恨潮万丈,刚才一不留神后退,就撞上了座椅扶手。   ~   这是常蕙心第一次进宫,以前她总觉得皇宫是处神圣的地方,皇帝和太后也是高高在上的,只能膜拜,不可亵渎。谢景每日都要入宫,对禁宫颇为熟悉,有时候常蕙心忍不住向谢景打听: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构造,样子?真如传言那般美轮美奂?   谢景故意逗常蕙心,告诉她皇宫是用金子做的,白玉堆砌的。   常蕙心嗔他:“金雕玉砌那么好,你怎么不留下来?”   谢景哈哈大笑,伸臂从常蕙心背后抱住她,薄唇在她颈间斯磨:“宫中再好也没有你,为夫当然要每日归家,守着我的娘子了!”谢景抱着常蕙心倒下去,将她娇软的身子翻过来,他再倾身覆上。   ……   常蕙心由内侍领着,行在宫中。禁宫万重,庄严肃穆。虽然不是真的金雕玉砌,但绝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辉煌。   宫中一行,便觉得苏宅也没修得多奢侈,不过京中一平凡百姓人家。   只是,常蕙心如今对这皇宫已全无敬仰和艳羡,不觉得它高高大大,反倒觉得它是乱葬岗,泥土里埋的,都最丑陋肮脏,最说不得的白骨和秘密。   常蕙心被人领入中宫,隔着珠帘拜见苏皇后。礼毕,皇后屏退左右,只留梯己宫人,这才命人卷起珠帘。常蕙心微微抬头,看清苏妍妍面目。十几年前曾见过苏妍妍一面,但时间久了,就记得她和谢景暧昧不清,苏妍妍到底长什么样,常蕙心完全没有印象了。   此刻,常蕙心将苏妍妍仔细打量:原来她的眼长成这样,原来她的眉长成这样,原来她的口长成这样……   打量完,常蕙心一点也没有要同苏妍妍比较的心思,她只是想:什么时候能让苏妍妍加倍感受她的痛苦呢?   高处的苏妍妍已经发话:“虞儿,终于得了容郎君,了却心愿啦?”这话说得俏皮又亲切,仿佛真是寻常人家里,疼爱侄女的姑妈。   常蕙心低下头,克制自己的冲动,向苏妍妍道谢。   苏妍妍喜笑颜开,“你上次入宫,可劲缠着我撒娇,说‘我要容郎’,‘我要容郎’。这会成了亲了,就明白羞了?拘谨什么!”苏妍妍命令身后宫人:“去把本宫的黄花榈妆匣拿来。”宫人听命而去,苏妍妍步下高台,对常蕙心道:“前些日子姑妈宫里除尘,将过去的首饰统统清理了一遍,姑妈捡了二十来件最心水的,存在黄花榈妆匣内,等会你随意挑选。”苏妍妍挺喜欢苏虞溪,活泼生动,苏妍妍能从她身上找回朝气。再则,苏妍妍连着两胎得男,她挺盼望养个女儿,再生第三胎……唉,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,她年纪大了,且还有陛下那一关。   苏妍妍对常蕙心道:“按理说,本宫私匣里有些首饰……不应给人瞧见。但你是本宫的侄女,寻常人家姑妈给侄女几件贴身的首饰,也没什么,反而显得亲近。等下你别拘束,就随心挑吧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民女大婚,娘娘已经赐过许多宝物,怎敢再受。”   苏妍妍不满意了,“唉,客气什么!你这套迂腐说辞,是不是来之前你爹教的?”苏妍妍摆手,袖口丹凤随之飘起,仿若展翅,“千万别沾染了你爹身上那股子臭男人的气味!”   常蕙心暗想:世上最臭那位男子的气味,已经全浸透到你身上去了!   少时,宫人将妆匣取来。苏妍妍命宫人将妆匣捧着常蕙心面前。苏妍妍伫在不远处笑道:“本宫今日高兴,我们苏家女儿,总算有一人觅得良配!”   常蕙心将目光投向眼前妆匣,榈木色泽褐暗,妆匣结构匀称,匣体发出淙淙禅香。雅致芬芳,连绵不绝。宫人缓缓将妆匣打开,常蕙心一眼就看见了那枚翡翠蝴蝶玉佩。   在满匣珍品中,这一枚蝴蝶佩是最劣质的,但是常蕙心眼中却只能看见它。其余的首饰皆罩了雾,她没有心情瞧。   十几年前,谢景就撒谎说弄丢了的蝴蝶玉佩,原来还在啊……它静静躺在苏妍妍的妆匣里,似乎前不久才经过保养,色泽光润,一翼翅膀如生微颤。   刹那间,常蕙心又解开了一桩旧日的疑团。谢景拿着她雕的蝴蝶,送给了苏妍妍。这事不能明白,一明白,她心里就像蹿进了条毒蛇,咬她,钻她,一口口蛇信子吐出的都是剧毒汁液,腐骨蚀肉。   手不由心控,常蕙心的纤手竟在不知不觉中前伸,离得蝴蝶佩越来越近了,听见苏妍妍的笑声在耳畔响起:“看中蝴蝶佩啦?这个是陛下早期送我的,是一对,还有一枚在陛下那里,蝶佩不大能送你。但是这个……”苏妍妍起手取了匣中一串蜜蜡佛手钏,“这个也是陛下送的,但它是单只,我不常戴,不信佛……送你也无妨!”   不由得常蕙心选,苏妍妍已经赐下。   姑侄二女再闲谈半刻,苏妍妍道时候也不早了,侄女再不回去,苏铮肯定担心。苏妍妍便遣心腹内侍引路,领常蕙心出宫。   后宫可没有出宫的路,还得绕至前殿侧门,一路上千弯百转,经过御苑时,池上第一批香荷已经绽苞,亭亭立于水上。微风和香气齐齐吹来,常蕙心不禁侧头,倏然瞧见池畔水榭恭敬立着数名内侍,临近栏杆处,端坐着一位银袍男子,正抬腕提笔,不知道是在写字,还是在作画?   这一瞥之下常蕙心如遭雷轰。   前面引路的内侍察觉到常蕙心的步伐没跟上,他转过身来:“苏姑娘?”内侍发现常蕙心驻足不动,两眼望着水榭。内侍也望去过,见榭中赏荷的皇帝,记起临行前皇后叮嘱过,若是路上遇见陛下或是太子,不可失礼。   内侍便道:“苏姑娘,那是陛下。皇后娘娘同陛下提到过,你今日要入宫。现下遇见陛下,姑娘理当面圣,叩首见礼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投雷:   彧雅琳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3-3116:35:22   彧雅琳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3-3122:15:59 ☆、第28章 新桐初引(八)   皇帝谢景端坐在水榭中,今日他穿的上衣下裳皆是银色,佩绶、腰带、荷包无一不是纯白,浑身上下,唯独发髻间那只花榈木簪,颜色深沉。谢景很喜欢花榈木,因为上面总带着淡淡的禅香味,前些日子他还命人用花榈木做了一套器具,其中一只为皇后定制妆匣。   谢景觉得,皇后应该同自己喜好相同,也喜欢那舒心宁人的禅香。   池上新荷,颜色脆粉,很是可爱。谢景偶尔将目光投向水面,赏几眼荷花,更多的时候,则是专心致志抄写经文。   昨日申时,安州密信来报,常蕙心的尸首不见了。谢景接到密报,心里最初并没觉得怎样,甚至一点波澜也未起,他将密信掷入炉中焚毁,继续批阅还剩下半摞的奏折。可是到了夜里,他忽然就失眠了,躺在宽敞舒适的龙床上,睁开双眼,望着黑窟窿一般的帐顶,心中特别空虚。   总觉得缺点什么,急需补缺,又有些后怕。   今日早朝的时候,谢景的右眼皮不住地跳,心中愈慌了——于是便来此处抄经。   谢景御笔沾金箔汁,正楷工整,抄在墨色的绢丝上。他抄的是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,一为从无边佛法中得一昧安心,二为忏悔业障,救拔过世的亲人眷属解脱苦难,愿常蕙心在黄泉彼岸,弃怨得恕,一心一意等待百年后的他——其实第二条本质上,还是求个安心。   谢景一面抄经,一面不可控地想:常蕙心的尸首怎么会不见了呢?是被谁暗中偷换了?   谢景的第一反应,是怀疑谢致。他昨日下午召唤监视谢致的细作,询问汉王最近有无异动。谢景连问了四名细作,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——倒是得知自己的大儿子谢济,前不久又偷偷私会谢致,京郊共猎,叔侄两个一起玩物丧志。   谢景听了自然恼怒,但这不是关键的事,关键是要弄清楚,常蕙心一具早没了气息的尸体,哪去呢?   密报上说,玉棺内多出两名男子尸首,据查,应是璋县附近流窜作案的盗墓贼。谢景想到这里,禁不住出声一笑:盗墓贼暴毙玄宫,难不成是常蕙心变了女鬼,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他们杀了?   这一念陡然萌生,谢景整个后背全起了鸡皮疙瘩。   明明是荒谬可笑的念头,死人不可能复生,谢景的脑海里却禁不住浮现骇人画面:棺盖自开,常蕙心从玉棺内坐起来,笑着冲他启唇。   这画面太真实,谢景仿佛可以感受到玉棺的冰凉,和玄宫里特有的阴森寒气。因为前年他刚抱过常蕙心尸身,所以幻想的画面中,她的容貌和衣着也样样清晰。   但这画面却没有声音。   常蕙心朱唇张起,谢景竖直了耳朵,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,她的口型亦十分模糊。   谢景猜测,画面无声的原因,应该是他十年不曾听常蕙心发声,已经快将她的声音忘干净了。   谢景停笔,御毫仍执在手中,全身心回忆常蕙心的声音。他也不怕累,令脑海里的常蕙心一遍又一遍推棺坐起、启唇、出声,声音不对,她躺下再来……终于,常蕙心的嗓音完全正确了,谢景也终于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  常蕙心烟视媚行,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心惊肉跳的话:“谢丽光,我回来索你命了。”   “民女参见陛下。”突然冒出一句话,是常蕙心的声音!皇帝谢景吓了一跳,脑袋还未来得及偏转去瞧来者,右手已剧烈一抖,笔杆向前扫出去,撞到砚台,继而将砚台击出,清脆落地。   砚台内盛的金箔汁向四周飞溅,飙在桌腿上,溅到谢景的银袍上,地上还有金灿灿的一滩。金箔本是结界、制符、克鬼怪的法物,眼前的场景却与它本愿相悖,桌子袍子甚至整间水榭,满满都是诡异的怨气。   谢景张皇之下,竟未注意到来者只是稍微屈膝,并未向他叩首。他颤抖着声音呼唤身后的熊公公:“阿福,来的是什么人?”   熊公公和水榭内的其他内侍不知皇帝为何发怒砸东西,均惶恐跪着呢!熊公公听见皇帝发问,不敢站起来,跪着给领常蕙心进来的内侍使眼色:你领进来的,这是谁呀?   内侍早吓个半死,忙不迭磕头道:“陛下息怒。这位姑娘是皇后娘娘的本家,苏宰相的嫡女,刚刚嫁给容少尹的那位。她今日回门,入宫面见皇后。”   内侍回答完皇帝的问话,稍稍镇定下来,恐惧渐退,他不禁奇怪:皇上要想知道来者是谁,为什么要绕着弯子问他们这些内侍啊?直接问苏小.姐不就完了!   皇帝哪敢问来者是谁,声音一模一样,他还以为是常蕙心的鬼魂。这会听内侍禀明,谢景心中稍安,却仍存疑,他将双手反背到身后,俯视常蕙心,命令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   常蕙心先闭起眼睛,调整情绪,方才抬头与谢景对视。   谢景听见自己心里松了口气,还好,不是她。   她还是乖乖在玄宫里等他为好。   九五之尊的威仪重新回到谢景身后,他眯眼扫了一圈跪着的内侍,道:“你们都起来吧。”   “诺。”熊公公领头站起来,赶紧命令内侍们打扫水榭,将碎片桌子经文统统移出去,再将地上那一片金色清洗干净。   熊公公佝腰向谢景禀道:“陛下,榭中杂乱,地上多有碎片,还恳请陛下暂时移驾别处。奴婢们打扫的时候,恐怕会不知轻重,伤到陛下龙体。”   谢景颔首,移步离开水榭,又因为心中有鬼,他对常蕙心道:“你也一并出来,让他们打扫吧。”   按礼,常蕙心应叩谢圣恩,至少也该道一句“多谢陛下”,可是常蕙心一个字也没回应,默默跟着谢景身后走了出去。她毫无礼貌,连熊公公这个旁听的,都在心中“疑”了一声,谢景却浑然未察,神思它处:虽然这位苏铮的女儿跟常蕙心长得完全不一样,年纪出生也对不上号,但谢景心头的疑虑就是不去,他总觉得……是常蕙心回来了。   谢景决定私下向这位苏小.姐问几句话。   谢景和常蕙心先后离开水榭。两人一前一后,相差两、三寸的距离,谢景总觉得是常蕙心走在身边,一颗心七上八下,他忍不住偏头瞧了身边女子数次……不是她,的确不是她,可为何总是不安呢?   谢景的眼皮子同样跳得厉害,他不得不抬起手,在眉骨底下按了片刻,安神。   谢景一边走,一边问常蕙心:“你是苏延清的女儿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进宫见过皇后了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几岁了?”   “十五。”   “真是年轻。”谢景叹道:“我们这一辈老了啊……皇后宠你宠得厉害,经常在朕耳边提起你。说来,你也是朕的侄女,朕是你的姑父,你不必拘拘束束的!”谢景心情逐渐放松,脚下渐渐变得轻快。步子迈得大了,与常蕙心拉开了一步的距离。常蕙心走在谢景身后,目光情不自禁投向他的后脑勺,想挥一拳砸个稀巴烂;目光又移到谢景的后脖颈,拧断他的脖子也不错;目光往下,死死盯着谢景左边背部,可惜进宫搜身,她没有兵器在手,要不然一匕首捅了心脏也不错……   常蕙心思绪重重,想的全都是如何置谢景于死地。她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举高,谢景却突然转身,冷冷盯着常蕙心——他的身法太快了,甚至胜过曾微和。   不闻谢景的呼吸,只有他的声音清晰冰冷传来,宛如金玉掷地:“你要做什么?”   两人已至池畔,常蕙心瞧见半塘荷花,灵机一动,收手福身道:“陛下息怒。民女未曾瞧见过这么好看的一池荷花,一时恍惚冲动,竟情不自禁探手去摘。”常蕙心摇头哂笑:“陛下提醒,民女才发现自己离着荷塘还有好远,可不痴人!”   谢景的声音幽幽响起:“你腕上怎么带了这串佛手钏?”   常蕙心一楞,垂眼一看,手腕上是皇后方才硬给她套上去的佛手钏。   谢景浮现笑意:“是皇后赐予你的么?”   常蕙心诧异道:“皇姑妈?”来而不往非礼也,她一脸无辜单纯,毫不隐瞒道:“这手钏怎么会跟皇姑妈扯上关系?民女的爹爹年轻时曾同一远乡女子私定终身,可惜天意弄人,两人不得不分开了。那女子仍对民女的爹爹念念不忘,将这佛手钏寄予民女的爹爹,以表思念。”常蕙心心直口快,讲到最后竟忘了谦称:“我爹平时可宝贝这手钏了,舍不得戴!我瞧见了心水,向爹爹求了好多次,直到成亲前,我爹经不住我央求,才不情不愿送给我做陪嫁,哼!”   常蕙心说着上前一步,半气半嗔道:“皇姑父,你听完这事可得给我评评理,我爹爹小不小气?”    ☆、第29章 新桐初引(九)   以致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,让谢景也尝尝,自己送情人的礼物,被情人拿去借花献佛,是什么滋味。   常蕙心笑靥如花,看似一派天真,心中却暗赌一把:赌谢景心思深沉,多疑,不会去同皇后对峙。   谢景微微笑道:“苏延清还有这样一段少年风流。”   皇帝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,也不愤怒,十分温和。   常蕙心余光下瞟,他的右手垂在身侧,五指分开,绷得既紧且直。   这是谢景独有的小动作。刚搬来会稽那会,他还是喜形于色的少年,街头与人抡拳干架,谢县令将谢景捉回府中,打了谢景的手板,问他知不知道错?   谢景低头答“知道”,又道:“知道是知道,可是恕孩儿的愤怒难过,控制不住。”   谢县令便教了谢景一招,愤怒难过时,记得将五指分开,绷直。这样一来,攥不成拳头,就不会与人干架了——既能克制自己的情绪,别人亦察觉不出你的愤怒。   谢景嘴里嘀咕着这一招真是糟糕,心里却记住了。每每难过愤怒,他便伸直右掌五指,久而久之,养成习惯。   谢景京中为官那会,经常受气,有时候回到家还气得不行,右手一直撑着,掌背骨头凸起,根根脉络分明。常蕙心瞧见心疼,握住他的手,一根一根温柔捋谢景的手指,抚平他的怒气。   ……   想到这里,常蕙心心里有点悲凉:夫君毒死自己,她以为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。没想到……还是有一点了解的,呵呵。   熊公公碎步挪过来禀道:“陛下,榭内已经收拾整齐了,还请陛下还驾。”   谢景含笑,正欲转身,却止住动作,淡淡看向常蕙心:“你当真喜欢这池里的荷花么?”   常蕙心弯腰低头:“民女斗胆。”   谢景颔首,“那朕便赐你一支。”   熊公公闻言,连忙吩咐手下内侍:“快、快去准备船只,池中采荷……陛下!”熊公公叫了出来。   常蕙心闻声抬头,瞧见谢景已纵身跃起,两脚踏在湖面上,如履平地。他蜻蜓点水般前踏三步,便至荷前。荷叶田田,上头荷花经了谢景带来的风,摇摇摆摆。谢景左臂放在腰间,右臂前探,含笑弯腰,优雅折下一支粉荷。   常蕙心眨了下眼,再抬目光,谢景已稳稳当当站在她面前。他右臂前伸,一支初夏的荷缓缓前挪,在常蕙心身前停住,荷花在下,娇颜在上,荷花与娇颜照应动人。   此人此景此情,若是发生在从前,常蕙心一定会感动不已,甚至流下欢喜的泪来。但此刻她心中居然异常平静,一点情绪都没有,接过荷花,道谢圣恩,整个过程都是例行公事,不紧不慢。   常蕙心抬眼对上谢景的目光,他的眼睛深藏着情绪,只露出仁厚温和,却不失威严的眸光。   “父皇,父皇!”稚气的男声在远处大喊,含含糊糊吐字不清,“父皇”喊得像“胡黄”。谢景原本是抿唇微笑的,转头望见小小一点身影,双唇情不自禁裂开,笑意漾开去。   三个内侍左、右、后护着小男孩近前,男孩口中还在叫:“胡黄、胡黄,您在做什么?”   “二郎,来。”谢景笑着蹲下来,张开双臂,等待男孩扑入自己怀中。这小男孩便是皇后所出的二皇子,冀王谢深。   谢深跌撞进谢景怀中,谢景一把将他抱起,掂了一掂,笑道:“朕的二郎又长胖了。”谢景假意吓唬谢深:“再重一点,父皇可就抱不动了。”   谢深赶紧说:“那儿臣以后少吃一点。”   谢景开怀大笑。   谢深坐在谢景的臂膀上,半个身子趴在谢景肩头,瞧见常蕙心。谢深眼珠转动,缩了缩粉嘟嘟的腮帮子:“胡黄,她是您新纳的娘娘吗?”   “胡说!”谢景立马变脸,辈分伦理他还是拧得清的,更何况君王不会对臣妻起念。谢景先放下谢深,接着,正色告诉他:“她是你母后族兄的女儿,按理你该唤她姐姐。”   “姐姐?”谢深笑了,在宫中他只有个哥哥,而且是个年岁相差大,很少理会弟弟的哥哥。突然来了个姐姐,谢深高兴极了。他走过去,小手抬起,触摸常蕙心手中的荷花:“好漂亮。”   谢景走过来,手抚在谢深背上:“二郎也想要吗?”   谢深毫不犹豫道:“要!”   常蕙心一听,将手中荷花递给谢深,谢景却摆手制止她。谢景继而扳动谢深的肩膀,令二儿与他一道同看池面:“二郎看中了哪一支,与父皇说来。”   谢深伸手指道:“这支、这支、那、那……”一下子指了十几支荷花。   谢景气极反笑:“这么多你拿得下吗!”谢景拍了下谢深的肩膀,“父皇做主,为你挑选。”谢景说完,绕过谢深,再次纵身踏上湖面,不多时,便摘了两支荷花回来。   一支盛开,一支含苞,荷瓣上沾了水滴,各有各的可爱。   谢深喜滋滋接过荷花,一支攥在左手,一支攥在右手。谢深左瞧瞧,右看看,抱怨道:“胡黄你怎么给我摘了两支回来,都好看我怎么选择啊?”   谢景在谢深头上敲了个栗子,“是说刚才一口气要十几支的!”   谢深暗中挤挤眼睛,又嘟嘟嘴巴,目光又瞧见常蕙心。谢深屁颠屁颠跑过来,将两支荷花递到常蕙心面前:“姐姐你帮我挑一支吧!”   常蕙心摇头:“民女也不知该怎样挑,还得殿下自己做主。”   谢深想了想,转过身又喊胡黄。谢景侧过头来,看似不耐烦,实则开心:“小子,又怎么了?”   谢深一本正经问道:“父皇,您先摘的是哪一支?”因为认真严肃,谢深这回连“父皇”二字的发音也咬准了。   谢景眼皮一跳,指了下左手拿支。   谢深闻声将左手的荷花往怀里拢了拢:“那我还是喜欢左边这支。”   谢景问道:“为什么?”   谢深答道:“第一选择总是最好的,后来的都没它好了。”   谢景讳莫如深。   谢深两只小脚悄悄左移,给伺候在一旁的内侍使眼色。   谢景察觉,瞟着谢深:小子,又要做什么?   谢深对手指:“胡黄,我……时候到了。”   “什么话,说清楚?”   谢深囔道:“我每天吃零嘴的时候到了!”   谢深贪食,体态偏胖,御医建议他三餐限量,莫食零嘴。可是谢深自己禁不住,央求皇后,皇后只好谢深定下了规矩,每日未申之间,他可以吃三小碟。   谢景无奈,瞟了一眼熊公公,熊公公旋即领会圣意,与谢深的贴身内侍一道去安排:水榭内要多摆一张座椅,零嘴放到桌上。   谢深眼珠一转,心想拉着常蕙心一起吃,姐姐也有三碟,然后姐姐只吃一碟,这样他就可以吃五碟。谢深走近常蕙心身边,拉她袖角,咬唇道:“姐姐和我们一起吃吧。”   “民女不敢。”   谢深哪里肯依,耍赖扑到常蕙心怀里:“姐姐来嘛、来嘛,一起吃!”本来快吃到嘴里的两碟零嘴,可不能泡汤了!   常蕙心仍拒绝:“殿下息怒,民女进宫之前,已在家中食过午饭了。”   皇帝突然出声:“苏家吃的回门饭吧。”   “回陛下,是。”   皇帝平缓吐纳:“不必拘礼,二郎让你吃,你便一同吃点吧。”   “谢胡黄!胡黄旨意,姐姐你要接、要接!”   常蕙心只得道:“民女多谢陛下圣恩。”   谢景没再理会常蕙心,走近前,见谢深仍偎依在常蕙心怀中,不肯离开。谢景并不责备儿子,而是起手捏了下谢深的耳朵,又摸摸谢深的脑袋,“这下满意了吧,又可以多贪吃许多,可别让你母后知道。”谢景的眸中满是宠溺。   谢深笑得幸福又无暇。   常蕙心突然对这画面感到嫉妒,继而又添重了怨恨。记得她刚刚怀孕那会,晚上夫妻俩枕畔相依,讨论的都是肚里的胎儿,幻想将来一家三口的美好画面。谢景在她耳边描述,将来儿子淘气,怕父亲揍他,蹿进母亲怀中寻求保护。做父亲的敬妻,哪里敢再动手,只好拧一下儿子的耳朵,算作惩戒。   当时的常蕙心沉浸在甜蜜中,竟一点也不觉得谢景想得太多太远,反倒觉得,有夫有子真实现了这个场景,这一生也就够了,别无它求。   谢深已经从常蕙心怀里离开,扑进谢景怀里,常蕙心冷冷注视着谢景,天下之君正享受着天伦乐趣,喜笑颜开,当年他自己说的那些话,肯定是不记得了!   常蕙心暗自盟誓:总有一天,要杀了他。   等报完仇,就将关于他的一切全忘掉,再不记起。   ~   是夜,皇帝摆驾中宫。   皇后稍感吃惊,因为昨夜侍寝的时候,皇帝同她打过招呼,今夜会去碧康殿,不来中宫。   皇帝怎么改变主意了? ☆、第30章 新桐初引(十)     皇后思忖,是不是今日皇帝遇着了苏虞溪,小丫头一番伶俐言语逗乐了皇帝,皇帝不仅给她摘了支荷花,还想着仍到中宫来了?   皇后不禁笑了,心道没白疼苏虞溪。   然而皇帝驾临中宫,却只字未提苏虞溪的事。   皇帝言谈之中,聊到了太子:克己勤勉应是长久功课,让皇后时时监督济大郎,切莫沉迷玩乐。   皇后铭记。   帝后互相关切冷暖,脉脉温情。夜已深,内侍抬了屏风来,帝后二人正在宽衣解带,忽听见屏风外头熊公公唤了一声:“陛下。”声音犹犹豫豫,似有什么要事,必须得禀报,又胆怯不敢禀报。   皇帝的脸沉下来,让皇后伺候着重新穿好了衣袍。皇帝从屏风里侧绕出来,问道:“大半夜的,什么事啊?”   “修仪娘娘不慎跌跤,落了红。”   皇帝右手骤然捏拳,又松开,愠道:“御医呢?”   熊公公硬着头皮禀报:“御医已经赶去了,救治了大半个时辰,说……娘娘已经滑胎了。”熊公公不敢观察皇帝脸色,双膝跪下,劝道:“陛下节哀。”   中宫寝殿内悄然无声,比只挂着月亮的黑夜还要寂静。   良久,听见皇帝粗重的呼吸声,“朕过去瞧瞧。”   皇后贤德,自然请命:“臣妾与陛下同去。不知蔡妹妹怎么样了,臣妾十分担心。”   帝后二人甚至来不及梳理发髻,匆匆赶往蔡修仪所住的菡萏殿。   蔡修仪三月份查出怀孕,禁宫上下一派喜庆,这孩子不仅是皇帝的第三位子女,还将是第一位在皇帝登基后诞生的龙麟。   当然,这也是后宫内,第一次有除了皇后以外的后妃怀孕。   没想到,孩子就这么掉了。   皇帝一面疾步向菡萏殿赶赴,一面询问熊公公:蔡修仪好生的,怎么会跌了一跤呢?   熊公公如实禀报:蔡修仪殿外独自纳凉,遇着鬼怪,被鬼怪推下台阶。   皇帝脸色阴了,道:“朕去看看。”皇帝不再言语,一直步入菡萏殿内殿,捋袍坐上床榻。蔡修仪一脸倦容,脸色苍白,皇帝最爱她肉乎乎的脸颊,此刻也怏怏的,凹陷塌了下去。他瞧着心疼,伸臂将蔡修仪圈入怀中。   蔡修仪偎依在皇帝怀中,蜷曲着,既惊惧又伤心:“陛下,臣妾害怕。”   皇帝发现蔡修仪的头发湿漉粘腻,可想而知刚才御医清宫时,她出了多少汗。皇帝心痛不已,将蔡修仪紧紧拥在怀里,安慰道:“朕在这里呢,不怕。”   蔡修仪仍瑟瑟发抖,像一只受惊不安的小猫,惹人怜爱。她埋在皇帝怀里,每次抬头,眼睛就要骤然瞪大,眸中满是惶恐,急急将头重埋下去。   皇帝注意到这一细节,眼神暗了暗,命令四周宫人道:“你们都下去。”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动,注视皇后:“梓潼,你也退下吧。”   皇后弯腰道:“愿蔡妹妹早日康复,臣妾在外头等待陛下。”  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蔡修仪两人。蔡修仪安安静静的,许久都没说话。   连殿外也安静了,蔡修仪方才小声道:“陛下,他才三个多月大……”蔡修仪从皇帝怀中挣扎出来,将堆在床上的被子掀开,里面露出好多小孩子的衣帽鞋袜。蔡修仪泣道:“臣妾给他做了好多小袄子小鞋子,春夏秋冬都做了三套,现在看来……都用不着了!”   皇帝也难过:“你现在不要看这些。”皇帝朝殿外唤道:“来人,将这些统统拿走,不要再让你们娘娘看见。”   “陛下好狠的心!”蔡修仪突然大声哭了出来。   皇帝无奈,不得不让刚进来的宫人们重新退出去。他重新抱住蔡修仪,摸摸她的脸蛋,赔笑道:“朕又怎么狠心啦?”   “陛下还携着杀人凶手一同来看望臣妾!”   皇帝面上一寒,冷声道:“说清楚。”   蔡修仪楚楚可怜,无力偎在皇帝怀中:“吓得臣妾滑胎的鬼,便是……”她伸出胳膊,攀着他的脖子,凑近耳边道:“皇后。”   “荒唐!一派胡言!”皇帝斥道:“梓潼和你情同姐妹,怎么可能害你!”   “就是皇后扮鬼,推了臣妾一把,臣妾才跌跤的!”   这污蔑既荒诞又愚蠢,皇帝气得想笑:“她怎么推你啊?皇后方才同朕在一起。”   “陛下不信臣妾。”蔡修仪又呜咽哭了起来。   皇帝心烦意乱,但思及蔡修仪刚刚落胎,对她又生了几分怜惜。皇帝轻拍了下蔡修仪的后背:“别哭。”   “陛下要相信臣妾,臣妾才能止啼。”   “好、好、好,朕信你。”   蔡修仪这才伸手抹眼泪,“今夜天气闷热,臣妾想透透气,就去殿外走走。因为是突发奇想,臣妾就没同人说。臣妾走着走着,就听见有人唤臣妾,臣妾一回头,瞧见皇后娘娘。臣妾行礼问姐姐何事,皇后用力一推,就将臣妾退下台阶……”蔡修仪掩面:“臣妾滚了好几滚,才停。”   皇帝绷着脸,道:“皇后方才不可能来菡萏殿。”   “那便是她命令中宫的宫人装扮的!”   皇帝沉默了会:“不要无理取闹。”   “臣妾不是无理取闹!”蔡修仪说着,勾住皇帝的脖颈,将娇唇凑在他耳边,向他细细述说,这三个月来,皇后是怎样连续暗算蔡修仪,意图打掉她怀中的胎儿。  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嘴上却隐忍不发。   蔡修仪哭道:“陛下要为臣妾做主!”   皇帝只好哄她:“宝贝儿,别哭。”又许诺蔡修仪,待她养好了身体,恢复了好气色,皇帝只带蔡修仪一人去别宫消暑散心。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皇帝才疲惫地离开了菡萏殿。   待皇帝走后,蔡修仪的贴身宫人积翠进殿服侍蔡修仪,于无人处问道:“娘娘,陛下作何反应?”   蔡修仪转泣为笑,声音仍就无力,却不再虚弱:“呵,陛下半信半疑,看样子是疑的多……陛下以后必定更体恤我,而不是皇后!”蔡修仪说话用的气力过猛,下腹一阵痛,她不得不弯腰重新捂住肚子。   积翠赶紧扶住蔡修仪,叹道:“娘娘,你这招用得实在是过猛了些,可怜小殿下……唉。”   蔡修仪听着这话,自己心里也难过,一阵恍惚,但又忆起自己毫不犹豫踩空,自跌下台阶时的果断……蔡修仪坚毅道:“有舍才有得。本宫方才问过御医了,御医说本宫的身子好,只要修养一段时间,以后仍能健康受孕。”蔡修仪怀孕三月,皇后就已经五次构陷她,想害她落下腹中胎儿。蔡修仪先是惶恐,整日整夜的担心提防,精神恍惚。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了。心想漫长十月,不知还会遇多少陷阱,反正这孩子肯定熬不到出世,倒不如自绝后路,反手一击!   蔡修仪冷冷一笑,目露精光:“他们男人打仗的时候,不是讲‘置之死地而后生’么?本宫只不过舍弃一个孩子,就能拉下皇后。将来,待本宫坐上那个位置之后,本宫会同陛下百子百孙的!”积翠站在一旁听着,点了点头,十分赞同主人的观念。   ~   皇后始终等在殿外。   皇帝走近皇后身边,关切道:“起夜了,冷吗?”   皇后温柔摇头:“夏夜不冷,丝丝风气,反倒有爽快意。”   皇帝的眸子内刹那闪过锐利冷光,稍纵即逝。他一直凝视着皇后的双眸,想到殿内蔡修仪告的状,想到白天苏虞溪讲的往事……皇帝在心中暗自玩味,谁真谁假,孰是孰非?   皇帝笑道:“梓潼,你先回去吧,时候也不早了,早点休息。朕就不送你回去了,朕在这里再多陪陪修仪,她刚刚落胎,情绪不稳定……说来,这里闹鬼怪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”   皇后闻言莞尔,刚想说“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”,就听见皇帝又道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朕会连夜召莲华寺僧人入宫,为菡萏殿做法净化。”   皇后纹丝不动,半响深深弯下腰去:“是臣妾管理无妨,令宫中发生这等不幸之事。臣妾甘愿受陛下责罚。”   皇帝温和出声,让皇后宽心:“唉,你跟朕是夫妻,责罚你做什么!”   皇后低着头,上颌牙齿咬着下嘴唇,心中稍一整理头绪,便已明白大半:定是蔡修仪那个贱.人!她肯定在皇帝面前告状了,栽赃诬陷,说那个推她的鬼怪是皇后派来的!更可恨的是,皇帝居然相信了蔡贱.人!   只须臾之间,皇后就想到了对策。她直起身来,已换作笑意盈盈,不露一丝憎怨。   皇帝命人去京中莲华寺请高僧入宫,皇后暗中也命令赶赴莲华寺,向莲华寺主持捎去一段话:待会入宫做法,若是皇帝问话,须如此如此说。   ~   莲华寺主持是年过九十的得道高僧,两只白眉长而垂挑,精神矍铄。主持接到皇帝的宣召后,火速率僧人入宫,蒲团在菡萏殿摆了一圈,众僧跪在蒲团上,将菡萏寺围住,诵经做法。   法事毕,皇帝赏赐了莲华寺众僧,又单独留下主持,与他私谈。   皇帝微微俯身,“辛苦圣僧了。”   “能为陛下出力,是本寺的福祉。”   皇帝颔首,笑道:“劳动圣僧,才能化解灾厄,将这殿内的妖魔鬼怪消除干净。”   主持双手合十,“阿弥陀佛,陛下息怒。恕贫僧直言,这殿内的鬼怪并未消除干净。”   皇帝脱口而出:“你怎么不做干净?”   主持深鞠一躬:“贫僧法力微薄,降伏不了。”   皇帝不禁问道:“是什么样的鬼怪,竟连圣僧也降服不了?”   主持抬首,先念声“阿弥陀佛”,方才道:“陛下,方才贫僧做法之时,望见推倒修仪娘娘跌下台阶的鬼怪了。起先,鬼怪是背对着贫僧的,她穿戴凤袍凤冠,贫僧以为是皇后娘娘。后来,鬼怪转过身来,瞧见她的正脸……贫僧曾于底处瞻仰过皇后娘娘的母仪,虽然看得不算太清楚,但可以肯定,这女鬼并不是皇后娘娘的样貌。”   主持声音洪亮,好似寺庙里的浑天钟,一下一下撞击在皇帝心上:“女鬼法力高强,穿戴着凤袍凤冠,游荡在禁宫中,似乎对这禁宫里的人皆怀着怨恨。倘若不将女鬼降服,她以后还会时时作乱。”   皇帝缓步后退,跌坐进圈椅,问道:“圣僧有什么法子吗?”   主持摇头,“贫僧不知道这女鬼从何处来,因何事满怀怨恨,无从下手。其实降服这种女鬼的法子……”主持故意止声。   皇帝催促道:“什么法子?”   主持双手合十,掐动念珠:“陛下可以派人去查,过去十年间,可有与后位相关的女子,枉死含冤。解铃还须系铃人,只要找着了那个害她的人,让凶手刎颈谢罪,女鬼怨气化解,自然会飘离禁宫,投胎转世。”   皇帝的声音有些颤抖:“朕知……道了。”   主持退去,熊公公重新进来伺候,瞧见皇帝右手托着额头,两眉不展。熊公公以为皇帝仍在悲伤失去龙子,便体贴为皇帝奉上清茶:“陛下,喝口茶吧,心里会舒服点。”   皇帝接过茶杯,抿了一口,手一抖,茶盏跌落在地上。   熊公公跪地磕头:“奴婢罪该万死!”   听见皇帝粗粗的呼吸,一声沉重过一沉。良久,皇帝缓缓道:“起来吧,也不全是你的错。”皇帝口气懊恼:“你怎么给朕上了盏凉茶,这么冷的天!”皇帝方才咽了口凉茶,只觉冰痛刺骨,手一抖,连茶盏都没捧住。   熊公公诧异万分:这都入夏了啊,眼看着就要进入伏天,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热得慌呢!还冷?   熊公公继而惊骇:该不会皇帝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吧?      ☆、第31章 如此山(一)   “陛下息怒,奴婢这就安排人煮水,给你沏热茶去。”熊公公连忙往殿外赶,走出数步,听见皇帝在身后喊:“站住——”   熊公公立定转身,小心翼翼听候皇帝吩咐。   皇帝心里想着,熊公公要真兴师动众去安排,这大半夜的唤醒宫人内侍,让他们伺候沏茶,不太好。传出去,不是明君作为——还是保持一贯的体恤平易更为妥当。   为了“明君”二字,皇帝只得苦自己,对熊公公道:“算了,别下去安排了,也不是什么正事。你去看看,今晚是谁守夜,让她给朕烧一壶热水,端过来,就行了!”其实皇帝一点也不口渴,就想喝口热水,暖一下心。   熊公公应承了去办,刚安排妥当,水还在烧,菡萏殿那边就又传过来消息,说蔡修仪恐惧未消,晚上害怕难以入眠,想让陛下再过去瞧瞧。   皇帝头疼,亦觉得疲惫,不愿意再去菡萏殿,皇帝便安排熊公公奉旨去探望。   熊公公为难,“陛下,这、万一娘娘真有个什么事……”   皇帝道:“她就是嚷嚷一下,没什么事。”   熊公公再道:“奴婢要是去了,谁伺候陛下?”外头隔间里,值夜的还在烧水呢。   “等会你让那烧水的,自己把茶端进来。”皇帝摆摆手,让熊公公快去。熊公公先小跑着去隔间嘱咐了,然后才赶赴菡萏殿。   皇帝独坐在圈椅里,偌大的殿堂空荡荡,窗外射进来束束白月光。月光如砒霜,心慌慌。   宫人端了茶奉上来,皇帝接在手中,水面冒着腾腾热情,但杯壁的触感仍旧是冰凉的。起初,皇帝以为是自己的身子仍在发冷,过来,反应过来是这杯子不对劲。皇帝这才抬起头来,观察面前的宫人:她年纪很轻,往老了估算也不过十七、八岁。五官长得一般,但是皮肤特别白皙——因着这份白,皇帝以前也曾多看她几眼,记得她是两个月前,和另外几名宫人一齐新调进御前的。   皇帝问道:“这杯子怎么回事?”   宫人跪在地上,低头道:“回陛下,入夏天热,热水十分烫手,奴婢便为特制了这个茶杯。它是双层套的,里头灌茶灌水滚烫,外面摸着,还是凉凉的。”   皇帝听着这话,忽然想起一位旧人,她蕙质兰心,也总喜欢在一些小物件上做改动,令它们使用起来更贴心、更方便。皇帝沉吟了会,问眼前宫人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宫人的眼泪突然簌簌落下来。   皇帝觉得古怪,又好笑:“朕有这么可怕么?”   宫人努力克制自己的泪眼,回禀道:“奴婢名唤初晴,小字隔云。”泪止不住,仍在哭。   皇帝颔首,笑道:“这名字取得好,有什么典故么?”   “回陛下,奴婢的名字是祖父起的。是日祖父微雪早朝,还家时积雪渐消,初晴一半隔云看。奴婢恰巧在这时出生,祖父便给奴婢起名‘初晴’,待及笄后,得字‘隔云’。”   皇帝的笑容渐渐僵了,微蹙起眉,问道:“你姓什么?”   “罪婢姓袁。”   年轻宫人这么一答,皇帝旋即明白她在哭什么了。前礼部侍郎袁涉及,是元嘉科举舞弊案主犯,腰斩于午市。袁家举家获罪,族中男性流放,女性沦为官婢,没入掖庭。皇帝从圈椅上站起来,走到宫人面前立定,“袁涉之是你祖父?”   这一问彻底击溃了袁初晴,她跪在地上,盯着皇帝的一双龙靴,哭个不停。   皇帝伸出右脚,踩在袁初晴的手背上,“你意图谋害朕吗?是不是在方才那杯水里下了毒?   皇帝对“水里下毒”特别敏感,也特别忌讳,踩住袁初晴的脚不由得加重了力道。   袁初晴疼得渗冷汗,手被踩着,身子却挣扎着站起来,抓住桌上那杯水,一饮而尽。袁初晴饮完泣道:“奴婢虽然卑贱,却从未有过弑君的念头!”   皇帝错愕,收回脚,冷冷问道:“那你之前哭什么?”   袁初晴重新伏跪:“忆起祖父和爹娘,自然伤心,忍不住哭啼。但家族蒙难,是因为奴婢的祖父违法犯纪,陛下清正圣明,法不容情,奴婢没有什么好怨恨的,更不可能因此报复陛下。”   皇帝蹲下来,袖子扫到了地面。他轻轻捏起袁初晴的下巴,迫她对视:“那倘若……朕不仅杀了你的家人,还杀了你,你也一点不恨朕么?”   袁初晴心想这话奇怪,他把她杀了,她都是死人了,还怎么恨?袁初晴答道:““不恨。陛下位及至尊,依律治国难免有所伤害,更何况陛下是征战得来的江山,百战万骨枯。难道那百万亡魂,都必须要怨恨陛下吗?”   这话说进谢景心里,他顿觉舒坦,脑海中的常蕙心再次从棺材里坐起来,这次她不再恶言相向,而是勾住谢景的脖子,与他脉脉倾诉相思。皇帝不由得闭起眼睛,低下头去,深深衔住袁初晴的双唇,吻住。   是夜,皇帝幸了御前宫人袁初晴,册为宝林。   ~   辞别皇帝和冀王,内侍领着“苏虞溪”出宫。   常蕙心一步一步踏在青石砖上,适才重逢谢景,她生出了许多情绪,这会一步一步远离深宫,诸多情绪也逐一平复。   唯二剩下的,还是恨和不甘心吧。   ……   贴身婢女春荣一直等候在宫外,见常蕙心从宫门内步出来,春荣连忙上前,搀扶自家小.姐登上马车。   马车宽敞,回府的路途很长,常蕙心便喊春荣上车,让婢女跟自己一起坐回去。   春荣楞在原地,不吭声。   常蕙心再唤:“春荣?”   “啊!”春荣失声一叫,这才反应过来:“多谢小.姐,多谢小.姐。”春荣这才登上马车。   主仆二人坐在车厢内,时有攀谈,车厢内气氛融洽,除了……春荣神思似乎有点恍惚。她伺候了苏虞溪十年,总觉得,今天的小.姐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……是成亲做了妇人的缘故吗?   刚才春荣搀扶小.姐上车,浑身骤然一个激灵:又有哪里不对劲!   但是具体是哪里不对,春荣察觉不出来。   大道平缓,行驶的马车几乎没有颠簸,春荣静静地思索,刹那,又“啊呀”一声。   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,小姐.的手,和平日摸着的触感不同!   常蕙心问:“春荣,你怎么了?”   这一问,春荣愈发紧张,心提到了嗓子眼,感觉摆头:“没有没有,小姐,没什么的。”春荣的目光却忍不住下瞟,去瞅常蕙心的双手:小.姐十指的手结,比以前突兀了不少……   春荣自以为不露声色,却不知她的一举一动已全纳入常蕙心眼里。常蕙心也低头瞧自己的手,十个红指甲,还是昨夜为了假扮苏虞溪,特意染的。怕是这一双手露出破绽了吧!   常蕙心本来还想留在春容,从这婢女口中多套出些苏虞溪的习性。现在看来是不成了,明日或者后日,须寻个理由,将春荣远远的发配出去。   常蕙心正想着,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。春荣抓着壁侧栏杆喊:“小.姐当心!”   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常蕙心牢扣住车窗窗楹,往窗外探头,正好瞧见自家车马与迎面驶来的车马重重撞在一起,车前二马齐齐扬蹄。   是对面的车主动撞上来的,因此对面的车也受损严重些,棕马脱缰,剩下一只车厢,前倾倒地。   车厢内跌出一个人来,朱红俏影,在空中转一个圈,翩翩着地。公然裸.露着一双玉足,不是许国夫人曾微和,还能是谁?   常蕙心心喜,面上却赶紧流露怯色,下车向许国夫人赔礼。   今日许国夫人似乎心情好,并没有责怪常蕙心,只斜了常蕙心一眼:轻飘飘道:“本夫人的马没了,你说……怎么办?”   常蕙心俯身道:“是民女的不是,冲撞了夫人。民女的车还能行驶,倘若夫人不嫌弃,民女愿亲自送夫人回府。”   曾微和迈着悠悠莲步,朝常蕙心的马车走去,笑道:“好吧,本夫人不嫌弃。与你共坐一车,给你天大的荣誉!”   常蕙心赶紧谢恩。   春容自然被逐下车去。   车厢内只有常蕙心和曾微和两人,常蕙心这才唤了脸色,私语道:“微和,我们这算是不撞不相识?”   曾微和眼皮一翻,“我跟苏家丫头只是泛泛之交,倘若突然就频繁往来,旁人不怀疑?所以我一定要来撞撞你。”   常蕙心笑道:“你撞得对。”   曾微和用手肘拐了常蕙心一下,“唉,这一天的苏家小.姐,可还当得舒坦?”   常蕙心答道:“其它都还好,就是与苏夫人和春荣相处的时候,要格外警惕。她俩是最熟悉苏虞溪的,以后苏夫人鲜少见面,倒还没什么,但是春荣……朝夕相处太容易露出破绽,我不打算留她在身边了。”   曾微和仰着下巴听常蕙心讲话,俏眼转了转,笑出声来。   笑过了,曾微和问常蕙心:“你刚才宫里出来,难道……没发什么感触?”   感触肯定有的,但是常蕙心不想同曾微和倾诉。常蕙心突然想起谢致,要是谢致在的话,倒可以说一说……   常蕙心问曾微和:“谢致今日联系你了么?”   曾微和摇了摇头,盯着常蕙心,忽然发出一声冷笑:“呵,你想见谢致?”常蕙心还没否认呢,曾微和便再道:“让你们两个见面,却也不难。” ☆、第32章 如此山(二)   曾微和伸出食指摇了下,颇为得意,“而且我安排的这场见面,就算是被谢景发现了,也有替罪羊,追究不到你和谢致头上来。”   常蕙心两眼一垂:“你要假借太子之手安排?”   曾微和点头,思及谢济,轻嘲道:“那小子好骗得很。”   车厢内沉默了一阵子,常蕙心劝道:“微和,再怎么说,他也是你孩子的父亲。”   曾微和原本懒洋洋倚在壁上,身子跟随车厢摇摆,忽听到常蕙心言语,曾微和身子一定,刹那恍惚。她继而恢复闲散神态,满不在意道:“反正我又不会把这孩子生下来。”   常蕙心忍不住问道:“那你当时怎么不喝避子汤?腹中既成胎儿,便有灵性,坠胎总是不好的。”当年,常蕙心就是因为在金龙神庙意外流产,导致后来多年求子不得……据说,失去未出世的小孩,便是欠了阴债。常蕙心不希望将来曾微和与自己一样,再难怀上。   曾微和却轻飘飘回道:“喝什么避子汤,我就是有心怀上这个孩子的。”   常蕙心愣住,旋即将前因后果全想明白,沉郁道:“你怎么能把自己孩子也算进去?!”胎儿懵懂未知,何其无辜。   曾微和竟出乎意料的默默听训,闭住双唇。她盯着自己的手背,颜色白皙,手上的肌肤一点也没有松弛,若是只看这只手……她倒还能和谢济相配。   曾微和挑起眼皮,缓缓道:“蕙心,别怪我说话难听。你当年怀不上谢景的孩子,其实还是一桩幸事。”   ~   马车先送许国夫人还家,而后才重新驶上正轨,朝城南容府驶去。   常蕙心同曾微和的谈话谈到后来,谈沉默了。所以具体什么时候,怎样见谢致,也没谈下来。曾微和临别下马车前,留给常蕙心几句话,让她别再心善,善者人人可欺。   常蕙心下车,发现容桐竟在门前等她。他对自己的新婚妻子感情不深,却有足够的礼貌。   容桐上前道:“娘子辛苦了。”夫妻俩一起吃了晚饭,便至就寝。,常蕙心随口提及,一日仆仆风尘,想在睡前沐浴净身。容桐大窘,正喝着的茶差点呛出来:“娘子只管沐浴、只管沐浴。”容桐没有亲历过男女之事,面皮薄得不得了。   容桐逃到房外,烫着一张脸,喊春荣进去服侍常蕙心。   常蕙心命春荣打来热水,将用具放置桶边,便让春荣出去。   春容站着不动。   常蕙心便催促道:“春荣,你去外头守着,我要脱衣服了。”   春容紧盯着常蕙心,咬唇道:“往日,小姐沐浴,奴婢都是在您身边伺候的。”言下之意,让她出去,必有蹊跷。   常蕙心留意观察春荣,发现春荣的身体在微微发颤。   常蕙心低头笑道:“可能是成亲以后我变了吧!”常蕙心和气地劝春荣:“这回,你还是出去吧,啊。”常蕙心半推半劝,把春荣推出房外。   常蕙心先不忙着卸妆,撕人品面具,她在房内立定半响,蹑步走至窗前,猛地推开窗户。果然,春荣正侧身贴在窗户外,春荣原本是打算偷窥常蕙心的,哪知道被木窗扇了个正着。   常蕙心目光锐利,声音冷彻,带着警告的意味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   “小姐、小姐,我不是要……”吞吞吐吐,春荣连话也说不清了。因为惧怕,她连接往后跌了三、四步,一转身,屏着呼吸逃跑了。   常蕙心注视着春荣走远,又左右张望,确认再无人偷窥后,方才关上了窗。常蕙心朝木桶走了三步,脚步滞住,转身走回窗前。紧闭的窗户,她却仍不放心,栓上了内栓,又走近门前将房门也反栓了,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。   常蕙心悄然将人皮面皮撕下来,骤觉憋闷尽散,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,心里盘算着:春荣疑心渐重,明早就得将这小婢女打发走了。   ~   春荣脸色苍白,埋着头一个劲往前跑,都不敢回头——总感觉变了人的“苏小姐”永远站在她身后,冷冷看她。只要春荣一回头,“苏小姐”就会将她同抓进地狱。   春荣冷不防撞上了一个身躯,紧接着就听见苍老的抱怨声:“哎哟,你撞着老生了!”   春荣抬头,见是周婆子。周婆子也正盯着春荣,不满地数落道:“个小妮子没大没小的,就这么把老生一撞,是巴不得老生早死啊!”春荣理亏,赶紧赔不是。周婆子却又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瞧你这脸白的,天也不算黑,你就遇着鬼了吗?”   春荣犹豫了片刻,心想:在这容府里,除了以前的苏虞溪,周婆子便是她最熟悉,亲近的人。   春荣挽住周婆子的胳膊,将发现的秘密告诉周婆子:“周妈妈,我发现……小姐好像变了。”   周婆子嗔道:“废话,小.姐她现在不是黄花大闺女了,能不变吗?”   “不是那种变化。”春荣摇头:“小.姐现在变得很生疏,很多生活习性也变了,而且现在小姐的手……和以前小姐的手完全不一样!我总觉得,是另外一个人替代了我们小姐。”   周婆子注视春荣良久,探手摸上春荣的额头,道:“不烧,看来你真是遇上鬼了。”   春荣急了:“周妈,我跟你说正经的、火急的事!”春荣说完松开周婆子的胳膊,问道:“你知道姑爷在哪么?这事拖不得,我得去禀报姑爷。”   周婆子将春荣拦住:“唉,先别慌去。”周婆子凝视着一脸疑惑的春荣,解释道:“越是遇到这种事情,越是要冷静。姑爷是什么人?你我清楚吗?不清楚你就去告诉姑爷,万一小姐掉包的事姑爷就是主谋,你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!“   春荣完全听懵了,怯道:“那怎么办?”   周婆子告诉春荣:“今晚你先不露声色,该吃吃该睡睡,明早,我同你瞧瞧回苏家一趟,将这事禀告给老爷夫人!”   春荣觉得周婆子的话完全在理,狠狠点了下头。   是夜,春荣躺在床上,正处梦乡,忽感到呼吸困难。春荣还以为是做了个溺水的梦,一睁眼,才发现有人坐在她身上,正用一张浸了古怪液体的帕子捂住她的口。春荣叫喊求救不得,拼命挣扎,可是药效来得奇快,春荣甚至没有在幽黑中看清谋害她的凶手,就一命呜呼了。   周婆子从春荣身上爬下来,将尸体交给伫在黑暗中的男人。   周婆子叹气:“正好她家小姐也埋在那,这回丫鬟去了,做一处。”   男人淡淡看了周婆子一眼,周婆子立刻噤声。周婆子蹑手蹑脚推开房门,男人正欲携尸体踏出门槛,周婆子忍不住问道:“那容府这边怎么交待?”   “不用你交待。”男人冰冷道:“常蕙心自己也说过了,不打算留下这婢女。我们帮她动手,她感谢还来不及呢。不用你交待,让常蕙心自己去收场。”这男人和曾微和都理解错了,以为常蕙心“不打算留下春荣”的意思,是直接取春荣性命。   男人冰冷的话音忽然含了一丁点温度,似乎是在叹气:“再说,琴父这个人……是很好哄骗的。”   ~   月亮不知不觉爬到了苍穹中央,容桐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两个时辰,上下眼皮打架,实在是熬不住了……容桐鼓起勇气回房。   容桐在房外叩门,心想:这么久,苏虞溪该沐浴好了吧?   “进来。”   门里的女声一传出来,容桐禁不住又是一恍惚。待清醒过来,容桐苦笑:每次站在这级台阶上,听到她的声音,总以为还是常蕙心在唤他……此刻,常蕙心正身处何处呢?   容桐情不自禁仰望,静月皎皎,点点淡辉普照九州。他想,此刻常蕙心一定远离京城,在一个好山、好水、好开心的地方。容桐甚至可以想象美好的画面:常蕙心骑在马上,缓缓前行,一地的明月光,为她照亮前路。   容桐起初是欣慰,继而难过,他别过头去,避开月辉,瞅着阶角阴暗潮湿的苔藓出神。   不行,越瞧心里越难受,容桐推门而入。“苏虞溪”正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等他。   容桐目光僵硬,缓慢移向床榻:一张床,一只长形玉枕,单被叠得整整齐齐,床单也没有一丝一缕的紊乱。加上旁边的床头柜,矮柜……整个屋子里的事物几乎全是静的,伫立的,不会动的。   只有一盏罩着纱的灯,火苗模糊跳动,突兀且沉闷。   又到了每日最尴尬的时刻——上床就寝。 ☆、第33章 如此山(三)   容桐方才在书房里,还考虑了这事的:该不该和苏小姐同床行房事?   于情,容桐对苏家小姐没有男女之情。于理,他理当触碰自己的妻子,播种子嗣。思来想去,容桐拿不定主意,再加上最近官场上的一些事……容桐胸腔内纠结出一口闷血。   有那一刹那的呆滞,他觉得未参加科举前的日子是最幸福的。那时候,每日最大的烦恼,也不过是担心父亲花光了钱。   容桐吞屯吐吐问出来:“娘、娘子,你就寝吗?”容桐吞咽了一口,其实他想表达的意思,是“娘子,你我共寝吗”?   常蕙心直接道破:“只有一张床,自然是睡在一起。”容桐听着,心就咯噔一下,说不出是惶恐还是无奈。   常蕙心却话锋一转,再道:“但盼夫君体谅。奴在出阁前,已心属情钟他人,奈何皇命不可违,奴嫁过来,纵使身愿,心里也不情愿。”纯属胡扯,她心中现在空空荡荡,根本没有值得她爱慕的男人。   容桐听进心里,却是另一番滋味,暗自谈道:原来她也是心有别属,情非所愿。   容桐不由得对“苏小.姐”生出一份同命相怜的知遇感,他微微抬了下巴,平视眼前的女子,看似正将她细细打量,心思却早飞去了天边:美眷娇娥,不知是何时、何地、钟情于何人?关于苏虞溪的情史,容桐一丁点儿也不知道。但是他知道,自己钟情于常蕙心。   容桐苦笑出声,他转过身去,取盏倒水,动作并不算太艰难。   常蕙心不解,问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容桐徐徐答道:“为保娘子安心,等会上床你我各分半边睡,我在中央放三盏水,摆成一条直线。我倘若过界,水泼了,娘子只管揍我。”   常蕙心走过去,将容桐倒好的,没倒好的水都尽泼在地上。容桐讶异,还未来得及问出口,常蕙心已抢着自行解释了:“如果你真存了轻薄心思,要过界,中央放多少盏水也拦不住你。如果你没有那份心思,又何须放水盏以证清白?”   容桐点头,惭愧对待这件事情上,自己竟不如一个小女子。   夫妻俩各怀心思,褪去外衫,只着里衣上.床入睡。初夏微凉,常蕙心摊开一床薄毯来盖,随口问容桐:“你盖不盖?”   容桐侧身躺在常蕙心旁边,听她发问,便向她脸上投去目光。这一投目光投歪了,瞟见薄毯下常蕙心曲线隐现的身姿……这是一具女人的身姿,还有成熟女子的气息,迎面扑来。   容桐心念大动,哪里还敢跟常蕙心同盖一被,忙道:“不必、不必!”容桐屏住呼吸,转过身去,克制自己最原始的欲.望。他一面克制,一面懊恼:自己真是禽兽不如,明明对苏小.姐没有男女情,怎么还会有道道激流,直往他底下冲?   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,容桐闭起眼睛,想常蕙心。心牵的佳人在容桐脑海里浮现,夹杂着丝丝甜蜜与痛苦,压下他对身侧躺着的“苏虞溪”莫名其妙起的欲念。   容桐的身体逐渐冷了下去,迷迷糊糊进入梦乡。他的梦中仍有常蕙心,他乘车,她驾马,外头仍下着雪,马车原本是要驶来京城的,却拐了弯迷了路,误入一处世外之境,两人没得法,只得在那里安居下来。   安居以后的日子,甜得不像话。   迷糊的容桐,将梦里那一声“慧娘”喊出身来。   常蕙心也已经睡着了,听见有人在喊她,不假思索答了一声:“嗯?”   这一答不要紧,半梦半醒的容桐转过身来,伸臂抱住常蕙心。他脑袋前探,将她搂得再紧些,喊道:“慧娘——”尾音粘腻绵长。   容桐的动作太大,常蕙心骤然惊醒,坐起身来。容桐亦被常蕙心的动作惊住,他缓缓睁开双眼,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容桐的目光往下移,发现自己两只手,都趴在常蕙心胸前。   容桐赶紧将手拿开,也坐起来,在床上鞠躬道: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他十指颤抖,这两只手真该剁了,罪恶之源。   殊不知,常蕙心暗自也有一丝慌乱:她怎么就本能地应了声呢!  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,常蕙心审问容桐:“你刚才在做什么?”   容桐羞愧:“我睡迷糊了,冒犯了你。”他心中忧思忧虑,面上愁眉不展。   常蕙心看在眼里,问道:“你心里有什么事困扰着么?”   容桐愁到想笑,心里那些爱恋怎么讲出口!支吾之下,容桐将心底另外一件事,同常蕙心说了。   五月份,皇帝拟修法律,谨督吏治;整顿赋役,规定租役,徭役都以现存户口为主;且欲改一贯“重农抑商”的传统,鼓励商业发展。这几条法律,拟先在京城内外试验,皇帝让宰相苏铮具体负责的安排和施行。   新法极贴合容桐心愿,他当即向苏铮请命,苏铮却压下容桐的折子,推举京兆尹周峦全权负责推行新法。苏铮还特地叮嘱容桐,不须插手帮助周峦。容桐不解,询问意图。苏铮告诉容桐,他这是为了锻炼周峦,希望周峦能独立完成任务。   容桐听完,心里很是替周峦感激苏铮。   出乎容桐的意料,新法的推行遇到阻碍。京中的官吏和京郊的农民纷纷反对新法,周峦却不是个纠结的人,重阻之下,他强行执行,不愿遵循新法者尽数下狱。一时间,奏章像雪片一般飞上朝廷,都是参周峦的。周峦遇硬越硬,反参众吏“骄纵贪侈,为一己私念,不恤政事”。眼见着周峦得罪的官吏越来越多,新法却依旧推行得不顺利,容桐为周峦担心,便向苏铮奏请,希望自己也能参与推行新法,助周峦一臂之力,亦为周峦分忧。   苏铮把准女婿的奏愿再次打了回去。   ……   容桐讲述完毕,已是双眉紧锁,再难舒展。他叹气道:“岳父大人驳回我的请奏,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。这半个月来,一川的处境比之前更艰难,我瞧着心焦,岳父却不肯让我帮忙。虽说岳父这样做是为了一川好,但我……”容桐摇头,愁闷道:“我十分担心,仅凭一川一个人,扛不下来。”   常蕙心抿了抿唇,酝酿好词句,方才道:“我爹可不是真要帮周大人。相公没有一双慧眼,还未将此事看个透彻。”   容桐半傻:“怎么这样说?”他心中本就是愁云重重,顷刻又添一团疑雾。   “家父此举,其实是想帮助相公你。”常蕙心徐徐道:“相公为京兆少尹,周大人为京兆尹,副的始终被正的压着,出不了头。”   容桐当即插嘴:“我跟一川是结义兄弟,谈什么正副?怎么能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想!”   常蕙心瞥了一眼容桐,“你听不听我说话?”   “听。”容桐变得像只兔子一样乖。   常蕙心这才继续讲:“古往今来,只要推行新法,一开始肯定是最艰难的,大家都不接受。所以一开始负责推行的那位大人,肯定会引犯众怒,不得人心。这个恶人,我爹自然会推举周大人来做。待到非议之声满布朝廷,皇帝压不住了,肯定会象征性地追究周大人的责任。为了平息大家的愤怒,皇帝应该把周大人的职位撤了,但是新法是皇帝意愿,还是要继续执行的……这时候就只能京兆少尹,也就是相公你走马上任了。皇帝想做明君,势必顾及民意,对新法进行修改。这时候的新法,应该会退让温和了许多,所以相公来推行新修的法令,大家不会对你产生愤怒。相反的,因为有之前强硬的周大人做比较,大家会觉得相公你心善很多,人也好相处,是个好人,你的口碑一下子就上去了。周峦撤职,京兆尹空缺,你很快就能提升正职。”   容桐沉默半响,道:“这不是让我踩着一川上位么?”   常蕙心颔首,“正是这样。”   容桐摇头,“岳父大人为了我,初衷是好的。但他不能牵出一川做替罪羊。”容桐伸手握住常蕙心的手:“娘子。”   常蕙心把自己的手抽.出来,警觉道:“你又要做甚么?”   容桐目光坚毅,道:“你是我娘子,夫妻之间无隐瞒。我须告诉你……倘若如你所说,将来真发生一川被撤职,让我接任的事,我会亲请面圣,向陛下奏明岳父大人的私心,希望陛下从明处理政事,对岳父大人和我依律处罚。”容桐言语有力,毫无犹豫踌躇,仿佛换了一个人,果断道:“大家为重,小家为次,国家法令不可投机,为官作吏更不可做奸佞行为。就算娘子你恨我、怒我、让我三思。我也绝对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。只要真发生那事,我绝对会向陛下奏明。”   听着容桐的言语,常蕙心的身体逐渐定住,仿若石雕。她心里暗赞:眼前到真是不可多得的耿直之人。   可惜他忠良梁才,也已卷入洪流,浩荡不可抗!   常蕙心努力装出一副为难却又坚决的样子,咬牙道:“我支持相公的举动。”   容桐震惊,一双俊眼牢牢注视着常蕙心。   常蕙心心中愧疚,实在是对视不下去了,别过头去,“大义为先,再则……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。”嫁只小白兔,跟着兔子一起走。   ~   容桐与常蕙心“推心置腹”聊了朝堂之事,自觉对她更坦诚了一步,形如挚友。下半夜,容桐未再起妄念,两人同榻而眠,相安无事。   夫妻俩早上起来,只有周婆子进房送早餐,不见了春荣。   容桐生疑,向周婆子询问春容哪去了。周婆子只道春荣不在家,至于去哪了,不知详情。周婆子一边说,一边斜眼看向常蕙心。   常蕙心对上周婆子的目光,心念一动,心尖尖上忽然就绕起周婆子的一个“周”姓。   容桐仍在追问:“春荣去哪了呢?这大清早的……”容桐侧身问常蕙心:“她出去这事,同你打过招呼了吗?”   常蕙心垂眼:“打过招呼了。她年纪也大了,想过自己的生活,我就准许她回家乡去了。”   容桐并不知道春荣是苏家家生婢女,还频频点头,问常蕙心:“你有没有多给她一点盘缠?这些年她辛苦在你身边伺候,也不容易。”   “有。”   容桐这才辞别常蕙心,上朝去。   常蕙心则仔细再询问了周婆子一番,周婆子口风甚紧,什么也不透露。常蕙心也不逼周婆子,她自己出门,悄悄去附近街边的店铺问了一圈,均道未见容府婢女经过。接着,常蕙心寻到值夜打更的老伯,也问了,老伯如实告知:未见春荣夜间出门。   由此可见,春荣并未踏出容府,但她也不在府中……春荣去哪了呢?   亦或者说,被谁劫去哪了?   常蕙心从府外回来,边走边思考,侧首一瞟,瞧见容府的刷白的墙。   墙对面就是周峦的府邸。   常蕙心脚尖一踮,跃至墙头。她的手扒着墙檐,脖子伸长,往周峦府内眺望,很快便发现周峦府中植着一棵大树,枝、叶、干均发出浓烈的樟脑气味,掩盖住其它气息。   南国樟树,植在北地,可不奇怪?   常蕙心眯眼往那樟树底下观察,发现树地均是新土,似乎不久前才被人翻动过。   常蕙心已自有了计较。   ~   七月初五,天气闷热,乌云满天,雨却迟迟下不下来。   常蕙心想着,容桐上朝穿了厚实的官服,肯定会闷出一身汗,身体也会发热。常蕙心就给容桐做了一大缸酸梅汤,等他下朝回来喝。   谁知过了往日到家的点,容桐仍未还家。常蕙心出到门口去望,也没瞧见容桐的身影。她心里咯噔一下:十之七八,是周峦被撤职了,容桐早朝过后,留下来与皇帝详谈。然后……   常蕙心没再继续想下去,时不待人,她简单收拾了下,命仆从驾车,向苏家驶去。   小.姐突然还家,苏家家仆居感到奇怪,但没人敢异议,门童立刻禀报苏铮。不一会儿,就有家仆引常蕙心去同苏铮见面。   这次苏铮见自家女儿的地点,不是在正堂,而是偏苑一隅的荷花亭上。   荷叶浓绿茂盛,叶角接着叶角,将整座池塘遮得严严实实,半点绿水也不露出来。   苏铮遣散左右,只留常蕙心一人。   常蕙心站着,苏铮坐着,他指一指旁边的石凳,道:“坐。”   常蕙心身体刚触及凳面,就瞧见苏铮猛一捶桌子:“吃里扒外的东西!为着个义姓兄弟,甘愿往死里构陷我这个岳父!容琴父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!出嫁从夫,你这趟回来,如果是要帮着男人气自己爹爹,就不必讲了!”   常蕙心沉默不语,任由苏铮发怒,待他气消,方才垂首温声道:“爹爹你想到哪去了。十五载父女情谊,远比一月夫妻情深厚,我肯定是向着爹爹你的。”   苏铮自己也觉得骂女儿骂凶了,甚是恼悔。苏铮语气放柔:“那你这趟回来,是为什么?给那臭姓容的求情么?”   常蕙心仍就低着头:“女儿这趟回来,有两件事要向爹爹讲。第一件事,的确是为琴父求情。”   苏铮沉吟,半响问:“容小子将事情全都给你讲了?”   “讲了。他说散朝后,单独留下来,向陛下讲了一些对爹爹不利的话。”   苏铮猛地又敲了桌子:“单独留下来?可恶容桐,竟敢骗我女儿。虞儿啊,他哪里是单独留下来,要是他真是私下向陛下禀的,我能这么气么?他是直接在朝堂上禀的!文武百官百余人,正好今日还有三位外邦使节,全都在场,他就那么怒斥本官‘抑一人而扬另一人,徇私弄权,谋求私利’,这让本官颜面何存啊……史吏就当着本官的面把这事记下来。”苏铮气到炸肺,以手指天:“谋求私利?我不过想助女婿升官,为了我女儿将来能过得更好,呵呵,到被女婿反捅了一刀。”   “爹爹息怒。”常蕙心突然跪下来,道:“相公他也是被逼的!相公是个明白人,娶我之后,自知已入苏门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更何况成亲之后我们夫妻和睦,相公的心早就牢系在苏门一脉,倘若不是有人以我们俩,还有爹爹的性命相逼,相公又怎会做出这种断自己手足,让仇者快的傻事?”常蕙心已是泣声:“相公心中,早已将爹爹当做亲父亲一样看待,他发许下心愿,要赡养你后半生。若不是刀架颈上,相公怎么可能伤您!更何况,爹爹官场上这样做,也是为了相公好,相公在朝廷上把脸皮撕破了,他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……舍利又不讨好,哪有人那么愚蠢。”   苏铮沉寂。良久,他幽幽问道:“是谁逼你们的?周峦?”   “不是。”常蕙心抬头直视苏铮,她已是满面泪痕:“是陛下!”   苏铮脱口而出:“陛下怎么可能突然要整治我?”   常蕙心拼命摇头,苦得梨花带雨:“我和相公也不知道为什么。陛下私面相公,让他朝上狠参爹爹,毁掉爹爹的名声。相公不肯,陛下就威胁说,只有这样做,才能保全爹爹的性命,不然爹爹就要性命不保……”   苏铮瞧见女儿哭得这么伤心,心痛之下,渐渐信了。苏铮转念记起,最近这一个月来,谢景偶尔扫来的目光,隐隐总存了杀意。以前,苏铮以为自己眼花,看错了。现在回过神来,的确不错。   苏铮不禁打了个寒颤,后背发凉。苏铮将拇指、食指与中指捏住,想不太明白:他小心翼翼为官,战战兢兢伴君,从来没有惹怒君王的地方,谢景怎么突然就想杀他了呢?   苏铮情不自禁呢喃道:“莫名其妙啊……”   “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!”雄浑的男声响起,带着滚滚抑制不住的怒气,硕大的荷叶被人粗暴拨开,荷花被连茎压下,顷刻摧毁。原来,荷叶底下藏着一叶小舟,一个中年男人正敞胸露怀,醉躺舟上,将方才常蕙心同苏铮的对话尽数听清。   常蕙心之前回门时见过这位中年男人,他是皇后的二哥,曾经赤手生擒伪帝的虎将苏钟。而今放.浪形骸,不曾模样。   苏铮似乎早知道苏钟藏在荷叶底下偷听,苏铮瞟了一眼苏钟,沉着脸道:“先把你的衣裳系起来。”   苏钟双手发颤系了衣衫,摇摇摆摆站起来,仰头凄厉一笑:“铮弟,我们反了吧!”   白光闪电,就在这时劈下,阴灰的天穹添出道道苍白色彩。暴雨倾盆而下,如珠如瀑打在荷叶上,船内顷刻间垒起积水,苏钟衣衫透湿,轰轰雷鸣,掩盖住他骇人言语:“我们手上攥着谢丽光的把柄,辞官装傻他也不会放过我们,只有把我们全灭口了,他才放心。生怕他那卖国求荣的恶行,会公诸天下!”   ~   许国夫人府。   曾微和一面嬉笑,一面用脚踢谢济的靴子:“走开,走开。外头雷轰轰下着暴雨呢,你也不怕淋着生病。”曾微和收回脚,玉足上滴滴水珠,都是从谢济的靴子上带沾来的。曾微和扬起眉一眺,瞧见谢济靴子透湿。她再往上瞧,谢济的衣衫浸水状若透明,全紧紧贴在身上,发丝粘在面颊上。   曾微和悠悠站起身,起脚,踩在谢济脚背上。她踮着脚,仰起头问他:“说吧,这么大的雨,你宁愿淋成落汤鸡也要跑来,是有什么事?”   谢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来一盘荔枝,笑呵呵巴结曾微和:“冰镇荔枝,千里迢迢刚运来的。路上烂了许多,就剩下这么一盘。父皇舍不得吃赏给给母后,母后也舍不得吃给我,我巴巴就端来给你了。”   曾微和大笑:“痛快!”她伸手摸摸谢济的脸,娇软玉手再往下滑,在谢济胸前打转:“我就跟这荔枝皮一样,马上就要皱皱巴巴,脸皮发红,成个老婆子……还值得你这么讨好么?”   “值得,当然值得!”谢济毫不犹豫道。他小时候听闻姨妈曾微和的事迹,恍闻传说,心驰神往。后来见着了曾微和,谢济对她的崇拜羡慕就变成了爱恋。   谢济低头,脸往曾微和脸颊上贴,道:“我就喜欢荔枝。”他就是喜欢曾微和,谁敢不允许?他还要立她做太子妃,长长久久光明正大的喜欢她!   谢济一手揽着曾微和的腰,一手端着荔枝,抱着她弯腰。谢济先将荔枝放稳在地上,接着手就开始不安分,直接往曾微和裙下探,那里有诱他沉迷流连之处。谢济的唇挨上曾微和唇角,不紊灼乱的气息全喷在她脸上,“我最好吃荔枝,剥了皮,里头白肉香甜……”   曾微和抓住谢济的手,不让他动,“别动!”   谢济手被按住,唇舌便在曾微和的肌.肤上细细的舔,辗转来到胸前,舌尖将她胸尖樱.核勾上一勾。曾微和身子一颤,谢济趁机探手,指上戳了黏黏晶莹出来。谢济将指头展示给曾微和看,笑道:“还是姨妈教我的,指头湿了,就是姨妈想要了……”   曾微和敲给谢济一个栗子:“我告诉我你的,我有身孕了你不能再动,你怎么都没听进去!”   “听进去了,听进去了。”谢济搂着曾微和,向她赔礼:“我知道我要当爹了,那我再忍忍。微和,再过一两个月,等你肚子大了,我们再弄,就不会伤害我们的孩子了。”   曾微和的胳膊挂在谢济脖子上,“乱七八糟的,都是谁交给你的。”   “御医说的。”   曾微和慕然松开谢济,冷眼看他:“你跟御医说了?”   谢济摇头,目前他还不敢向父皇母后挑明实情。谢济道:“御医是对父皇说的。前段时间,蔡修仪还怀着的时候,父皇询问御医什么时候能招幸她,且不影响腹中婴儿,被我听到了。”就默默记下了。   曾微和重新搂住谢济,“你弟弟才后娘肚子里掉了一个月,你就没心肝说这话,让你父皇听到,还不气炸?”   谢济伸手,取了一粒荔枝剥给曾微和吃,口中道:“父皇他听不到。”   谢济剥了两、三粒荔枝,曾微和就开始哄他回去。谢济不肯,曾微和便素手也剥了一粒荔枝,嘴对嘴喂给他吃。谢济心满意足,这才甘愿被曾微和送走了。   曾微和将谢济送出偏门,转身立马止了笑意。她匆匆赶回房间,紧锁房门后,方才拉开玄关暗门。   周峦盘膝坐在暗门内,曾微和俯身向他下拜:“主公息怒。属下未算到太子会骤然造访,让主公藏于暗室,听污言碎语,受委屈了。”   周峦轻道:“没事,我坐在这里,也正好静一静。”周峦面色平静,对曾微和道:“师娘,我们继续商量正事吧。”   曾微和端起剩下的半盘荔枝,问道:“主公您要不要吃荔枝?”   周峦摇头:“我从小就不能吃这东西,一吃就上火,嗓子疼。”周峦淡淡看了曾微和一眼,道:“你要是吃不下,就找个理由,分给谢遂志常蕙心他们,也尝尝吧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昨晚没码完,放到这章一起更了。所以是满满七千字~\(≧▽≦)/~ ☆、第34章 如此山(四)   曾微和道:“正好,常蕙心今晚要过来练武。”   周峦轻点下巴,颔首。曾微和却迟疑再道:“主公……待谢常二人,究竟是什么想法呢?”曾微和垂头,“属下不明白。”   周峦嘴边泛起淡笑:“我其实很想同他们做朋友。”   曾微和点头,“这是正常,敌人的敌人自然是朋友。”   周峦笑出了声,“谢景不能称作敌人吧,只不过各自阵营,混战厮杀罢了。”周峦转头往下窗外,暴雨如帘如瀑,模糊了树影楼踪,周峦叹道:“本以为这雨来得快也会去得快,哪知道要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了。”   ~   常蕙心坐在马车上——苏铮和苏钟聊到后来,就不让她听了,说是为了她好。苏铮不顾雨大,命仆人强行把常蕙心送回家去。   常蕙心百思不得其解:谢景究竟做过什么事,能被定性为“卖国求荣”呢?如果说是谢景杀前朝小皇帝的事,那是“弑君谋逆”,不是“卖国”。   想不通啊!   车停了,外头老仆隔着帘子提醒常蕙心:“小.姐,到家了。”   常蕙心掀开车帘,久候门前的周婆子赶紧过来搀扶。常蕙心瞄了周婆子一眼,问道:“相公回来没有?”   “姑爷回来过了,听说小.姐您出去了,就急急去找您了。”   常蕙心与周婆子对视:“他到哪里去找我了?”   周婆子亦不惧常蕙的目光,径直与她四目相接,缓慢答道:“老奴不知。”   常蕙心嘴角动了下,不置可否。雨下得小了,她撑开一把伞,出门去寻容桐。   常蕙心顺着主干道走,不多时就眺见了容桐。因为下雨,街上没有多少行人,容桐的身姿异常显眼——他撑着一把纸伞,竹做的骨架,韧而不折。容桐居然穿了一件紫袍,系带随风向后飘扬。他踩着木屐,缓缓踏向常蕙心,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水,雨滴落在水面上,轻直跃起,发出一声“嘀嗒”。   容桐的目光从容不迫,竟带了七分傲气和三分狠戾,直接大胆凝视常蕙心。   容桐出声道:“娘子。”   一听这声音,常蕙心就明白过来:“三吴,别闹。”   谢致的唇角悄然漾开,若春山含笑,颇为得意。   常蕙心不禁问道:“你怎么扮成这个样子?要见我,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下?一路上有没有被人发现?谢景还在监视你吗?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急事?”若无急事,他怎么会做这样贸然的行动。   常蕙心一连追问了五个问题,谢致却眉毛一抽,只答了四个字:“我想你了。”这就是全部的原因。   洞房花烛夜的心悸又回来了,常蕙心赶紧扯另外的话题:“三吴,你扮成容桐的样子……路上有没有遇到他?”   “没有。”谢致否认,连脑袋都懒得摇,“我扮成这副样子,为的就是刚才能喊你一声‘娘子’。”话题又被他绕回来了!   常蕙心不得不直面谢致的表达,她硬着头皮,坦白告诉他:“三吴,我们没可能。我是你长辈,比你年纪大太多。”   “谁说的,你二四,我二三,年龄般配,女才男貌。”   常蕙心皱了下眉,觉得这话不大对劲:她已经三十四了啊……再则,‘女才男貌’是个什么说法?谢致还真是皮厚脸大。   常蕙心道:“我三十四了。”   “你自己可以照着镜子看看,你像三十四吗?”谢致一声冷笑,咄咄再追问:“之前过去的十年,你有记忆吗?做过什么,说来给我听听。”不容常蕙心回答,谢致径直再道:“阿蕙,你没有过去十年的记忆,你只是闭眼再睁眼,不过一宿。你就是一直停留在二十四岁。”   街上还是有零星行人的,谢致的声音颇大,不少行人侧目。   “不要吵,不要引人注目。”常蕙心赶紧将谢致拉到街角,转过弯,转入偏僻小巷。   谢致却仍不罢休,继续将心中的话讲完:“而我,十年过隙,终于赶上了你的年纪。”   谢致说完,右手前移,缓缓按住常蕙心扯着他衣角的右手。掌心贴着掌背,五指慢慢穿过她的指缝。   常蕙心身子滞住,表情僵住。这一刻,她心底不是不动容的。   但是理智很快回来,常蕙心强调道:“不管怎么样,我都比你大十岁。”两人没可能。   谢致垂头、叹气、懊恼,他似乎放弃了,“拗不过你。”   常蕙心刚松了口气,就听见谢致幽幽道:“女大十,样样值。”谢致随手将伞掷掉,淋在雨中,弯下.身来,他的脑袋探至常蕙心伞下,准确将她的双唇衔住。   这一吻与洞房一吻截然迥异,谢致没有伸舌撬牙,霸道侵占,只有唇静静贴着唇,仿佛时间静止,万事万物皆不动。谢致和常蕙心皆带着人皮面具,假肌.肤对着加肌.肤,外表上双方皆没有温度。内里一颗心却在滚烫跳跃,嘀——嗒——   雨水打在地上,嘀——嗒——   竟成同一频率,合成没有缠绵,只有悱恻的乐章。   微风吹起了常蕙心的青丝,两三缕粘在颊上,谢致抬指轻轻将它们拨开,结束了这个静谧且温柔的吻。   常蕙心举着伞,立在雨中,注视着谢致。   谢致笑出了声,满意常蕙心的表现,“看来你没和那容书生做什么。”   常蕙心刚想发怒,突然发现谢致背后不远处站着容桐,也举着伞。   震惊,诧异,清澈不会掩盖情绪的眼眸,这个是真的容桐。   容桐看见常蕙心,竟慌忙躲开,他的身影迅速在她视线中消失不见。   完了,这下又得去找容桐了。常蕙心无奈,提醒谢致,“他寻来了。”   谢致手一抬脸一抹,背对着容桐撕下人皮面具,藏入怀中,道:“改日再约。”这才徐徐转身,步出窄巷。谢致走到巷子口,发现容桐并未离去,只是藏在拐角处,从巷内望过来,看不见罢了。   谢致面无表情看了容桐一眼,踏着木屐远去。他走得不紧不慢,没有半点窘迫。   倒是容桐,窘迫得不得了,却又暗自庆幸:还好他不喜欢苏虞溪。所以瞧见她和别的男人亲昵接吻,容桐有惊诧,有尴尬,却没有难过。   容桐用嘴吸了口气,捋顺胸臆:还好苏虞溪不是常蕙心。如果要让容桐瞧见常蕙心同别人这样做,他一定会难过得了无生意。   “回家吧。”常蕙心在容桐身后出声,把容桐下了一跳。他缓过神来,应了好,与常蕙心并肩归家。   走着走着,容桐小声对常蕙心道:“娘……苏姑娘,原来你喜欢的是汉王。”   常蕙心心上一揪,“你认识他?”   容桐老实告知:“人都说汉王任诞,我觉得……是有点。他长年累月不上朝,之前我只同他打过一次照面,所以方才瞧着,并没有立刻认出来。现在……慢慢地就想起来了。”汉王龙章凤姿,与苏虞溪家世般配,男女青春,本应是天作佳偶,奈何皇帝一道圣旨……想到这,容桐浅慢吁出一声叹息,替苏虞溪感到惋惜。   容桐竟生出愧疚,觉得是自己耽误了苏虞溪。   ~   阴雨缠绵下了两天,要七月初七,方才放晴。雨后的阳光格外灿烂,人都说,这是到了七夕,老天爷也要买有情人一个面子。   天黑后,容桐竟然邀请常蕙心去郊外梁河边放灯。   出乎常蕙心意料之外,她脱口而出:“怎么突然想去放灯?”   容桐一撒谎就露出诸多破绽,脸颊红,眼神躲闪,话语结巴:“我、我就、就想着我们是刚成亲的、的夫妻。出去放灯、灯、灯、灯……”容桐一连点了四盏灯,“……才不会引起别人怀疑。”   常蕙心看出容桐在撒谎,却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撒谎。常蕙心笑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   “那、那就动身吧!”容桐似乎很急,也很慌张。   仆从驱车,载着夫妻俩,从南门出城,不多时便来到梁河畔。   常蕙心活在十年前,那时候兵荒马乱的,七夕没多少百姓敢出来放灯。小贩售卖的灯也不多,品种单一,统统做成莲花瓣样,花.心插.上白烛或者红烛,随水飘远。   元嘉三年的七夕放灯热闹非凡,相较十年前,俨然是一个天上,一个人间。仿佛全京城的青年男女均挤到梁河畔来了,摩肩接踵,常蕙心只能望见人头人身,都瞧不见河水。   卖灯的小贩一步一个摊位,河灯新奇俏丽,被他们扎成各种模样:不仅仅只有莲花,还有牡丹、杜鹃、茶花、玉兰……又不仅仅只有花卉,还有各种小动物,小犬,小猫,老虎,还有兔子!   常蕙心掏钱买了只兔子形状的河灯,蜡烛藏在灯里,火苗正好跳动在兔眼处,分外明亮。   常蕙心将兔子灯送给容桐:“给你,兔子。”她自己掩口笑了。   容桐傻愣,迟疑地接了。常蕙心还在笑,笑着笑着……表情倏然凝固了。谢致出现在不远处。   容桐顺着常蕙心的目光望过去,亦瞧见谢致。容桐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,快步走过去,鞠躬低唤:“殿下。”   常蕙心这下明白了,谢致竟私底下勾.搭了容桐,不知道编造了些什么故事,竟让容桐同情心大起,骗常蕙心七夕夜来与谢致私会。   谢致面泛笑意,正自得意,目光无意间向下一瞟,唇骤抿紧,表情吃瘪。谢致问容桐:“你怎么也拧了只兔子?”   “她送我的。”容桐应声回答了,才往谢致手上往,这才发现汉王齐腰提着的,也是一盏兔子河灯。   不、不,这两盏河灯还是有区别的。汉王手上提的那只个头较小,明显是母兔,而容桐手上拧着的个头大且沉,是公兔无疑了。    ☆、第35章 如此山(五)      谢致原本买来兔灯,是打算送给常蕙心的——她是谢致心中的小兔子。这会容桐也有兔子,谢致恼了,灯也不送了了,兔灯硬往容桐怀里一塞:“赏给你了!”   容桐一手拧着一只兔灯,还傻傻道:“谢殿下恩。”   谢致瘪嘴:“别光嘴上说,没有行动。”要真感谢他的恩情,就赶紧闪开,让他和常蕙心单独相处啊!   容桐思忖了半响,明白了,赶紧沿河跑远。   没有碍眼的人了,谢致整理衣袍,喜滋滋朝常蕙心走过去。一近前,常蕙心就批评他:“你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。”   谢致沉默听训,并不否认——他对容书生是不地道,编了个王爷爱上宰相小.姐,却遭棒打鸳鸯,不能正大光明在一起,只能暗中私会的悲惨故事。   谢致耸耸鼻子,想起昨日自比牛郎,无限悲痛对容桐道:“容大人,梁河就是孤同虞溪的银河啊!年年岁岁,只有七夕一日可以相会。”   谢致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  常蕙心不解,“你笑什么?”   这么怂的事,谢致才不会告诉常蕙心呢!他伸臂将她手一牵:“走,放灯去。”汉王有的是银子,很快又买了两盏灯——摊铺上摆着近百种河灯,许多漂亮的样式谢致不挑,偏选了两只狮子头的。   常蕙心问道:“你买狮子样的河灯做什么?”骇死个人。   谢致心想,狮子张大口,吃死兔子。他开口回答:“随手拿的,没注意到是狮子,唉,竟然是狮子?”谢致无辜,又瞪了常蕙心一眼:“你别在意是什么样式啊,能放就行!”谢致低头瞧方才一并买下的笔墨,继续道:“关键是要看你写什么愿望,能否成真。”说完,他塞给常蕙心一只狮子灯。   靠近河畔,谢致在河灯壁上龙飞凤舞写了九个字的草书:愿吾爱,常鸦鬓,永娇颜。   谢致写完,忍不住偷偷去瞟常蕙心,想窥视她那只灯上写了什么。   空空干净,常蕙心一个字也没写。   谢致愕然:“你不打算放灯?”   常蕙心摇头道:“不打算。”七夕放河灯,是期盼美梦成真,每个人都是高高兴兴把河灯放出去的。而常蕙心,人生中仅存的愿望是便是手刃谢景,让他失去一切。她的愿望充满愤恨,满是是阴沉怨气,与美好一点也不沾边,她放河灯做什么?   更何况,梁河边放灯的男男女女,大多是许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,而她常蕙心……男欢女爱早已离她远去。   谢致笑道:“那我替你许个愿望吧。”谢致不由分说拿来常蕙心那只灯,写道:阿蕙只要和三吴在一起。   常蕙心瞧见谢致写的字,忙阻止道:“别乱写!你别放!”   谢致偏要放,蹲下来,将两只灯放上水面。常蕙心一时情急,威胁他道:“你敢放我就把你踢下河去!”   谢致两手往前一推,带着掌力将两只河灯推远。常蕙心血往脑上一冲,起脚踢了谢致的屁.股。她踢得不算重,但不知怎么,谢致像个球似地栽进河里。   “扑通”巨响,左右放灯的男女皆往这边望,目光全投在常蕙心脸上。常蕙心愧疚难当,又担心谢致淹死了,前跑几步涉水,鞋子半湿,裙上沾了水也沾了泥,她也不顾了,只专注寻找谢致。奇怪了,他方才明明是在这里滚下去的,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?   “唰”的一声,谢致跟个鱼似的破水而出,没把常蕙心吓个半死。他带出来的水珠,还有不少溅到她脸上。   这小子,故意的!   常蕙心生气了,掉头就往回走,谢致却往前一搀。常蕙心以为他跌倒了,心头骤悸,忙回转身,却发现她的右脚被谢致捉住——他在隔着鞋子,捏她的脚。   大庭广众下如此轻薄,常蕙心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身上却又有一股酥.麻的感觉,从脚升起,直触到心。   谢致挑起眼皮,一双乌溜溜眼睛,似有意似无意往常蕙心身上瞟,最后对上她的目光。   不得了,常蕙心感到自己忽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欲.望,想要也蹲下去抱住谢致,回应他。   常蕙心脚一抬,将谢致再次踢进水中——当然,这次落水与上次也有不同,上次是成球滚下,这次是后仰着倒下,后空翻了个花。   这次,常蕙心没管谢致,踢完就转身上岸了。   谢致乖乖地从水里趴起来,也上了岸。他身上*的,夜风吹来,打了个喷嚏:“阿切!”   这副模样,这声喷嚏,令常蕙心刹那恍惚:小调皮三吴,贪玩不归家,哪知下雨了,淋成落汤鸡回家,就是这副既怂又可怜兮兮的样子。常蕙心每每见了心疼,忙让婢女取了热毛巾来,给他仔细擦干净身子。   此时此刻没有热毛巾,常蕙心掏出自己的手帕。谢致会意,腰一弯背一低,脑袋自觉往常蕙心身前送。她旋即习惯性给他擦头,拧干发丝,口中说出的关切也一如十年前:“身上打湿了不要紧,头发可不能湿。不然吹了风,你小小年纪就要染上头痛!”   谢致原本笑容满面的,听见常蕙心这句话,似乎也瞬间忆起了从前。他的笑容渐渐僵住,不笑的一张脸,凝视着常蕙心,却才是真正的深情。   “放灯就放灯,调.情做什么。”曾微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她特意的冷意与讥诮,“也不怕旁人瞧着害眼!”   常蕙心欣喜转身,“微和!”没想到曾微和也来梁河放灯。宽袍广袖,举止出格的许国夫人,双手捧着的竟是最普通的莲花灯。   谢致很不满意曾微和的打扰,不悦地问曾微和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曾微和手一挥:“边上去!”曾微和一把夺过常蕙心手中的绢帕,塞给谢致,教训常蕙心道:“你让他自己去擦去,有手有脚二十好几,需要你照顾他?”   谢致觉得曾微和异常的烦。他哼了一声,懒得同曾微和讲话。   常蕙心却做和事老,让谢致先避一避。常蕙心对谢致道:“我也想和微和聊聊。”   谢致忙答:“好。”   谢致远去,曾微和捧着莲花灯至河畔,松手任它飘远,目光悠悠。常蕙心陪在曾微和身旁,看清莲花灯上写的是“长相依”,忍不住问道:“他……怎么没有陪你一起来放灯?”常蕙心问完才意识到失言了,曾微和这花灯里许的愿,和愿的那个人,十有八.九与谢济无关。   果然,曾微和幽幽道:“这是冥灯,要远远飘过冥河,涉黄泉,寄给那个人。”常蕙心听罢沉默,曾微和却自顾自笑了起来:“一盏纸糊的凡灯,怎么可能涉河越险,成功抵达黄泉呢?再说,相公那么好的人,老天怜悯,定会拔他升仙。他在天上呢,不在地下!”曾微和明明笑容灿烂,语气轻松,却恍觉越来越悲沉:“相公就算是去了地府,快六年了,他肯定也早投了胎,转去别世了。这样真好,他不记得我,不然见着了如今的我,相公一定会气恼愤恨,不愿与我相认。我也不用愧疚。”曾微和的指甲染成凤仙花的红色,她轻轻将指尖探入水中,一圈圈划水,令水面起了道道涟漪:“说来……少年郎青春正好,蕙心,你不妨采撷一支?”曾微和侧转头,与常蕙心对视,那眼神分明在说:她已经采过一支少年郎了,放到鼻下嗅了嗅,香气不错。   常蕙心垂眼道:“这事我做不来。”   “有什么做不来的!”曾微和恼了,恨铁不成钢:“你和我又不同,谢致待你真心,他和你之间又没隔着仇怨。等你仇报完了仇,还剩下后半生呢,难道要孤苦伶仃?既然眼前有人选,何不执手好好过下半生?”   ~   容桐躲到一边,拧两只兔子河灯,茫然站在河边,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该做什么。还是周峦来到容桐身旁,提醒他:想要放灯,要先去买笔墨许愿。   容桐赶紧去买了笔墨,因为打算他最近将父亲接来京中,所以第一只兔子灯上,写的是祝父亲安康。第二只兔子灯上,容桐提笔犹豫了半天……周峦一直站在身边,容桐不好意思写!   容桐蹲着,挪了半个身子,背对着周峦,偷偷在兔子灯上写了四个字:愿慧安好。   容桐写完,顿时觉得自己不地道:这只好像是苏虞溪送他的,他写给常蕙心,这、这成什么话!   容桐提笔,把那四个字抹了。正巧远处传来响声,似乎有人落水了。容桐仔细远望,落水的人竟是汉王!汉王身边是苏虞溪,苏虞溪踢了汉王一脚,汉王又落水了!   一连串的反应,让容桐应接不暇,他的双唇微微张起,合不拢了。   容桐忽然想起汉王昨日同他叙述的悲欢往事,梁河堪比银河,令闻声伤心。容桐一手捋袖,一手提笔,铁画银钩写下一行小字:愿有情人,常欢乐。   周峦在容桐身后发出一声,似笑似叹。   容桐回头,问周峦道:“一川,你不放灯么?”   周峦耸肩:“无灯可放。”   容桐诧异,心想周峦向来风.流,骑马游街的时候,就有好多姑娘同他眉眼来往……容桐问道:“一川,你不是有来往的姑娘么?”   周峦哈哈大笑:“来往的姑娘太多,我要是给她们每人放一只,这梁河就要被我一个人的河灯铺满了!”   “那你父母呢?可以给令尊令堂放两只,愿老人家们身体康健。”容桐无心出口,本来善意提醒,说完见周峦面色不明,方才意识到:也许周峦的父母早已仙去了。   容桐向周峦赔了不是,周峦却摆手示意:没关系。   “我爹比我大了五十多岁……”周峦前迈一步,在容桐左侧席地而坐:“家父活着的时候,其实我没见过他几面,长什么样,根本没印象,都是我娘抚养我长大的。”   容桐与周峦恰恰相反,他自幼失恃,自小跟父亲生活在一起,很羡慕那些可以亲近母亲的孩子。容桐不禁道:“那你和令堂的感情一定很深厚吧?”   周峦从容道:“我以为很深厚,哪知道我娘跟野男人通.奸,爱上了他,竟默许野男人来杀我。”一贯温文雅致的周峦竟用词粗鄙、直接。   容桐震惊:“怎么还有这样的娘亲?!你好歹也是她的骨血,怎么说你也比……那男人亲近,重要!”   周峦摇头否定:“当然是那野男人重要,杀死我一个,我娘还可以和他一起生许多孩子。他们不需要我。”周峦很碍眼。   容桐难过:“那后来呢?”   周峦不喜不悲,仅仅只是叙事:“野男人其实不爱她,她便上吊自尽了。娘竟死在了我前头。”   容桐听着心一紧,这眼前就是浩瀚河水,容桐生怕周峦悲痛难过,追随母亲的脚步。容桐忙道:“一川,你千万不要想不开。”   “自尽是最蠢的。”周峦缓缓站起来:“但有青山在,便能寻柴烧。人一死,志向抱负皆成虚无,还会连累一众追随者,或将沉郁半生,或将陪殉。”周峦笑了,“我死都死不起。”   容桐默然听着,觉得周峦的话有些道理,但是仔细琢磨……又觉得周峦的话不太对劲,某些词句不该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说的。    ☆、第36章 如此山(六)  容桐思忖:周峦可能是忆及往事,伤心过度,所以用错了词句吧。   但见周峦背对着容桐,伫立河畔。两侧橘黄的河灯漂流延展,仿佛两只徐徐张开的凤翼,而周峦,则是那浴火重生的凤凰。   容桐凝视周峦良久,站起来,诚恳对周峦道:“一川,凡事还有我。”还有他这位义兄,这世上,周峦不是孤身一人。   这重似承诺的话语,在周峦意料之中,却又有温情超出他的意料。周峦勾了勾嘴角,问容桐:“令尊几时还京?”之前容桐大婚的时候,就派人去安州请过容父,哪知容父出门躲债,数天未归,容桐派去的人只得独自回来了。   容桐苦笑:“前几天从几位在京的老乡那得到消息,说我父亲回家了。已经派人拿着银子再去请了,先还赌债,然后把父亲接来京城,下个月就能至。”   周峦将容桐肩膀轻拍两下,心底暗自承诺:别的不能保证,但容桐待他如弟,他必侍容父如父。   有几个女孩子捧着河灯跑过来,想放河灯,却发现沿河的位置全被人占满了。周峦见状,笑着招呼她们:“这边来!”周峦和容桐把河边的位置让出来,两个人齐排往回走。行不多时,就瞧见谢致一个人伫着,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。   容桐不由问道:“殿下,苏姑娘呢?”容桐想起身旁还跟着周峦,赶紧给谢致介绍:“殿下,这位是和我同一届的状元,周峦。”   容桐又向周峦介绍谢致:“这位是汉王殿下。”   谢致和周峦两个老熟人互望一眼,均觉好笑。两个人如初见般互问了好,言语生分。   “凉州周峦,久仰殿下大名。”   “状元郎,幸会了!”   成功介绍两人互相认识,容桐挺高兴。他又担心谢致与周峦不熟,没话,尴尬,忙东一句西一句,融洽气氛。谢致和周峦均不戳破,好耐性陪着容桐演戏。不久,放完灯的常蕙心和曾微和朝这边走来,五人聚在一处,四双眼睛互扫,各怀心思,独容桐一人,是最清澈也是最糊涂。   也许是人多的缘故,容桐竟觉得以往厌恶的曾微和,也没那么讨厌。容桐提议道:“今夜这么多人……这会回城人多,我们不必赶这趟人潮,不妨在附近坐坐,闲话几句,等待会人少了再走?”   曾微和冷哼了一声:“这附近有坐的么?”四望去,除了人,就是野地,无亭台亦无楼阁。   谢致掀袍坐地,反问曾微和:“席地而坐你不会么?”   “殿下快请起。”周峦赶紧拉起谢致。周峦道:“如果大家不嫌麻烦,在下倒有个好提议。我们沿着梁河,再往南走远些,那边放灯的人极少,沿河有船停泊。我们租一艘,可闲叙,亦可畅饮,如何?”   谢致不同意,“远了,麻烦了!”   常蕙心却劝道:“去一下也无妨。”自从五人碰面,她便一直在观察周峦与曾微和的互动,两个人都演得太好,没看出什么破绽。常蕙心希望去船上,多一段时间观察,没准就能察出端倪。   常蕙心这么一说,谢致看她一眼,不再异议了。曾微和却不干了,不愿意再往前走。最后没办法,五个人就近找了处干燥的空地,围成一圈,坐地上了。   容桐挺兴奋,默默看了谢致一眼,几分崇拜:公子王孙,竟如此不拘,随便就坐在地上。汉王一如传言中的傲气,却不是传言中那般不近人。   容桐决定待会回去后,要把自己的看法同周峦分享一下,再问问周峦,他对汉王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样的。   “干坐着可不舒服!”谢致一呼:“常乐!”   唰唰闪出四个青年男子,给五人均上了一坛酒。   容桐脖子伸得直直的:这些人从哪冒出来的?   半响,容桐又僵硬地把脖子缩回去:这些人怎么一闪又全不见了?   其他四人都相继扒开酒塞了,容桐这才反应过来,低头瞧着一大坛酒,犯难了:平时他喝一小杯就会醉,眼下这么大一坛……   容桐不好意思地赔礼:“殿下,夫人,诸位对不住,在下喝不得酒。”   曾微和翻个白眼,冷道:“扫兴。”   容桐讪笑,眼睛却去瞅常蕙心,奇了怪了,“苏小.姐”面色平淡如常……大家闺秀也这么能喝?   常蕙心却未曾留意容桐,她的目光投在曾微和身上。曾微和有孕在身,却毫不犹豫开酒……常蕙心禁不住伸臂,按住曾微和拿着酒坛的手腕。   曾微和道:“区区一小坛酒,没事的。”她执意要喝。   四人举起酒坛,周峦站起身来,提议先敬汉王。谢致却笑着推辞,“长幼有序,该先敬微和表姐。”   周峦眨了下眼,笑道:“殿下言之在理。”   周峦弯腰,双手捧酒,恭谨敬向曾微和。曾微和身份远比周峦高,且心高气傲,依着她一贯的作风,必是身不离地,随便和周峦撞下酒坛,了事。但这会曾微和却不假思索地站起来,眼眸中流露出惶恐色。少顷,曾微和意识到自己露了破绽,赶紧圆场,扬眉入鬓,藕臂弯弯与周峦碰酒,“周状元,我很赏识你。”半是妩媚半是调笑。   常蕙心却从曾微和的眼眸里捕捉到紧张和心虚。   常蕙心暗道:果然,周峦和曾微和,这两人,就是一伙的。周婆子也是他们的人,苏虞溪和春荣就埋在周府的香樟树下。常蕙心初见周峦,周峦自我介绍,说自己二十二岁,凉州人,从未入京。后来,常蕙心却从谢致那里得知,周峦其实才二十岁,关内人,旅居凉州经商,周峦入京贩货,与谢致结识,之后投靠谢致。   现在看来……周峦的年龄、籍贯、经历,只怕俱是捏造!   常蕙心心思飞转,暗自猜测:周峦应该是曾微和的旧相识。但曾微和这人脾气不好,得罪的人多,朋友少。与她交好的旧人,要么就是伪帝一系,早就被灭个精光;要么就是周仲晦一派,早已被谢景借伪帝之手铲除,连那绝世妙郎周仲晦自己,也同怀中的小皇帝一道丧命乱箭之下。小皇帝……   常蕙心心一寒,陡然生出一想法:周峦该不会是小皇帝吧?!   常蕙心不禁摇头,这猜测太离奇了,近乎荒诞。但她却又忍不住去想,凡事皆有可能,连她这个死了的人都能复生……   常蕙心听见有几声在喊“苏姑娘”,她反应过来,才发觉谢致、容桐、曾微和、周峦,四双眼睛齐刷刷全瞄着她。   容桐坐在常蕙心右侧,轻声提醒道:“你刚才怎么走神了,大家都想和你说话呢。”   坐在常蕙心左侧的谢致额角一突,醋道:“走神就走神了,又怎样?”说完,大大咧咧将右臂伸过来,握住常蕙心的手。   容桐瞧见这副场面,垂下眼帘,心道:他们俩是情人,自己不该多话的。   ……   众人闲聊,兼带着喝酒。起初,大家话说得多,酒喝得少,但因为诸人之间各有隔膜、戒备,于是梯己的话不能说出口,真心想问的问题亦不能问破……渐渐的,话说得少了,酒却越喝越猛。   尤其是谢致和周峦,两人均将自己的酒喝尽,还不够。周峦饮起本属于容桐那坛酒,谢致则把常蕙心的坛酒抢过来,一口喝掉大半。   后来酒还不够,谢致命手下陆续补了不少坛。   天色黑中带灰,似众人心中点点醺意,谢致去抓常蕙心的手,被她甩开,就再抓。曾微和的脑袋倒在常蕙心肩膀上,闭眼小憩,周峦喝得猛了,坛中酒渗出,向他的衣襟内流。   隔膜渐去,四人醉眼迷离,辨不出眼前哪一只才是真正覆雨翻云的帝王手;嘴角咧开,也许就在这片刻间,做了个特别美好的偕老梦,不肯醒来。   四人皆醉,独有容桐因为一滴酒都没喝,清醒异常。容桐以前经常看父亲酗酒,但那酗出来的是赌债和欠款,今夜看谢致、周峦他们饮酒,饮得却是痛快和豪情。容桐心痒痒,竟也想沾酒了,轻声对周峦道:“你给我留一口。”   已半醉的谢致听到了,囔囔:“给他留一口!给他留一口!”把容桐吓了一跳。   周峦浑身的酒气,反问容桐:“你不是一沾酒就倒吗?你喝醉了怎么办?”   谢致隔空指周峦:“他倒了你把他抗回去,反正顺路!”   周峦装恼,吓唬谢致:“那把你的酒留给他,把他灌醉!”   容桐坐在谢致与周峦中间,听两个人醉中斗嘴,觉得紧张、新奇,又开心。谢致把酒分给容桐,他双手惴惴捧住,正准备喝,就听见常蕙心插嘴道:“容公子最多只能喝一口酒,时候也不早了。不如这样,这最后一口,我们五人共饮吧!”常蕙心说着,站起身来。其余四人见她如此郑重,亦纷纷站起来。   周峦朗声笑道:“愿我们各自心愿达成以后,还能再次共饮。”   除了容桐,其余三人心中顿时一沉,各种心思,均含沉郁。   谢致幽幽应声:“嗯,到时候五个人,一个都不准缺。”说完,径自将臂伸直,举坛等大家来碰。   众皆举坛,将各自坛内剩下的酒饮尽,各人自有各人的心愿,只有容桐以为,大家的心愿皆是皇帝身体康健,江山牢固,盛世太平。   酒沾在嘴角,容桐用袖子擦了擦嘴巴,忽觉两颊发烫——糟糕,上脸了!   最终,容桐还是不幸醉了。翌日清醒过来,他正躺在容府的床上。   ~   宫中的七夕夜与宫外不同——宫外是梁河放灯,愿男女之情长久,宫人们可不敢这样做。她们摆上瓜果,打开各自的妆镜,金针穿玉线,乞求巧智。   凉如水的夜色,连泡在水里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也是冰冷的。才近亥时,就已阴夜深幽。   殿内正办着一场家宴,皇帝端坐上首,左右侧各坐着太子、皇后,下首陪着一众嫔妃,一起欣赏歌舞。   歌雅,舞缓,需要人仔细安静去听,才能觉出韵味。谢济是觉察不出来的。此刻,他偷瞅一眼殿外,觉得玉阶上几只萤火虫,都比宫娥跳得好看。谢济目光移动,发现皇后正给他使眼色,让他专心看歌舞。谢济无奈,咬唇,木然盯着前方跳舞的宫娥,看她们转圈圈……过会,谢济的神思又飘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了:本来曾微和约了他今晚去放灯,可惜宫内要举办家宴,抽身不得。不知道微和此刻正在做什么呢?有没有帮他和小宝宝多放两盏灯?   皇帝突然出声,问道:“济大郎,告诉朕,你正在想什么?”   发呆被父皇发现了,谢济只得硬着头皮对了一句:“回禀父皇,儿臣在想……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,还需要喜鹊帮忙,着实可怜。”   “这有什么可怜的?”皇帝大笑:“人间光阴速,天上日月迟。人间一年不过天上一日,牛郎织女不过只等了一日。不过相思难熬,真心喜欢一个人,一日不见的确就万分痛苦。”皇帝声速渐缓,悠然道:“朕倒是羡慕牛郎织女,住在天上,度年如日,岁月如梭,却能容颜不改。”皇帝年纪大了,开始渴望长生。   谢济想到曾微和三十好几了,在他眼中仍是漂亮的,便脱口而出:“人世间也有这样不老的人。”   皇帝来了兴趣,“哦?”   皇后赶紧圆场:“陛下,济大郎说的就是陛下您啊。陛下千秋万载,享这万里江山,龙颜不老。”   皇帝心悦,面朝皇后含情而笑。皇帝一双俊眼的眼角虽然起了皱纹,却有无限韵致,令人移不开目。皇后的心跳了下,陡然热起,想到一些事,旋即重冷下来。   皇帝转头,对谢济道:“济大郎,牛郎织女的事你就没多想了,待明年你冠礼大婚,自会领会。”   谢济一听皇帝提婚事,心头咯噔一下——皇帝给谢济指了太子太傅的孙女,他可不愿娶!   谢济鼓足勇气:“父皇,孩儿想把婚事……”   “济大郎想把婚事提前。”皇后插嘴,逆着谢济的意愿说。   皇帝蹙了蹙眉,少顷,道:“正妃还是行了冠礼之后再娶。若济大郎真着急,可于今年秋天,先纳良娣。”指订太子妃的时候,还一道订了四位良娣。   皇后坐在凤位上,向皇帝盈盈鞠躬:“妾替几大郎多谢陛下。”   这事就这么定了,谢济婚事没退成,还赶着塞了四个女人来,只得暗中叫苦。   家宴过后,太子谢济没有返回东宫,而是追至中宫,向皇后求情,“母后,你去求求父皇吧,让他收回成命!儿臣不想纳妾!”   皇后打趣道:“不想纳妾,就想娶妻?就这么急着给本宫添儿媳妇?”   这话谢济不知该怎么答,他不想娶指婚的太子妃,但又想娶曾微和做太子妃,一直纠结,在殿内踱步。   皇后瞧见自己儿子的神色,渐渐就明白了,屏退左右,低声问:“济大郎,你同母后说实话,你心里是不是有她人了?”   谢济心头一软,拉住皇后的手,“求母后成全。”   “是谁?”皇后冷声发问,心里已自认定,谢济喜欢上的,肯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女人。皇后道:“她若身份卑微,你就别硬想着娶她做正妻,会恼你父皇不高兴。悄悄地纳个良人,关起门来,你在东宫里想怎么宠就怎么宠。”   “母后千万不要告诉父皇。她身份一品,她是微和姨妈。”   皇后忽觉天塌地陷,差点倾倒,半响缓过劲来,咬牙道:“亏你还知道喊她姨妈!”皇后又道:“济大郎,是不是那个老女人勾.引你的?”就知道曾微和徐娘半老,寂寞难捱。   谢济拼命摇头:“不是的,一切与微和无关,是孩儿自己倾慕微和已久。姨妈之前不同意,孩儿锲而不舍,终于挣得和她在一起。”   皇后循循善诱:“济大郎,你同她不合适。辈分伦理在那,更何况她比你大了十五岁,怎能在一处!”   谢济脱口而出:“那父皇新宠的袁宝林,还比父皇小二十几岁呢,不照样恩恩爱爱!”   皇后一口气倏然堵在胸腔,欲上不上,欲下不下,差点晕厥。皇后怒斥:“本宫劝你立马死了这条心,消了你的妄念,莫要再提!”   谢济横下心道:“这不是妄念。母后,微和肚里,已经怀了你的孙儿了。”   “啪!”皇后一巴掌扇在谢济颊上,毫不留情。   ~   关外的夜,静悄悄。凉州的守备可不过七夕夜,照例在边境长堑上巡逻。   今夜的三更天比以往更浓黑,沉寂,烽火台上守卫互相传染了困意,上下眼皮睁不开,打起小盹。地坪上的一众小兵却以为烽火台上的守卫还盯梢着,于是开个小差,五五聚成一团,烤野鸡当做宵夜。七夕夜嘛,肯定要思念下远在老家的婆娘,同时吹嘘下婆娘床.上销.魂。   野鸡快烤好了,某小卒却起了尿意,不由得站起来:“我去撒.尿,等会鸡好了你们给我留一份啊,别都吃光了!”   众人哄笑,均道:“知道,知道。”   小卒这才一溜小跑,跑到外檐墙角处小解。解完畅意,吹着口哨正系裤带,忽然觉得前面不对劲,怎么墙壁上还挂着个东西。小卒探身细瞧,发现是枚铁钩。   是爬城钩梯!紧跟着狄人接踵越过墙头。小卒顾不得系裤带,拔刀欲刺,口中大喊:“狄人偷袭!狄人偷袭!”空中掉下一块大石头,小卒躲避不及,当场脑浆迸裂。   狄人成排的飞石车,从堑外向地坪抛石。   地坪上顿时乱作一团,两方混战,血溅在酥脆的烤鸡上,在香喷喷的烤鸡味中,守卫仓促点燃了一座又一座烽火台。    ☆、第37章 如此山(七)   关外的急报传至京城,已经是三天以后了。   京中,无论百姓还是官员,皆炸开了锅:狄人又犯界了!   前朝时期,狄人就曾多次入关侵犯,烧杀掠夺,无恶不做。狄人甚至有两次长驱入京,前朝皇帝仓惶出逃,留下偌大一个京都,任狄人劫掠。现在京城的城墙,还是前朝皇帝还京后,重新再修的。   五十年来,汉人军队对战狄军,仅取得过一次胜利。那次,汉军的主帅是谢景。   那时候,谢景刚起兵,伪帝还霸占着半边天下,双方打得不可开交,狄人便趁火打劫,杀入关内。伪帝的军队先遇着狄人,鏖战数月……待谢景入京擒服伪帝,便换做谢家军与狄人正面交锋。   谢景亲自挂帅,任命苏钊为副帅,苏钟为前锋,北上抗敌。这一战取得胜利,双方盟约,狄人退出关外。从此,北方得了近十年的太平。   怎么狄人又背信打来了?   京中一些胆子小的富商,悄悄着手南迁,避祸。   这日,容桐下朝回来,匆匆告诉常蕙心一个消息:朝廷要派兵抗敌了!后日出征。   常蕙心问:“由谁领兵?”   容桐直摇头,一时情急,说不出话。   常蕙心给容桐倒了杯水,轻轻拍了他一下,“你别急,慢慢说。”   “你听我从头到尾跟你说。”容桐猛灌了一大口水:“今日朝上,大家都推举二位苏将军重新出仕领兵,汉王殿下突然走了进来,主动请缨。”   常蕙心心一沉,谢致这么做可不是明智之举。她问道:“那皇帝答应了吗?”   容桐摇头:“陛下好像不悦,并没有答应汉王殿下的请求。陛下本来准备委任苏钟将军为帅,岳父大人却突然奏禀,说苏将军最近喝醉酒跌进池子里,染了风寒,带不得兵。后来……后来陛下就任命岳父大人做主帅,领兵出征。”   “苏——”常蕙心差点情不自禁喊错了称呼,赶紧改口:“我爹是文官,是宰相,怎么能领兵?”   容桐同情地看了常蕙心一眼,“陛下说,岳父大人是出身将门。再则,岳父之前弄权谋私,陛下让他……戴罪立功。”   常蕙心刚要启唇,听见容桐忧愁续道:“陛下任命的副帅是一川。”   “啊?”常蕙心控制不住,惊叹出来。   容桐低头:“之前,一川被撤了京兆尹的职位。我向陛下禀明原委,陛下本来打算给他官复原职的,但……朝廷上仍有人参奏一川。陛下无奈,让他这次也去戴罪立功了。”容桐讲到这里,还安慰常蕙心道:“你放心,一川武艺好得很,武将也做得来的。他是文武双全。”   常蕙心挑起眼皮,瞟了容桐一眼:“你倒是对他很放心。”   容桐呵呵傻笑,小声道:“但是我担心他万一受伤。”   ~   翌日,常蕙心趁容桐上朝的时候,出了一趟门。她走到偏僻无人处,撕下人皮面具,收好,低头再走,近汉王府,求见汉王。   某位常乐告知常蕙心,汉王去梁河上凫水了。   凫水?谢致跑到梁河去游泳了?   常蕙心赶紧赶去梁河,远远就望见河中有一年轻男子,侧身击水,从西岸横渡到东岸。   常蕙心绕至东岸等待。不一会儿,谢致游到尽头,在水中站起身来,他似乎并未尽兴,还准备折返游回去。谢致看见常蕙心,抿了下嘴,转身上岸,朝常蕙心这边走来。   谢致伸手扒开地上的杂草,道:“怎么站在这里等?这边草多,泥泞。”   常蕙心低着头,不敢看谢致——他打着赤.膊,仅穿了条里裤,两只大脚丫子也赤着。常蕙心稍微一抬眼,就望见谢致耳侧的水滴顺着脖颈下滑,流到肩头,又顺着他腹肌的纹路阔散。   他是个精壮且富有吸引力的男人,且同她存这那么一点点似真似假的暧.昧,她没法直视他。   谢致楞了一会,转过身去:“你等会,我去穿鞋。”   谢致回来的时候,衣裳靴子都穿好了,天热,他穿的是纱衣,里面简单罩了件蚕丝青袍。   谢致一面拧头发,一面问常蕙心:“找我甚么事?”   常蕙心却反问道:“你怎么突然跑来凫水?”   谢致低着头,还在擦头发,“天热。”   常蕙心问:“汉王府没池子吗?”记得汉王府里修造了池塘,一池清幽碧水。   “太窄。”   这话题进行不下去了,常蕙心干脆问关键问题:“你怎么去向谢丽光请缨?”这不明摆着让谢景忌惮谢致么?   常蕙心劝道:“就算你再着急想掌握兵权,也须忍了这一时一刻,待苏家那批将领全败了,谢丽光不得不用你。那一日,才是你建功立业,扳倒谢丽光之时。”   谢致一直擦头,不做回答。半响,他把头发擦好了,白巾随手一甩,双手背到身后立定。   谢致面对面注视着常蕙心,坚定道:“国难当前,内斗不存。我当时别无他想,脑中唯有抗敌报国,直斩狄蛮,便上殿请缨了。”谢致话语稍顿,继续道:“就算皇兄因此怀疑我,我也无悔。”   常蕙心双唇微微张开,呆呆立在原地。   谢致望了常蕙心半响,走过去,摸了下她的头顶,轻笑道:“你不信我。”   谢致径直走远。   常蕙心反应过来,忙追上去,口中辩解道:“我不是不信你……”常蕙心走得急,竟被杂草绊了脚。她往前一搀,本能地抓住杂草,连根拔起,身子又往后仰了仰,方才立住。   谢致瞬间转身:“怎么了?”他瞧见常蕙心已经站稳了,就没再出声。   常蕙心尴尬了笑了下,她想缓和气氛,低头瞧见自己手上握着的杂草,刹那记起谢致小时候挺喜欢常蕙心用草编的蚱蜢。常蕙心就朝谢致笑道:“三吴,我给你编几只蚱蜢吧。”   谢致不置可否。   常蕙心暗道:也是,他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,翩翩俊俏的公子,哪里还喜欢什么蚱蜢。   常蕙心灵机一动,道:“我给你编一对鞋子吧。”   谢致缓缓漾开笑意,常蕙心以为他不会接话的,哪知谢致笑道:“快编。”   常蕙心低头,从手中的杂草中取出苗子最好的四根,掐成一样长。接着,将四根分作两组,开始编起来……她十指向来巧,飞快翻转,很快编出一对鞋子来。   常蕙心抬首,笑盈盈要将小鞋子交给谢致,却发现他定定立着,目光凝固在一处。常蕙心寻着谢致的目光找去,发现他凝视着她的手。常蕙心十指骤缩,唤道:“三吴。”   谢致这才惊醒过来,瞥了一眼常蕙心手上的小鞋子,不满意道:“我以为你是给我编獬(xie)豸(zhi)。”谢致说着,将常蕙心手中的鞋子半夺半取过来,收入怀中。   谢致昂首,出声:“常乐。”   很快闪出八名汉王府的下属,皆着便衣。   谢致道:“孤要单独去走走,你们不要跟着,都候在这里。”   常乐们异口同声应诺,躬身退下去,迅速隐没不见。   常蕙心心中有异常的预感,果然,谢致不紧不慢道:“金龙神庙……就距此处不远。”   常蕙心忙摆手,“我刚进京那会,就去过了,不去了。”   谢致挤出一个笑容,“阿蕙,陪我重游?”   不知怎的,常蕙心的心有几分慌乱,她虽然应承下来,但一路上陪着谢致往金龙神庙走,常蕙心始终在左右而言它。比方说,常蕙心不择言道:“我上次去,看见庙后头那个园子彻底翻新了,铺了地砖植了盆栽,完全找不到以前的模样了。记得以前,那后园的草长得多高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谢致微笑着打断常蕙心,告诉她:“我常来这里。”   话音落地,谢致和常蕙心已经站在金龙神庙前。   前殿供着肖似谢景的金龙神像,谢致和常蕙心皆不想进去,步伐一致,齐齐绕至后园。   常蕙心上次来的时候,扶正过童子神像,这会它又倒了,栽在角落里。常蕙心还想去扶,但她的步子还没来得及迈,手还没来得及抬,谢致早已不疾不徐走过去,将童子像扶起来。他动作轻柔,仿佛正扶起跌倒的男童,又好像是在扶正他自己。   太阳的光辉从东往西斜投,后园的地砖上洒了一地金黄。谢致站起身来,反剪着双手,逆光四望。不一会儿,常蕙心也悄然走过来,站在谢致身边,与他一起望向这后园。谢致和常蕙心的目光皆是缥缈且虚无的,在两人眼中,前方的花圃不是花圃,那是葱葱翠翠,长得比人还高的杂草。远处明亮的白昼不是白昼,那是紧张且惧怕的黑夜,点点日辉晃动,俨然是那一夜追兵举着的火把。谢致和常蕙心齐齐低头,瞧着地上铺的地砖,那不是地砖,是他和她流的血。   常蕙心出声道:“我竟然还都记得。”那一夜真是刻骨难忘。   谢致却道:“走吧。”竟要离开。   两人没有再绕回前殿,直接从后园的小门离开,重走当年逃生的路。小径走至半途,谢致突然道:“其实我最怀念的是这段路。”   常蕙心一楞,心道:这段路有什么好怀念的?明显是那一晚在神像背后一动不动的躲藏更令人难忘吧。常蕙心再转念一想:哦,谢致怀念这段路也有道理,毕竟走过这段路,他便死里逃生。   这么一想,常蕙心有点心灰。   常蕙心垂了头,没有注意到谢致正在一边走,一边不断望她。那一天的清晨,他也是这样与常蕙心并肩走,只不过那一天她还记得牵他的手。小小的谢致仰头望,发现常蕙心的肩膀高出他脑袋许多,小谢致突然难过:他现在还不能保护常蕙心。但是等他的肩膀高过她,应该就能保护她了吧!   走了七、八步,小谢致就想明白了:他的身形再高,也不能保护常蕙心。因为常蕙心不可能时刻走在他身边,万一她走远了,离开了,不在他身边不就失了保护?   只有这天下是他的,才能确保常蕙心无论逍遥何处,都没有一人敢阴她、害她、杀她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今天接到通知,文章最多只能写到浅亲一口,不能写she吻,和之后拉灯的事。所以今天伪更了多次,删去了帝后的拉灯,渣皇和常蕙心的拉灯,小鞋子那两个吻我实在是无法再改了,希望大家默默地看qaq另外我的专栏锁了很多文,会把里面的拉灯逐一修改,再解禁。   这文我会一直按计划更新,直到完结,大家放心。(不过之前准备写次拉灯,到时候就不能写啦! ☆、第38章 如此山(八)   两人渐至河边,见河面上波光粼粼。虽然已经七月,但午时的太阳仍旧十分烤人。谢致褪下外面那层纱衫,折成方块状,递给常蕙心:“别晒着。”   谢致的动作自然坦荡,以致常蕙心楞了半天:谢致待她有点像老夫老妻。   真同常蕙心做过夫妻的谢景,夏天太阳大,也没这样照顾过她。   常蕙心仔细回想,谢景好像说得多,做得少,言语的甜蜜有时候更讨巧,迷惑了人的眼睛。   现在冷静下来,两厢比较,才明白谁是真的好。   谢致却道:“阿蕙,我不会再冒犯你了。”   常蕙心脚步定住:怎么突然说这话?   谢致也停下脚步,道:“我这几天总在想,你屡次拒我,很明显对我无意。我却一而再,再而三的冒犯你,的确不应该。”河边有许多细小的飞蚊,绕着两人飞,谢致抬手挥了挥。   ~   苏宰相文官改任武职,不日挂帅。族兄妹情深,在苏铮出征前,皇后宣苏铮进宫面见,辞行。   皇后刚用过午膳,躺在帘后的竹躺椅上。宣苏铮进殿的时候,皇后仍闭着眼睛,还是苏铮跪下见礼,皇后才缓缓睁开眼睛,道:“自家兄妹,不必多礼,将军起来吧。”皇后在帘后瘪了下嘴,“宰相”突然改称“将军”,异常别扭,差点就称呼错了。   苏铮慢慢站起来,“谢皇后娘娘。”   皇后摆了摆手,示意众宫人退下,方才坐起身来,仍隔着帘子,问苏铮:“铮哥,听说你在陛下面前出言阻拦,不愿让我二哥出征?”苏钟是皇后的亲哥哥,论起来,比苏铮更亲近一层。皇后自然而然就考虑到,是不是苏铮想争功?   苏铮洞察皇后心思,他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,苦笑道:“我一个双手无力的书生,不会领兵打仗,亦不懂兵法,狄人来了,我避都避不及,哪里还想过去同钟哥争功。”苏铮无奈,“再则,自家兄弟,用得着踩着谁上位吗?”   皇后并不急着接口,先在心中将苏铮的话分析一番——苏铮说得有理,倒不像是唬弄她。   皇后拧眉,“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二哥去?”   苏铮摇头,“妍妍,钟哥千万去不得!他有反意,只怕一去不归!”   皇后瞬间从躺椅上站起来,惊道:“好好的,二哥他反什么?因何而反?”   苏铮垂睑,隐去苏虞溪透露的,皇帝故意要惩治苏铮的那件事。只单单告诉皇后,苏钟每日在家酗酒,放任荒诞,郁郁不得志下恨起了皇帝,有了反意。   皇后嗤道:“呵,二哥有时真是空有一身武力,脑子愚蠢。他反什么……他就该好好替陛下守着这片江山,百年之后,还不都是济大郎的。济大郎的,不就是咱们家的。”   苏铮点头,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的,所以阻止他上前线。”   皇后轻轻笑了两声,声色如莺。   过会,皇后慢悠悠挑起水晶帘,莲步轻移,走近苏铮,笑道:“铮哥,你还真当妍妍是小女子,好哄。”笑着笑着,皇后的眸色陡然变厉,其中寒光,利可取人性命。   苏铮心一沉,赶紧跪下,“皇后娘娘多心了,臣不敢。”苏铮低头道:“臣对皇后娘娘忠心一片。”   皇后哂笑:“将军,本宫与你是一族血亲,也不拐弯抹角,只想请你向本宫解释解释。此番狄人来犯,我二哥领兵出征,不是正好成全了他的志向,令二哥一抒胸中的不得志。二哥都得志了,怎么还会犯呢?”皇后的声音很软,吹起如兰,这兰香里却似带剧毒,引得苏铮鼻尖渗出薄薄一层汗。皇后继续道:“相反,二哥不得领兵,继续闷在家里,才会起反意啊。”   苏铮喉头哽动,道:“妍妍,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。”   “哦,那你同本宫说说,复杂在何处?”   苏铮站起身来,将殿内环顾了一圈,确认无人偷听,才靠近皇后,稍微低身,欲附耳向皇后诉说。这动作不太礼貌,过于亲近,皇后皱起眉头欲躲,却见苏铮一脸严肃,神色阴沉,皇后便没有躲避,静听苏铮出声。   苏铮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:“妍妍,当年有件事情,你不知道。”   皇后挑起双眉,两眼盯住苏铮双目:哦?   苏铮以手掩口,用更轻、更低、更细不可闻的声音道:“当年,陛下并不是真正击退了狄军。他当时忙着清理各地余孽,无暇攮外,便同狄人签订协议,只要狄人息兵,就割让北地三州给狄人。”苏铮顿了顿,这事他说得也不尽全,事实上,当年伪帝的兵力远胜谢景,是谢景命苏铮悄赴狄境,同狄王签订了协议,求狄人南下,与谢景联手夹击伪帝……一旦事成,谢景当与狄人共天下。   这事太不地道了,苏铮还是忠于皇帝的,不愿多说。   苏铮敛容道:“当时这事大伯,钊哥,钟哥,还有我,都参与了。大伯说你是女儿家,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。”苏铮心中默默回忆,若非苏门男子皆与谢景同心,谢景那些年……又怎会只对苏妍妍一心一意?更何况,这事也是一枚砝码,加在秤盘上,令秤彻底倾倒,谢景果断杀掉了他的前妻。   苏铮抬眼,见皇后杏眼睁大,似是冲击太大,难以反应。苏铮不由心疼,劝慰道:“妍妍,大伯和我们也是为了你好。你也别多心,事情都过去那么年了,不什么也没发生么?”   皇后怯道:“你们卖……”卖国求荣那四个字实在说不出口,铮铮汉人,岂可屈膝于蛮夷。   苏铮逾礼,扶住了皇后的手,开导她:“一味坚持大是大非,成不了许多大事。天下太平总比打仗好,割地虽然是气短了一些,但少死多少士兵百姓,国库可减少多少开销?这比帐算下来,我是始终支持陛下的。”苏铮徐徐道出心中想法:“当年,我们几个当中,就属钟哥异议最大,喊着宁战死不与狄蛮为女干,后来是伯父应压了下来。前些日子,钟哥酒又喝多了,在荷花船上淋着暴雨,吼着让我反,又拿出这事来说。可见,钟哥对陛下的不满,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,如果让他上前线,没准会率全军与狄人拼个你死我活。”   皇后回味半响,悟道:“铮哥,陛下这次之所以派你去……是因为陛下根本就无意抗击狄人么?”   苏铮不忍,却不得不如实道:“是。陛下定都也快四年了,北地三州迟迟没有划出去,狄人颇有不满。陛下暗中嘱咐我去同狄人好好协商……”   皇后冷声打断苏铮,问道:“协商的结果是会割让更多的州县么?”   苏铮一滞,半响,尴尬低声回应:“也没太大,就是再让半州,加到了三州半。再说,这本就是狄人该得的,不必扣上‘割让’这个词。”   皇后这次没有打断苏铮,她沉默良久,终选择接受和妥协。皇后关心道:“那……倘若真割了三州半,天下汉人不都要非议你和陛下?”   苏铮无奈,淡淡一笑:“非议我吧,怎么能非议陛下呢?我这趟去,打算打个败仗,没办法,挡不住,只能割地了。”以后史书将载,佞臣苏铮,领兵不善,节节败退,皇帝不得已割让三州半,以求和平。   皇后听了,心中稍安——这污名算不到自己丈夫和儿子头上。但皇后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,替苏铮心痛:“那铮哥你岂不抗了黑锅?百年千年都洗不清了?”   苏铮对这事却是看得开,轻松道:“没事,反正我那时候已经入土了,史官写什么我看不到!”再则,他的名声,前段时间被容桐揭发丑事后,就已经臭了。苏铮不禁回忆起前几日同皇帝的秘谈,皇帝许诺,只要苏铮此番完成议和,皇帝虽然不能保证苏铮的名声,却能保证素有清耿之名的容桐,日后步步高升。   苏铮一辈子也就苏虞溪一个嫡女儿,做长辈的,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希望后代能有个好将来。   ……   皇后和苏铮这厢会面,皇帝已经在那厢知晓了。晚上,皇帝幸中宫的时候,就随口向皇后提及:“梓潼,朕听闻今日你召见了延清?”   皇后屈膝,正欲细说:“臣妾……”   “延清此去抗狄,不知一去几时能回。”皇帝却笑道:“你是该见他一面。苏家果然是数代名门,族中兄弟姐妹间,感情着实深厚。”   皇后莞尔,未将皇帝的话认真细想,回味。她心中焦虑的是另外一件事,坚持屈着双膝,向皇帝提及:“陛下,济大郎纳良娣那事……”   “那事暂时缓一缓,战乱当头,民生疾苦为先。”皇帝打断道。   皇后急了,当即道:“陛下万万不可,臣妾以为,最迟应在今年秋为济大郎纳下四名良娣!” ☆、第39章 如此山(九)   皇帝顿了顿,身子稍微后仰,诧异问皇后:“你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皇后怎么就这么着急给太子纳良娣呢?   皇帝转而笑道:“梓潼,是不是你看中了哪位淑德的闺秀,想要指给济大郎?”   皇后果断摇头:“臣妾心中并无人选,只是觉得济大郎年近弱冠,渐通人事。臣妾恐怕……”皇后语塞,谢济和曾微的事情,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。但又必须让谢济眷恋上其她女子,转移他对曾微和的那份危险、大逆之情。   为了自己儿子,索性豁出去了,皇后一咬牙:“臣妾近日收到东宫内侍和宫人禀报,太子夜夜自.渎,精神日渐憔悴……”皇后双膝跪地:“是臣妾教导无方。臣妾得知了济大郎这事后,昼夜焦虑,臣妾以为……人欲常情,堵不如疏,还是早为济大郎纳了良娣好。”   皇帝皱起眉头,似有厌恶。半响,皇帝的眉头舒展开:“梓潼,你起来吧。这也不全是你的错,朕亦对济大郎疏于管束。小儿大了,身边的确需要女人了,但现今狄人来犯,烽火正燃,太子在这个时候纳良娣,那帮子言官定会力谏,太子留污。这样吧,纳良娣的事还是先缓下,你近日就去安排,派几位有经验的、品德最嘉的宫人去东宫,教导济大郎一下。”   皇后默不作声,心中暗道,皇帝说是为谢济的名声担忧,但其实更为皇帝自己的名声担忧。战乱当头,民生疾苦为先……哼,皇后联系起苏铮不久前的那番话,只觉莫大讽刺。   皇后的嘴角不自知地挑起,被皇帝看在眼里,默默记下。   皇后在做姑娘时,常常在谢景眼前现出这个表情,嘴角高傲一勾,对眼前的男人流露出轻蔑,距其千里之外。她总是这样,甚至心里明明喜欢着谢景,却还要这样讥笑他,是觉得她们苏家势力庞大,兵多将广,而谢家落魄进尘埃里的吗?   皇帝在不是皇帝的时候,就十分厌恶苏妍妍这个表情。一直以来,他隐忍不发。   自从谢景娶了苏妍妍,当了皇帝,苏妍妍在他面前或娇嗔,或柔媚……她讥笑的表情,他已经许久不见了。   这会苏妍妍突然出现了这个表情,谢景不可能不想多。再加上他生性多疑,一想再想之下,就想到那日荷花池畔,苏虞溪腕上的那串佛手钏。小姑娘是单纯没什么坏心思的,银铃一般的声音:民女的爹爹年轻时曾同一远乡女子私定终身,可惜天意弄人,两人不得不分开了。那女子仍对民女的爹爹念念不忘,将这佛手钏寄予民女的爹爹,以表思念。”   皇后和苏铮有私情,皇帝本来是不大信的。但今日皇后这莫名一个讥笑,再加上她还刚刚同苏铮见了面。怎么了,旧情人要上战场,她舍不得离别了么……   皇帝满腔愤怒,憎恨,又有一分自卑。可笑他生为天子,头上那顶帽子居然绿油油的……但皇帝仍旧面不改色,与皇后闲谈,言语间对皇后颇为关切,而后相携就寝,还要了她一回。   翌日,大军出征,皇帝亲送至城门口。慷慨激昂,与元帅苏铮,副帅周峦饮了践行酒。皇帝回到禁宫中,却私下命暗卫出京,追上讨伐狄人的军队,将一封密信交给某可信之人。   那可信之人乃是副帅周峦。  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,手放在金灿灿的扶手上,屈指轻点:今年科举取的头两名,周峦和容桐,均为人耿直,皆有铮骨。皇帝对这两位年轻人,还是颇信得过的。周峦容桐之中,皇帝更欣赏周峦。一来周峦能文能武,二来他比容桐多了一份果断,做事不犹豫,无论是击鼓抗诉科举舞弊,还是力排众议执行新政,周峦该狠则狠,关键时刻下得去手。   不类容桐,皇帝总觉得容桐露怯,难当大任。   所以这次出征,皇帝明面上指派周峦出征的理由是“暂无官位,戴罪立功”,私底下却交给周峦一项任务,命他时刻严密监视苏铮。   方才,皇帝命人送给周峦的密信里只写了八个字:必要时候,可斩苏铮。   ~   七月十五,旁晚。   容桐觉得奇怪,怎么这个时候,苏虞溪还出门呢?   容桐不由劝道:“娘子,天色渐晚,你还是别出去了吧。今夜中元,天黑了后阴风多……”   常蕙心心道:她已去过一趟幽民,各色各样的鬼,她都亲眼见过了,哪里还会怕阴风。   但常蕙心并不说破,只道:“多谢相公关心,我路上会小心的。”她仍坚持出门,而且不向容桐透露她要去何处。   人当重诺,每月十五,常蕙心要去许国夫人府修习武艺。   “你是要去祭拜谁么?”容桐话问出口,就觉得这话问得不对。苏虞溪父母健在,她心仪的汉王也身体康健……她根本就没有该祭拜的人!   常蕙心听见容桐这话,沉默不语。往年中元,她都会给父母点上香烛,烧些纸钱。更何况,父亲的墓就埋在京郊……但常蕙心今年不会去祭拜,亦不会烧纸。常蕙心经历了阎罗殿审判,才知道死去的鬼魂要么立即投胎,喝了孟婆汤无了牵挂,要么罪孽深入打入地.狱,与另两界音讯隔绝。   所以凡间的人说话、捎信、祭拜,逝去的先人是不会知道的。   常蕙心会将对父母的感激和怀念放在心中。   常蕙心去往许国夫人府,门卫已经认得常蕙心了,见她如期而来,立即开了门放她进去。常蕙心进了前院左转,上了小楼,通常曾微和都会在这里指点她武艺。   今夜的小楼静悄悄,圆月高照,夏风吹来,楼外树影婆娑。   常蕙心走在二楼的走廊里,觉得不对劲,唤道:“微和,微和?”   只有没关好的窗子敲打在壁上的声音。   常蕙心心一悸,赶紧推门,宽敞的屋子里没点灯,一眼瞧不见曾微和身影。常蕙心立刻警觉,双手与脚下皆防备,目光从左自右搜寻,在东边角落里瞅见一个半墙高的身影。   常蕙心小心翼翼靠近黑影,走近了,瞧清楚容貌了,才发现是曾微和靠在墙角,双腿放在地上。常蕙心赶紧去点灯,再举灯过来一瞧,大惊失色:曾微和下半身全是血,令红袍更红。   常蕙心蹲下来,“微和,你怎么了?”心里其实清明,曾微和大半是动了胎气。   果然,曾微和答道:“有人暗害我,我一时疏忽,今日喝的茶……没有事先验一验。”   常蕙心最难惹女人流产,顷刻汗毛皆竖,心如刀绞,道:“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。”   曾微和苍白虚弱,却伸手拉住已站起来的常蕙心,道:“别去!别惊动旁人,这府中的人……都不知道我怀有身孕。”许国夫人独来独往,喜穿宽大异服,所以她肚子稍微大一点,出现孕症,府中仆人却无一知晓。   常蕙心道:“那我给你去请府外的大夫。”绝对不能让曾微和流产了,小孩子不能掉!   曾微和紧攥住常蕙心手腕,突然道:“我要见他。”   烛光灯影下,曾微和面色与唇色皆白如雪,神态却异常坚毅,宛若人濒死之时,固执的等待一个人赶来,要交待心中话语,才肯无憾逝去。   常蕙心的心在发颤,既焦急,又难过。她心中是清醒了,知道答应了曾微和这个请求,常蕙心自己会有危险。但常蕙心还是应道:“好,我去把他找来见你。”   事情紧急,常蕙心没走正路,直接破窗而出,跃上屋顶。她飞檐走壁,借着明月朝路,寻到一家医馆。   医馆已经关闭了,常蕙心拼命叩门,老大夫提着灯笼开了一条门缝,问常蕙心何事。常蕙心将曾微和的事简短一说,有妇人流产,求老大夫赶紧救治,保住胎儿。老大夫立马收拾了药箱,让常蕙心给他带路,赶快去救人。   常蕙心领着老大夫来到许国夫人府不远,停住脚步。   老大夫已跑得气喘嘘嘘,却因医德催促道:“人呢?姑娘,你怎么不引路了?耽误不得啊!”老大夫心想,这姑娘该不会是跑急了迷路了吧!   常蕙心道:“闭眼。”   老大夫听这二字,本能闭眼,脑袋却云里雾里……等等,怎么感觉身子也似处在云雾里?老大夫再睁开眼,发现他自己竟在屋顶上。老大夫吓了个半死,七月半,鬼门开,正掉魂。   常蕙心本意并不是吓老大夫,只是从正门进去,府中的人就会知道曾微和生病了,且不愿叫府中的大夫。这蹊跷事再一探究,将会走漏曾微和怀孕的消息。   为了守住曾微和辛苦保守的秘密,常蕙心不得不携着老大夫翻墙,跃顶。她向老大夫赔礼道:“大夫,对不住,委屈你了。”   常蕙心带着老大夫落在二楼走廊,领他进去,给老大夫当下手打来一盆水。常蕙心再三叮嘱,这才趁着月色悄潜出许国夫人府,去找曾微和想见的人。   常蕙心孤身入宫,去找东宫太子谢济。   ☆、第40章 如此山(十)   太子谢济今夜烦透了,中元节容易见鬼,他今晚也“见了鬼,倒霉到家了”!   皇后竟赐了两名宫人过来,说是教导太子。这两名宫人容貌姣好,谢济仔细瞧瞧,她们的下巴还有几分曾微和的韵致,这不明摆着恶心人吗?   谢济大发雷霆:“滚,都给本王滚!”   宫人内侍齐齐跪下,乞求道:“殿下息怒。”   谢济听到这么多声音,心里更烦了,觉得叽叽喳喳似围绕了一群鸭子。谢济拂袖,大吼道:“叫你们出去啊!”   响彻殿内,谢济起脚将旁边的铜炉踢倒,叮咚倒地,分外惊心。   这种情况下,宫人们哪还敢侍寝,悄悄退了出去。殿内还留下几名内侍。此刻,谢济对他们一并讨厌,哼道:“你们怎么还不走?”   内侍大惊,解释道:“殿下,奴婢们是值夜的。”   “本王今夜谁也不想见着,你们都给本王滚到殿外去!”天子殿下还在用“滚”字,可见他的怒气依旧高涨。   内侍们退下去了,谢济忽觉浑身脱了力气,双膝一折,直接坐在冰凉凉的地上。寒气灌入体内,一时半会更难起来。所以当常蕙心从谢济背后绕过来,正面俯视他的时候,谢济仍只是抬起头,呆呆看她。   眼前的女子,穿着宫人的服饰,是皇后重新派来服侍他的么?   谢济凄凄笑了一声,不久回忆起来,眼前的女子不是宫人,好像是虞溪表妹,好几年不见了。她不是出嫁了么……是母后派她来的么?等等,深更半夜她怎么闯入太子寝殿!   谢济乍惊出冷汗,刚要呼喊,常蕙心已经蹲下来,严捂住谢济的嘴巴。常蕙心压低声音道:“别喊,我是来给曾微和传话的。”   谢济一听到“曾微和”三个字,那关于苏虞溪的诸多疑问,瞬间全都抛至脑后。他抓着常蕙心的手,口中呜呜乱喊。常蕙心松开捂住谢济嘴巴的手,嘱咐道:“轻声说话。”   谢济点头,用很轻的声音问:“表妹,微和怎么了?”   常蕙心听谢济说话,心中这才确认:果然,谢济是认得苏虞溪的。   常蕙心道:“微和被人暗害,恐胎儿不保。”   谢济一听慌了,站起来本能要喊,常蕙心连忙一手拽住谢济,一手重新捂他的口。她心中叹气:眼前这位,是大人的身子,小男孩毛躁的心。   常蕙心道:“你别喊,一喊外头听见,人就进来了。”常蕙心对皇宫完全不熟,九转十八饶,走了许多弯路才来的东宫。一路上时刻提心吊胆,提防着被禁卫发现。近到东宫,常蕙心敲晕了一名宫人,潜入寝殿。她心细胆大,卧于梁上,等待时机。也许是老天帮助吧,谢济竟然把宫人内侍全轰出去,无形中给她制造了独处机会。   谢济压低声音,十分焦急,哑着嗓子,“我要出去见微和。”   常蕙心点头,“她嘱咐我,让我带你去见她。”   谢济忙道:“那你快带我出去!”   常蕙心却摇头:“我无法带你出去。”以常蕙心的武艺,勉强能潜入潜出皇宫,但是再带上了拖油瓶谢济,估计就要双双被捕了。常蕙心告诉谢济:“我先出去,等会你寻着机会,最好扮作内侍,先潜出东宫。再看看有没有信得过的守卫,让他放你出宫。总之……你要临机应变,千万别被人发现了!记住了吗?”   谢济乖乖答:“记住了。”铭记心中。   常蕙心正要脱身离开,就听见门外有内侍提高尖嗓囔道:“殿下,殿下——”   谢济赶紧喊:“吵什么,不是让你们都滚出去,都安静吗?”此时此刻,可千万别进来。   “这……”外头的内侍犯难,他当然牢记着太子殿下的命令,只是……内侍心一横,禀道:“皇后娘娘听闻了刚才是事情,正从中宫往这边赶来,据说……娘娘要亲临督促太子殿下。”   惊慌和不安一齐袭上谢济心头,但占据他心里第一位的,还是曾微和的安危。谢济先对门外囔道:“知道了!”接着,他问常蕙心,“微和她有没有性命危险,还有我们的孩子?”   常蕙心想沉默,但终选择含糊回答:“你越早去看她越好。”   谢济的心凉了半截,更加慌乱,但面上仍强自镇定道:“我会很快赶去的,你一定要转告微和,就说我肯定来,会一直陪着她。”谢济问常蕙心:“我母后要来了,你若是不方便出去,要不要我送你?”   稚子诚音,常蕙心心软,道:“我方便,你自己赶快去看微和。”这才与谢济作别,纵身上梁,从梁上转自偏殿,逐步潜出宫外。   谢济怀揣着一颗忐忑之心,坐在椅子上等待皇后的到来。他的心实在跳得太快,以致用手屡次在胸前抚平,令自己镇定下来。   ……   两扇殿门被宫人推开,皇后疾步而至。谢济从椅子上站起来,麻木给皇后行礼:“儿臣参见母后。”   皇后精致的面容上并无笑意,淡且冷地问谢济:“济大郎,本宫听闻,你把本宫赐给你的人都轰跑了?”   谢济望了一眼皇后身后,跟着的就是那两名侍寝宫人。谢济道:“是。”   “济大郎,告诉本宫,为什么?”   谢济苦笑,这不明知顾问么?谢济答道:“儿臣不愿意。”   皇后气急攻心,捶胸道:“混账,不知悔改!”此刻还有宫人内侍在场,她又不能将自己儿子的丑事多说。   “儿臣好像做得是有点错了。”   皇后闻言骤楞,仰起脸面,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谢济。谢济埋下头去,撒谎不敢对视:“儿臣方才在殿内自省,也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。儿臣以后不会再存妄念,明年会安安分分的娶妃,纳良娣。”   皇后听着话,半信半疑,心内稍安,却又生出另一份不安。   谢济继续道:“今夜儿臣实在是想静一静,没那个心思,还是请母后把人带回去,饶过儿臣吧!”谢济说完,屈膝向皇后跪拜。   “济大郎……”皇后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,有些心疼:“地上凉,你起来吧。”皇后心中不安仍未去,感觉谢济并未干净斩断对曾微和的念想。为了确保他断去妄念,皇后须臾间想出一个法子,眼神示意身后两名宫人:“还不上前将太子扶起来?”   宫人连忙上前搀扶,她们一触到谢济的双臂,谢济就似遭了雷劈一样跳远。   皇后心一沉:果然。   谢济的反应愈发加重了皇后的决心,皇后道:“济儿,你年纪也不小了,明年娶妻前还不懂规矩,会叫天下人笑话我们至尊之家。这样,母后为你安排的这两人,皆是贤淑知理的,你今夜先初试一番,也好在成亲前知道礼节。”   谢济晴天霹雳。   皇后见儿子呆立,便将声音加厉,道:“本宫有时候也是固执性子,济大郎倘若不愿意,本宫将站在这里,劝到济大郎愿意为止!”   谢济心头如火烧,一念全是:别再耽误了,微和正在保胎,时不待人,他必须尽早赶去护她。不能再这里同母后再耗下去……   谢济绝望道:“寒夜凉气重,儿臣岂敢让母后久伫凉殿,做大不孝的行为。”谢济似笑似哭:“母后的尊尊教诲,儿臣虽然不愿意,却也的牢牢铭记,遵从……呵呵,让她们来吧!”   皇后按捺住欣喜,板着一张威严的脸,命谢济从两名宫人中挑选一名。谢济看都没看,随手一指,皇后便命另外一名宫人退下,内侍们着手安排。   ……   屏风内,锦床上,谢济于陌生宫人上驰骋起伏,滴下两行泪来——微和被人暗害,已近流产,性命垂危。心心念念着谢济,派人涉险入宫向他传信,他却不能立刻去看她,还在这里做着对不起她的事情……   “啪!”谢济一巴掌打在自己脸颊上。   底下的宫人惶恐,太子哭得鼻涕眼泪的,还自扇起来。宫人吓得纹丝不动:“殿下!”   谢济哭着道:“你住嘴。”他起手,又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。   ……   半个时辰后,宫人退了出来。皇后一直等在前殿,待宫人出来,立即命宫人向其禀报。   宫人瑟瑟跪着,禀报太子殿下又哭又自扇,无一丝欢愉。   皇后面上惊奇,“还有这事?”心中却落下石头——谢济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,十分正常。他要是不痛苦不内疚了,那才不正常。   皇后心疼儿子,心中叹气:长痛不如短痛,她这也是为了谢济好。全天下唯有母亲是对子女全心全意的,谢济过了这坎……以后君临天下,会遇到许多比曾微和更吸引他的佳丽。   一内侍小跑着过来,跪奏道:“娘娘,太子殿下将奴婢们全轰了出来,说要一个人静一静。但太子殿下哭得很厉害……”   “堂堂男儿汉,哭得再厉害也不必晕厥过去!”皇后不忍心,又想:谢济要是独自静一晚上,没准心绪理清了,对曾微和的感情就彻底麻木了。   于是,皇后准许了儿子的请求,命令众内侍宫人道:“就由着他吧。今夜,你们谁也不许打扰太子殿下。”   皇后摆驾回到中宫,暗中吩咐,命人明早就将太子夜幸宫人的消息,传到许国夫人府去。   ~   皇帝谢景站在钦天监的观星台上,这里是禁宫中最高的地方,举头仿若能触手摘星,低头能俯瞰宫中全景。   皇帝每年只有七月十五中元夜的时候,才会来这里。这一夜,他通常会在台上伫立一、两个时辰,不言不语。   熊公公提着灯笼站在皇帝身后,他低着头,目光前望过去,望见皇帝的袍角轻扬。   熊公公小声劝道:“陛下,夜里风大了,恐伤龙体。您要不……回去?”   皇帝头未摇,身未移,背对着熊公公,道:“不。”   “那奴婢再为陛下去拿一件披风。”   “不必。”皇帝再次干脆地拒绝道。   皇帝缓缓低头,又慢慢抬头,心中默想:天上地下,她去哪了呢?尸首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,是埋入土中成泥成灰,还是化成了天上的星星?   当然,中元十五,苍穹中不见星辰,只有一轮圆月。皇帝便注视着皎月,默问道:蕙娘,你也在看着朕么?   月如圆盘,似当年她肉乎乎的脸,真想捏一捏。   皇帝想着,举起右手去碰月亮,没触着,反被冰凉的月光寒出了一身鸡皮疙瘩。   皇帝身子发冷,命令身后的熊公公道:“去宣袁宝林来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投雷   三星迷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4-1600:08:03 ☆、第41章 鸦鬓娇颜(一)   袁宝林匆匆赶来,发髻来不及精心打理,只簪了一只素簪。小小的人裹在披风里,仿佛被半夜的阴风一吹就倒。高台上,月色下,皇帝怔怔看了袁宝林半响,猛地将她搂入怀中。他呢喃道:“朕很想你。”   袁宝林偎依在至尊怀中,心里丝丝甜蜜:皇帝昨夜才招幸了她,今夜又说“很想她”,这不正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?袁宝林正要应声“臣妾也十分思念陛下”,却听见皇帝抢先出声:“朕也怕你。”   袁宝林诧异,脱口而出:“陛下怕什么?”   皇帝这才清醒,此佳人非彼佳人。皇帝随口编来甜言蜜语,犹如起手摘一支花般简单,“朕怕哪一天见不着你,不能这般搂你在怀。”   袁宝林心花怒放,“陛下千秋万岁,臣妾愿长长久久陪在陛□边。”   皇帝浅笑,低下下巴欲在袁宝林额上吻一口,却瞅见地上人影。   地面与观星台顶有二十来丈,从台上往下望,人如蝼蚁,皇帝却偏偏望见了她。皇帝突然松开袁宝林,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。袁宝林不解,亦退后搀住皇帝,“陛下——”   皇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身影,袁宝林隔着近,能听见皇帝剧烈的心跳,袁宝林便也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,好像那条路上有个人影……但隔得这么远,根本看不清啊!应该是跑腿的内侍或者宫人,没什么奇怪的。   皇帝却似乎很在意,突然掐了袁宝林一下,把她掐得生疼。袁宝林“哎呀”叫了一声,皇帝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怜惜安慰她,而是转过身去,吩咐熊公公道:“去查查,今夜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。”   ~   常蕙心赶回许国夫人府,老大夫还在屋内。他已经给曾微和看过了,施了针,服了药丸,胎儿和大人俱保,老大夫又给曾微和开了方子,嘱咐她照着单子抓药,连服七天。常蕙心谢过老大夫,提议要送他回去。   曾微和却道:“慢着!”   常蕙心面一阴,心一沉:“你要做什么?”曾微和十有八.九是要灭口。常蕙心想到这,又对曾微和道:“他又不认识你,还救了你一命。”   曾微和却冷静出手,一掌直击老大夫心房。老大夫吓得脸都白了,常蕙心连忙拉住老大夫的臂膀,将他拽向身后,自己伸掌接下曾微和的掌风。   二女距被震得后退。   “你长进了。”曾微和讥道,却突地唇间渗出一缕鲜血,捂着肚子蹲地。常蕙心一下子就乱了,上前去扶曾微和,曾微和却忽地侧身,挨地擦过,抓住老大夫的脚踝将他拽倒在地。而后她飞身跃起,在老大夫胸口连击数掌,将他毙命。   常蕙心怒斥:“曾微和,你杀人如麻!”   曾微和其实也是强撑着力气做这事,她双脚落地,身子却仍站不稳,手扶着墙壁,口中道:“杀人如麻又如何,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他出去一打听,总能知道我,许国夫人有孕的消息就会这样散开去。”曾微和语气放缓,笑问常蕙心:“谢济带来了吗?”   常蕙心毫不犹豫道:“没带来。”她又补充道:“我没去给你捎话,你怎么变成这样。”   曾微和听常蕙心这么一说,就知道她口是心非,给谢济带的话肯定带到了。曾微和缓缓朝着常蕙心走过去:“你很生气啊?”   常蕙心数落道:“这老先生与你无冤无仇,还对你有恩。老先生开着医馆,兴许一家人就靠他这门手艺为生。你杀了他,叫他家人怎么活?如果我没猜错,你等会还要毁尸灭迹吧?老先生出门一去不归,他的家人将苦苦寻找,一辈子都对他牵肠挂肚。”   曾微和高挑着眉毛,“家人家人,人人皆有家人,独我是孤家寡人,孑孓一身。”   常蕙心叹了口气,劝道:“微和,其实你改改性子,也可以有家的……何必纠结执念。”   曾微和大笑,仿佛听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:“常蕙心,你说我执念?那是谁心心念念要杀谢景?你说我也可以有家,我的家早就没了!”曾微和看向地上躺着的老大夫,眸色怜悯:“你说我杀人还要灭口,给他的家人留一个空牵挂,会让他们苦苦寻找一辈子。呵呵,你说谢景当初怎么没做这么绝呢?他要是把周郎的尸首也毁了,让我找不着,根本就不知道他怎么死的,我会不会……还留着希望呢?”   曾微和歪头,冲常蕙心凄凄一笑。   常蕙心道:“你现在这么样子,和谢丽光有什么分别?”   “至少我曾经向善过,这便是我与谢丽光的不同,你说对吗?”   常蕙心不接曾微和的话,过会,常蕙心冷静想明白了,寒声问曾微和:“你不是真心想保住孩子吧?”   曾微和不瞒常蕙心,道:“是,我之前就跟你说过,我不会把这孩子生下来。只是现在还不是他流掉的时候。”   “子女上天恩赐,你竟然利用他们。”   “是。”曾微和坦然应下,冷心似铁,秀色如波。她深深望向常蕙心,良久道:“蕙心,愿你将来子孙满堂,天伦欢乐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你无可救药了。”说完,常蕙心蹲下来,想将老大夫的尸首带走,曾微和却也蹲下来,阻拦道:“你带不出去的。”老大夫的尸首一旦带出去,还给他的家人,吃上官司,曾微和必死无疑。   常蕙心站起身,调头愤然离去。之前两进两出,她都是翻墙飞檐来去,这回出门,常蕙心径直捡大路走,如风似火迈出大门。   七月半的街道,已空无一人。家中有新丧的人家,皆挂起了白灯笼,吹得人心更凉。茫茫天地,何处有我?常蕙心满腔的情绪憋着,非要找人说一说,所以最后,她几乎是用脚踢了谢致寝房的大门。   谢致还未入睡,但也未点燃四角明亮的宫灯,只在地上点了一盏白灯,那白色有点渗人。仿佛离离夜灯托着昭昭白日,怪异得狠。谢致自己则披头散发,和衣也坐在地上,盘膝面对着灯,不知道在敲什么。乍的一响,煌煌犹如洪钟,接着又做铮铮细响。   常蕙心不禁问道:“三吴,你在做什么?”   谢致转过脸来,那一张脸跟白灯一个惨色,霎时失却五、六分英俊。   常蕙心不由走近,担忧道:“你怎么气色这样不好?”   谢致瞟了常蕙心一眼,淡淡道:“我晚上没吃饭。”声音挺虚弱的。   谢致又问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   常蕙心脚步一滞,这才记起来,她来这,是要给谢致说说曾微和的。一想起曾微和,难过、恼怒、唏嘘,还有几分不甘心却又甘心的被愚弄……千头万绪,常蕙心说不清。她总而言之道:“我不想和曾微和来往了。”   谢致默默听着,面无表情。少顷,他以手撑起,支撑着站起来,边走近常蕙心边道:“不想来往就不来往。”没什么大不了的。谢致伸臂,绕过常蕙心的锁骨和肩头,去拍她的后背,轻道:“你还有我。”   这四个字,几分真,几分假呢?   不管几分真假,常蕙心本能地感动了一下。她一抬眼,蹙眉道:“三吴,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头发?”   ~   曾微和目送常蕙心远离,她抿了抿唇,泪珠从眼眶中渗出,越流越多——不知道是伤心与常蕙心友情斩断,还是难过自身的遭遇。   待谢济赶至时,曾微和已经哭肿了双眼,歪歪斜斜靠在椅子上,分外可怜。谢济心里难过,在她身旁单膝跪下来,抓她的手,哽咽不成声。   曾微和伸手摸谢济的脸,笑道:“你怎么打扮成了个小太监?”   谢济勉强挤出笑容:“不打扮成这样能来见你吗?”谢济目光扫视,很快看见地上躺着个老头,五分警觉五分不悦,“他是谁?”   “是个大夫,我让他来给我看看,大夫查出是有人在我的饮食里下了毒,专门打胎的毒。但你我之事不能让第三人知道,便将他杀了。”   谢济怔忪片刻,点了点头。   曾微和似是自言自语,道:“阿济,怀孕的事只有你知我知,是谁……要害我们的孩子呢?”   谢济愧疚,低头头去,猛然看清曾微和袍子上成片的血迹。谢济不由得双手剧颤,抚上曾微和的肚子,牙齿打颤问道:“我们的孩子……还好么?”   “保住了,就是不知道经了这么一遭,他生下来后会不会怪他爹娘。”   谢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  “是谁要害我们的孩子呢?”曾微和还在说:“我是结了挺多仇的,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怀了孩子,这毒是冲着孩子来的。”曾微和弯腰,握住谢济双手:“阿济,宝宝刚怀着就这么危险,你说他能不能顺顺利利生下来,平平安安长大?”   曾微和向来气势慑人,她与谢济相处,一直都是女强男弱。这还是第一次在谢济面前流露怯懦,谢济忽然就觉得自己比曾微和年长了,他是她的男人,理当撑伞遮阴保护她。   谢济回握住曾微和的手,攥得牢牢:“你不要怕。只要有我在一日,就不准许任何人伤害到我们的孩子。”谢济站起身来,指尖轻触曾微和脸颊,怜惜道:“微和,我现在不能多陪你,明日再来看你。今夜我要立刻回宫一趟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三星迷情又投了两个地雷。   本来想多更点,剧情憋在心里我也急,但是昨晚发烧了,今天打了针脑子仍是懵懵的,只有3k字_(:3∠)_ ☆、第42章 鸦鬓娇颜(二)   太子谢济匆匆赶回禁宫,直入中宫,宫人上前阻拦,他竟将宫人推倒。   事后,谢济才意识到自己踢了女人,滞住脚步。   皇后本来已经入睡了,得了宫人禀报,披着衣裳散了头发就走出来了,“这都是怎么了,啊?济大郎你火急火燎地做什么?”   谢济问道:“母后,是不是你对微和下的毒?”   这么公然一问,许多的宫人内侍,顷刻间,皇后慌得错觉心掉出了胸腔。她赶紧喝退旁人,对谢济道:“刚才不是好好的么?你这又是做什么?”皇后镇定下来,很快明白,“你偷出宫去了?”   “是。”谢济供认不讳。他又追问:“母后,是不是对微和下毒,想要堕下我的孩子?”   皇后缓了缓神,一口承认。接着,便苦口婆心教导谢济,身为一国储君,要懂什么是舍什么是得……谢济年轻稚嫩,只觉得皇后越唠叨,他越觉得烦。她对他一逼再逼,逼得他心中逆浪滔天,调头转身就走。   皇后立在后面,以手指着谢济,痛呵道:“你给本宫站住!”   谢济走得愈发快了。   皇后气息不紊,觉得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养了个废物,却又心疼谢济,舍不得,再唤道:“济大郎,你别走了。你先听本宫好好把厉害关系同你说了,那曾微和绝对不是真心对你……”   谢济恼怒,一脚踹开大门,却发现门外早已站着一人。那人见谢济抬腿,也抬腿一迎,脚踝勾住谢济小腿,接着一个翻转,直接将谢济踢跪在地上。   谢济脑子已经懵了,没得反应。皇后急匆匆赶过来,借着月光光亮,看清来人面庞,战战兢兢,当即一跪:“陛下——”   来人正是皇帝谢景,他让人去查查今夜宫中出了什么事,结果查出太子今晚在东宫又哭又恼,接着还闹进中宫。皇帝当即就赶来了,正好将皇后最后那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。   下一刻,皇帝命令道:“将太子押回东宫,禁足思过!”七八个内侍跑过来押人,谢济不敢反抗,任由一群太监押走了。皇帝掀袍跨进殿内,怒极反笑,嘴角噙着一丝笑对皇后道:“朕的皇后,你来给朕讲讲,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   ~   常蕙心回家的时候,发现容桐点着盏灯笼,坐在大梧桐树下看书。   常蕙心走过去,问道:“还没睡呢?”子时都过了,现今是七月十六了。   容桐看得聚精会神,这才发现常蕙心回来了。他站起来,答道:“在等你回来。”他和苏虞溪虽无感情,但毕竟是拜过堂的,怎么说也要好好照顾她,才能对得起苏宰相,对得起……汉王。   常蕙心心中生暖,脖子伸长些,笑问:“在看什么呢?”   容桐突然捂紧了书册。   常蕙心打趣道:“不会是周大人送你的那本《登科记》吧?”   容桐忙道:“不会不会。”容桐本来准备把那本书烧了的,但是一想是义弟送的礼物,烧不得。容桐就找了个盒子把《登科记》锁起来,打算等到周峦成亲之时,回赠给周峦。想到这,容桐问常蕙心,“一川送你的那本书呢,还在吗?”要是在的话也一起回送了。   常蕙心接口道:“在啊,那本书我留着有用的。”   容桐一听,身子一抖,五分惊惧五分尴尬,不敢再接话了。   常蕙心却更凑近些,追问道:“既然不是《登科记》,那你在看什么,给我看看?”   容桐这才不好意思的说:“闲书……《怪谈》。”容桐说完,将书递给常蕙心,给她翻。   常蕙心随手翻翻,都是凡人和妖怪的恋情。凡人皆是男子,大多是穷书生穷小子,妖怪必是貌美的狐妖、女鬼。狐妖女鬼恋上了穷书生的才气,穷女生为狐妖女鬼的美貌颠倒,陋室你读书来我添香,痴心情长。书生体弱多灾,女妖为他求药挡灾,万死不辞。后来,女妖施法,书生努力,书生中了状元,青云直上。   容桐见常蕙心读得专心致志,讪讪道:“这书进来在京中卖得很火,比前阵子的《登科记》还卖得好。”   常蕙心合上书道:“是该卖得好,故事挺真的。”   容桐一愣,狐仙鬼怪哪里真实?几百年   容桐试探着问:“这是……怪谈。”   “呵,不是挺真的么?”常蕙心冷笑一声,随手翻一页给容桐看,“你瞧,这些故事讲到最后,不都是已经穿锦衣住琼台的书生,去找道士求了什么黄符金钵,将女妖化成一滩水,从此他轻松享繁华。”   容桐辩解道:“抓她们,是因为她们是妖怪。”降妖伏魔,大义所趋。   “不是因为她们是妖怪,而是因为男人们腻了。”常蕙心摇了摇头。男人们腻了,不再需要她们,所以狐仙女鬼陪他们走过再多苦难,在他们眼里,也只是烂命一条。   容桐呆立了半响,眼前的女子眸中浮现出戾气,和似浓雾散不开的怨憎……这眼眸容桐曾看过,棺中坐起的“女鬼”,在上京路上,就曾屡次显现过这种眼神。   常人见了这种眼神,正常反应都是戒备甚至惧怕,容桐却觉亲切,缓缓前进一步,想要去抓常蕙心的手。   常蕙心猛地退后,惊醒了容桐。   半响,容桐问她:“苏姑娘,我见你眸中许多怨气,是汉王殿下待你不好吗?”   常蕙心毫不犹豫接口:“他待我很好。”答完她自己楞了一下,前半辈子直到死,都只活在谢景这一个男人的阴影里,没有比较,所以以为他就是代表。这会容桐一点醒,常蕙心细细想起来,其实世上还是有许多好男子的,比方说谢致……   常蕙心对容桐笑道:“方才是我出言武断了,也不是全天下的书生都是负心汉,比方说容公子你,就是一个好书生。”常蕙心提起灯笼,道:“时候不早了,一起回房吧!”   容桐被人一夸,脸比灯笼还亮,灯笼是白的,他是红光。   两人走着走着,容桐想起一事:“娘子……”又称呼她“娘子”了,看来是礼节方面的事。常蕙心问:“什么事?”   容桐这才告诉她:“我这次再派人回璋县,接着家父了。他可能过几天就能进京,以后就在这里常住了。”   常蕙心笑了,直劝容桐放心,她会好生孝敬老人家的——当然,这孝敬可不是买酒,或者给他银子去赌。   ……   容桐告诉常蕙心,容父过几天就能进京,哪知道路上晴天多,雨天少,容父第二天中午就到府门口了。   小夫妻俩一起出来接的,容桐扶着容父下车,容父醉醺醺的,开口就是酒气:“你爹我可不要常住在这鬼地方,多给我先钱,我回去再押个大,一押押十年……”全是醉话。   容桐全是赔笑,顺着容父的话说:“阿爹要是觉得这里不好,孩儿再置宅院,城南还有好几间不错的,明日就带阿爹去看。”   容父的右臂在空中胡乱挥动:“这整个京城都阴阴冷冷的,哪处都是鬼地方,我要回乡去!”烂醉了说胡话,七月份的晌午,太阳热得烤人,哪有一丝一毫的阴冷?   容桐无奈,却很有耐性地赔礼,欲将容父搀回房中。容父却打个酒嗝,道:“在这里暂住也可以,你给我银子,京城的赌坊在哪里啊、啊?”容父右脚绊到左脚,整个身子往前一颤,差点栽入常蕙心怀中。常蕙心及时将他扶住,近距离打量容父面容,忽然觉得有四、五分面熟,却又想不起来。   待到夫妻俩将容父送回房内,容父呼呼大睡了,常蕙心陡然想起来,这容父……还真是她一个人熟人!   昔年他丰姿隽秀,亦不姓容,是小朝廷里的御医,聪敏善谈,不沾恶习,待谁都和和气气。没想到经年酗酒后,他两颊急剧消瘦,常蕙心差点认不出来!   他姓洪啊,他是洪御医!   常蕙心在金龙神庙遭灾,携着谢致千里寻夫,一路找到璋县,晕厥过去。谢景还是请的洪大夫为她施针,救活过来。后来,谢景三番五次赠予洪大夫厚礼,希望洪大夫能妙手调理,让常蕙心能重怀上子嗣。可惜,这事还没成功呢,她就死了。   ……   常蕙心痴伫着,容桐都走过来了,她还神游着。容桐不由问道:“娘子?”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,常蕙心眨了下眼,回过神来,问他:“怎么了?”   容桐垂头,“我之前没好意思同你说,阿爹是这样一副模样,让你……吃惊了吧。”见常蕙心不接话,容桐连忙补充:“其实阿爹才学不输与我,他只是好赌好喝酒了点……”   常蕙心听着容桐言语,悠悠想起,在璋县郊村,容桐家中。常蕙心陪容桐藏金子,容桐也说过,“家父的才学不输与小生”,那时候她怎么没有起疑! ☆、第43章 鸦鬓娇颜(三)   记得洪大夫曾经提过,说有妻有子,但俱不在身边……儿子竟是容桐?!   常蕙心仍在思忖,就听见房里的容父半醉半醒,仍在大喊:“琴父,方才忘记问了,和你一起进来的是你媳妇么?听说你娶了苏家的媳妇,和离了!赶紧和离了!”   容桐听着尴尬,连忙向常蕙心赔礼。常蕙心却道:“老人家喝醉了酒,说些醉话,我们做晚辈的不该记在心上。”她心里暗想,今夜要探上一探。   是夜,趁着容桐熟睡,常蕙心点住容桐的穴道,她自己则悄悄潜出房外。   容父的房内没有点灯,黑漆漆一片。   常蕙心潜入房内,先撕下人皮面具,以真面目示人。她走到很近的地方,才瞧清楚:椅子倒在地上,容父四仰八叉躺在椅子上,一手仍攥着酒壶。手一松,酒壶滚到旁边。   常蕙心唇角噙着浅笑,伸脚踢了酒壶一下。叮咚清响,容父缓慢睁开眼睛,眯着,扫了一眼眼前的女人。容父闭上眼睛,打算继续睡,却陡然睁开,凝视常蕙心。   常蕙心缓缓开口:“洪大夫,别来无恙。”   容父身子一缩,直接后蹿到墙角,他退得太急,右脚勾住了椅子,椅子拖在地上,发出沉重的响声。   容父怯道:“谢夫人,不是我害你的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说什么害呢?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?”   容父立即接道:“不对你已经死了!”   常蕙心旋即探臂,扼住容父咽喉,道:“是你配的毒药么?”不然他怎么肯定她已经死了。   容父惊惧愧疚之下,将事情和盘托出。谢景的确找他配了一剂无色无味的毒药,人若喝了,必死无疑。但当初谢景找他配的时候,说这药是用来毒一只老狗的——狗老了,牙掉光了,活得痛苦。   容父低头:“你后来突然不见了,我才渐渐醒悟过来。我就……赶紧逃了。”隐姓埋名保命。   常蕙心轻笑一声:“那你逃到了璋县附近?”记得洪大夫的老家不在璋县,他不是雍州人。   容父道:“最危急处最安全。”他回老家寻着妻子儿子,担心谢景灭口,不敢久留,潜回璋县附近,做普通农民。   常蕙心问道:“那毒药的方子你还记得吗?”   “记得,可以给你抄一份。”容父低下头,不敢对视常蕙心的眼睛,声音便细:“你是人……还是鬼啊?”   “鬼!”   容父吓了一跳,手肘撞到了墙上。他紧紧闭着眼睛,不敢睁开。待再睁开眼时,常蕙心已经不见了。   翌日,容桐早起,照例去拜见父亲。却见容父双眼凹陷,形容憔悴,托着手肘,闷闷不发一言。容桐觉着奇怪,凑近了闻,父亲身上竟破天荒无一丝酒味。   容桐关切道:“阿爹,怎么了?”   容父欲言又止,最后道:“没你的事。”   ~   北关,黑黢黢的夜。京城和煦的太阳照不到这里,京中的百姓还只穿单衣,这里的人已裹了棉袄,还得披上防风斗篷,朔风呼呼的刮,跟刀子一样。   缺了一个口子的月亮照到山丘上,把本来不高的小山坡映得像巍峨的峰。峰上立着的男人披了黑裘衣,远望还以为是一头狼。他脚下还跪着一个人,双手被反缚到背后。   着黑裘的男子前迈一步,手抓住绳头一扯,束缚松开,苏铮被松绑。苏铮肢体麻木,缓了好长一段时间,才站起来,冲裘衣男子拜道:“周大人,救命之恩,感激不尽。”   周峦淡淡道:“只是不愿意你死得不明不白罢了。”周峦递给苏铮一封密信,苏铮颤抖着双手接过去,见上面是熟悉的御笔:必要时候,可斩苏铮。   苏铮将纸团揉成一团,捏在掌中,对周峦拱手道:“多谢了。”苏铮转身下坡,直往北行,不曾回头。   ~   寅时,皇帝正在用早膳,收到密报粗略一读,皇帝连早膳都吃不下了。   大军北上抗狄,初战打败——嗯,这事在他的意料之中,继续往下读。   元帅苏铮投敌,副帅周峦重整士气,领军顽抗,节节胜利,已将狄人逼退于百里之外。双方军队各有损伤——这完全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中,苏铮没有斩杀,还投敌了!狄人没有安抚。而皇帝一直看好的周峦,竟做出将在外军令不受的事!   此事已不胫而走,不日举国皆知——皇帝看到这里,急命内侍们撤去膳食,刚要执笔下令,就见外头有几名内侍匆匆往这边跑。熊公公本来站在皇帝后面,见这状况,赶紧出去打听情况。听完,熊公公一脸灰败,门外缩着,不敢进来。   皇帝沉着脸,“有什么事就说,朕还受得住。”   熊公公垂头碎步跨进门来,双膝跪下,道:“陛下息怒,太子殿下、太子殿下……他出宫去啦!”   “混账!”皇帝怒极,直接掷了笔在地上。前些天,太子在皇后的中宫里恼脾气,碰巧被皇帝撞见,逼问之下,皇帝得知太子和许国夫人有私,珠胎暗结。   皇帝当即清理了知情的宫人内侍,将太子谢济禁足,命谢济面壁思过。待谢济醒悟,这件事就此压下来,作罢。   这禁足不到一个月,太子就跑了。   “不争气的东西。”皇帝倏地从圈椅上站起来,熊公公赶紧跪着挪过去,抓起旁边架子上的披风,给皇帝罩上。已入了秋,陛下可不能着凉。   皇帝摆手:“不必。”他大风大浪经历了,千难万险坐到帝位,这两桩打击还算不上什么。皇帝已迅速作出判断,近水救不了远火,先处理不孝子的事。皇帝步伐稳健,直往外走,打算去书房宣召暗卫——太子能跑到哪里去,不过就是许国夫人府。而许国夫人府,皇帝早已命暗卫严密监视起来。   皇帝走到半途,遇着了皇后,披着凤袍,没戴凤冠,匆匆而来。   皇帝立住脚步,受了皇后一拜。待皇后直起身来,皇帝便问道:“梓潼,你匆匆而来,是要向哪一位求情啊?”是苏铮,还是谢济?   皇帝眸色幽沉,静待皇后的答案。   皇后只知道太子跑了这么一桩事,再次拜下道:“陛下,济大郎年幼无知,受妖妇蛊惑,做出无天无法,无父无母,罔顾人.伦之事。臣妾自知教导无方,罪孽深重,恳请陛下赐予臣妾一个机会,让臣妾戴罪立功,将济大郎捉回。”   皇帝眼皮子挑了一下:皇后这份请求,明显就要去护谢济,怕皇帝派人过去捉拿,万一有个什么失手,将谢济伤了。   皇帝叹气:“妍妍,事到如今,你还护着他。”   这话一出,本来是跪着的皇后陡然坐到地上——皇帝已有废太子之意。   皇后伤心须臾,缓过神来:废了谢济,只能立谢深,还是她的儿子。   皇后伏地,额头贴在地面上,央求皇帝道:“臣妾唯有一愿,不求济大郎周全,只求济大郎平安。”   皇帝缓了缓,道:“夫妻一场,骨肉血亲,朕不会伤害济大郎的。妍妍,你还信不过我?”皇帝其实挺看重谢济,谢济是他的长子,样貌上又最肖似他。当年苏氏母子没有名分,躲躲藏藏,皇帝逮着机会去见谢济,每一面都分外珍惜。   皇后的泪珠子都从眼眶内冒出来了,皇帝最怜惜柔弱的女子,瞬间心软,抬了抬手:“梓潼,起来吧。”皇帝又补充道:“朕自会处理,你大可放心。”找个名正言顺,甚至锦上添花的理由将曾微和母女处理了,一干人等皆从此消失。至于谢济……贬个闲散王爷吧!   关键是不能让这桩丑事传出去,坏了天家威严。   有内侍气喘吁吁地跑来,手上捧着一封书函,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:“陛下,京军急报。”   皇帝面色不改,顺手结果书函,一瞧,又是密信。皇帝拆开来看,忽地右手往下一划,将密信正对着皇后怀中掷去。   皇帝素来沉稳,心思藏而不漏,这会却暴躁鲁莽,皇后不由诧异,莫名地心惊肉跳。皇后手一抖,密信没接住,掉到地上。皇后颤颤巍巍蹲下去捡,打开一看,上头写着,苏钟悄潜出京,窜至永州,召集旧部,反了皇帝。   皇后心里有底,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无知、惶恐之色:“陛下,这事万万不可能!”   皇帝愠恼:方才接到北关的密报,他急命撤了膳,就是打算下令围住苏府,看好苏家一干人等。哪知晚了一步,苏钟早已潜逃出京,起兵造反。   皇帝仔细将前事后事一捋,便能觉出端倪:苏铮和苏钟,是早就商量好了的,苏铮出征之前,就已准备投狄了。亏皇帝还以为苏铮会为了自己女儿女婿,忠最后一次心。   苏家本就旧部众多,这么一召集起来,再勾.搭上狄人……   皇帝上前一步,龙靴踏在皇后两膝之前。他用慑人的语气问道:“苏妍妍,这事,你有没有参与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三星迷情一直给我投雷╭(╯3╰)╮ ☆、第44章 鸦鬓娇颜(四)     皇后旋即想到,苏铮之前给她透露的,关于皇帝卖国求荣的旧事。   皇后滞了滞,匍匐道:“臣妾没有,望陛下明察秋毫。”   这片刻的犹豫,全落入皇帝眼中。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微笑,不置可否。   皇后深思,逐渐惊恐,几近哭泣:“陛下!”   皇帝上前一步,将皇后扶起:“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?来,妍妍,站起来说话。”   皇后努力止住眼泪,求道:“陛下,我二哥反主,是他不对,活该千刀万剐。但我家剩下一干人等,对陛下皆是赤忱忠心。”   皇帝拍拍皇后手背,宽慰她:“朕知道。”皇帝语重心长道:“家中现今剩钊大哥,未随苏钟远逃,这正证明他是忠耿之人。朕怎会糊涂做事,拿他问罪?”皇帝不顾宫人和内侍俱在场,低头在皇后额上浅吻一口,足见情深:“妍妍,你放心。”   皇后仔细思忖了下,皇帝都已经暂时抛弃了身份,称呼苏钊为“钊大哥”,家中……应该安全了吧。再则,她同皇帝还有十年的夫妻情分呢……皇帝一吻,更应正了皇后的想法,她放下心来。   皇帝亲自将皇后送回中宫,温柔万分。皇帝掉头回去,他也不去御书房,就在寝殿密宣武官,命其速速带兵包围苏府,将一干人等下狱——尤其是苏钊,不能把他放跑了。   皇帝不忘叮嘱,这事绝不许让皇后知道。谁走漏了风声,杀无赦。   另外,皇帝还命召暗卫,让他们速将太子捉捕回宫。   两拨属下都离开后,皇帝这才上朝,不用说,朝上炸开了锅,有议论北关战事的,有参苏钟造反的,当然还有请战的……皇帝全压了下来。   皇帝许诺,明日早朝,会给诸位臣子,黎民百姓一个交代。   散朝后,百官散去,皇帝独坐在龙椅上,揉了揉太阳穴,又捏捏眉心,仍缓解不了头疼。  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轻点,思考着,该派谁领兵征讨苏钟。朝廷里有经验的战将,都是开国功勋,几乎全是苏钟旧交。苏钟敢反,他们也敢反,不可信,不可让他们掌握重兵……这满朝廷里,会武艺的,懂兵法的,有谁信得过了?   皇帝叹气:倘若是彼时,他还只是前朝众臣,有人造反,早就自己率亲兵杀过去了。可惜彼一时此一时,如今做了皇帝,顾忌着座下这个位子,已经没有勇气离京亲征了。   皇帝思来想去,觉得自己的亲弟弟谢致最可信——到底骨血相同。   皇帝密宣汉王谢致入宫。兄弟俩许久没私下会面了,互相嘘寒问暖了一番,皇帝邀道:“三吴,想不想射箭?”   谢致面露惊诧:“射箭,皇兄怎么突然来了兴致?”   皇帝反手负在背后:“你愿不愿意吗?”   谢致微微躬身,笑道:“臣弟奉陪到底。”   皇帝命人将宫内一处空旷处围了起来,东端立起两个箭靶,一个黄靶,一个白靶,皇帝和谢致伫在南端。为着皇帝的安危考虑,弓箭皆去了箭头,只留箭杆和白羽。谢致恭谨道:“皇兄先请。”   皇帝道:“这还有什么先后谦让的,你与朕各射十支,加起来,比比看。”皇帝张弓,射向黄靶,连射八箭,箭箭正中红心。谢致紧随其后,亦射八箭,八箭全中白靶靶心。   皇帝射第九箭的时候,弓张得稍微急了些,偏了些,箭杆一半中红心内,一半在红心外。谢致用余光瞟了一眼,立即张弓,他第九箭发得匆匆,只中白靶,未中红心。皇帝旋即大笑,举着弓的双臂右移,对准谢致的白靶,第十箭射去,将谢致的第九箭打掉。   箭杆掉在地上,白羽稍折。   谢致亦是开怀大笑,射出自己剩下的最后一箭,在外圈挨着皇帝的第十箭。   皇帝右跨一步,手搭上谢致肩头:“不分输赢。”   “是皇兄在让着臣弟。”   皇帝顿了一顿,道:“三吴,我派你去征讨苏钟吧。”   谢致讶异:“怎么派我去?”   皇帝道:“之前你请缨抗狄,朕没准许,心里挺过意不去的。”   谢致面上稍微犹豫:“可是……臣弟没什么沙场经验。”   皇帝不以为意:“经验都是练出来的。”皇帝告诉谢致:“苏钟逃蹿回永州老巢,永州这个地方全是平原,四通八达,的确利于他迅速召集各路旧部。但同时永州也易攻难守,没有任何地势阻碍。兵贵神速,你火速带兵去永州,八面围住他,困都能将他困死。待到苏钟缺粮无力之时,你只管关门打狗,一个不留!”   谢致默然半响,单膝跪下,道:“多谢皇兄,臣弟将牢记心中。”   “起来吧。”皇帝没去搀扶谢致,让他自己起来。   谢致站起来后,皇帝沉声道:“三吴,朕听闻……你最近同苏家那丫头走得很近?”   到这个时候,谢致心中才第一次跳了跳,他故作不知:“哪个丫头?”谢致把话题岔开,忙表清白:“臣弟可从来没和苏家的人走近过!”   皇帝被谢致逗笑了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皇帝道:“朕说的是容兆尹之妻。”   谢致沉默,过了一会,他垂下头去:“臣弟是在七夕放灯时认识了她,那夜她和容兆尹一起来的。后来,就跟她熟了,挺谈得来。”   皇帝似乎听到谢致轻浅的哀叹。   皇帝也微垂了头,似乎在责备谢致:“朕之前催你大婚催了几年,屡次说了,你看上了哪家的贵女,只管说来,朕定会给你指了。你一直说没等到中意的,没想到……”皇帝没有再说下去,因为他确确实实听见谢致再次哀叹。   皇帝揽住谢致肩头,叹气道:“三吴,情深缘浅,是人生一大不得已。”   谢致点头,心想:我同阿蕙才不是情深缘浅。   兄弟俩似有灵犀,竟想到一块去了,皇帝忽道:“其实我和你大嫂,也是情深缘浅。”   谢致肩膀抖了一下,装傻:“皇嫂她不就在……”谢致的目光往左挪,投向后宫的方向,明显指的苏妍妍。   皇帝用手肘拱了一下谢致的后背,笑道:“肩膀都抖了,明显知道我指的是哪个。”   谢致低下头去,沉沉哀思。   皇帝被谢致的表情引得惘然,目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空洞,良久,幽幽道:“我挺怀念她的……”尤其是最近几次,总恍惚常蕙心在身边。对着袁宝林的时候,经常想起常蕙心。  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:“人死不能复生,朕一时失手犯下错误,再追悔也没有用。”皇帝嘴角勾起笑容:“三吴,你比朕幸运,苏虞溪还活着,不是么?”   谢致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,心想:与容书生也算半个熟识,那书呆子对皇帝挺忠心的,真替容书生不值。   谢致面上惊讶,张启双唇,说不清楚话:“皇兄是要、是要……”   “一切等你打胜了回来再说。”皇帝堵住了谢致的话。皇帝心中的打算可是一石二鸟:一来,用苏虞溪钓着谢致,谢致会全力替皇帝卖命。二来,谢致一旦灭了苏钟,威名大涨,这时候来个强夺同僚兼朋友妻的丑事,谢致的名声就会减弱下去。   总之,汉王不可以盖过皇帝。   ~   容府,常蕙心待在没事,就翻翻《楚王楚后》那本册子,将苏家人都研究透彻。仆人们却突然来报,说有客来访。   常蕙心随口问仆人:“怎么不去禀报老爷?”容桐在家呢!   仆人却道:“访客说是要见夫人。”   常蕙心问清来人相貌,已自猜到八分,这才去见客。果然,来的是常乐。   常乐躬身拱手:“姑娘,汉王邀您府上一会。”   常蕙心赶到汉王府,仆人将她引至兵器库房,见着了谢致。常蕙心觉着奇怪,谢致还从来没挑在库房里见面。常蕙心环扫四周的兵器,刀枪剑戟……她问谢致:“又发生了什么事啊?”   谢致往常蕙心脸上瞟了一眼,“你先把人皮撕下来。”他喜欢对着真容讲真心话。   常蕙心撕下人皮面具,谢致却不说话了,侧过身去挑枪和匕首。常蕙心走过去,挡在他面前:“你这是怎么了?撕了你怎么还不讲话呢?”常蕙心拧了拧自己的脸,同谢致打趣:“我可再没有人皮撕了啊!”   谢致白她一眼,道:“今夜我就要出征了。”   常蕙心旋即问道:“去哪,北关?”   谢致摇头,“不是,皇兄命我讨伐苏钟。”接着,谢致细细将起因、经过皆同常蕙心讲了,只刻意抹去皇帝谈起常蕙心那几句话,不提。   常蕙心徐徐颔首:“他注意到苏虞溪了,看来你我将来都得更加留心。”   谢致道:“怕什么!”   少顷,常蕙心对谢致道:“这次出征,对你来说是好事。”机会终于适时来了。   谢致低低“嗯”一声,挑中了一副盔甲,单独捡出来,放在桌上,准备等会拿出去。   常蕙心瞥见盔甲许多未穿,已积上一层薄灰,便道:“我给你把盔甲擦了吧。”常蕙心不让谢致拦她,不由分说就把盔甲擦了,先擦的头盔,再擦的披甲……这是一套银甲,去了灰尘,锃亮光芒,她甚至可以想象,谢致穿上这套盔甲,英气飞扬的少年将军,所向披靡。   似有一根针,自常蕙心的心上划下来,一直往下划,不疼,只有绵绵的痒和麻——这种感觉挺好的,抱着让这种感觉再多持续会的心态,常蕙心将谢致挑出来的匕首,长枪,还有弓箭都擦了。   擦弓箭的时候,一直未吭声的谢致启唇:“它没有灰。”这副弓箭他经常用的。   常蕙心脸上有点讪讪的,道:“三吴,要不我们埋一坛好酒,等你凯旋,一起庆功吧!”   谢致久不做声,似乎不愿意,不答应。   常蕙心斟酌半响,嚅动双唇刚要再出声,就听见谢致慢慢道:“一坛哪够。”   常蕙心毫不犹豫拍了巴掌,“成,那你说埋几坛就埋几坛!”   不久,常蕙心就后悔了。她不得不出面阻止谢致,因为再让他埋下去,全院子里的土都要被重新松一遍了。   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投雷o(n_n)o   lunac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4-2010:33:23 ☆、第45章 鸦鬓娇颜(五)   埋完了酒,谢致跨起左腿,直接坐在栏杆上。他靠着柱子,道:“阿蕙,我还有些事要同你说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正巧,我也还有些事要同你说。”   谢致本来是侧颜对着常蕙心,闻言偏过头来,道:“那你先说。”   常蕙心就将之前去苏家,苏铮和苏钟提起谢景“卖国求荣”的事,同谢致说了。   谢致转过头去,似有不满:“这么久的事,你怎么才跟我说?”   “我早就想跟你说了,但是总忘。”   谢致“哦”了一声,仍不满意。过会,他问常蕙心,“阿蕙,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?”   “你心里怎么想的?”   谢致便道出心中所想,他现在手上有兵,周峦也有兵,联合起来,反攻回来。   常蕙心却道不可,接着,她徐徐将心底猜测讲出来:周峦府里的樟树,周峦与曾微和间的微妙,甚至连容府里那个周婆子也讲了。最后,常蕙心道:“三吴,周峦他不是你的人,我怀疑他是前朝陛下!”   谢致的后背仍旧靠着柱子,他弓起一只腿,踩在栏杆上,额头直突突:“你瞒我的事情还挺多的。”   常蕙心心里有点过意不去,嘴上却道:“那你难道什么都不瞒我?”说完,她抬起头观察谢致,见谢致眸光闪烁,晦暗不明。常蕙心心中陡然失落,心想:彼此彼此。   她突然觉得,刚才给谢致擦盔甲那会,心中那份丝丝绵绵挺不值的。   谢致双腿不动,但只上身弯下腰来,他手臂修长,直接就触了地。谢致的手在地里扒拉,看这架势是要取酒,常蕙心赶紧道:“唉、唉,你做什么?这些酒才刚埋下去……”   谢致抬起眼皮,淡淡看了常蕙心一眼,道:“想喝。”说完他就把酒坛从地里提了出来,带出扑簌的泥土,纷纷落在谢致的袍子上,他也不管。谢致大口饮酒,告诉常蕙心:“今天我进宫去,听到一个消息,阿济跟着曾微和跑了。”   常蕙心旋即追问:“跑到哪里去了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谢致道:“反正没回许国夫人府,可怜皇兄那些暗卫,在府外头守了多少日子了,没一口酒喝。”人家暗卫辛苦,他不关心暗卫门没吃没睡,单单只可怜暗卫们没有酒喝。常蕙心想了一下,觉得谢致这人连同情都不能同情到正点上去。   常蕙心正想着一些有得没得的,谢致又道:“记得那回京郊,曾微和带着谢致来找我,你就跟我说两人关系不一般,我还不信,竟然真被你猜中了……”谢致本来想赞扬一下常蕙心看人准,转念一想,她前半辈子也就看上一个谢景……谢致生生把话吞回去,叹道:“阿济和微和表姐相差那么大。”   嘿,这话奇了,连常蕙心都睁大一双惊讶的眼睛,紧紧盯着谢致。   过会,谢致发现常蕙心正看他,便回盯回去。谢致用眼神问:你盯我做什么?   谢致目光下瞟,将自身来回打量了一番,缓缓明白过来,常蕙心的意思是指:谢致和常蕙心年纪也差得大。   谢致圆着眼睛,瞪常蕙心,用眼神告诉她:十年无痕,现今她跟他一般大!   跟谢济曾微和那两人哪能相同。   常蕙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就继续盯着谢致,一来一往两人还互瞪上瘾了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常蕙心撑不住了,垂下眼来。谢致见常蕙心败了,这才肯眨眼睛,他又举手揉了揉眼皮,轻轻道:“孤眼睛累。”   ~   常蕙心从汉王府里回来,刚踏进容府,就看见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的一幕:喝醉酒的容父吵着要回老家,容桐劝父亲别走,劝不住,只得拉他。可惜容桐力气不及容父,拉不住,于是容桐只好一手拽住前院里那株梧桐树的粗枝,一手紧紧拽住容父,借助梧桐树的力量来挽留父亲。   容桐瞧见常蕙心,似见了救星,大喊道:“娘子,你快来帮忙,阿爹吵着要回去。”   常蕙心笑着上前劝了几句,容父也不知听没听进去,反正他酒劲上来,就地呼呼大睡了。   容桐苦笑,对常蕙心道:“又让你见笑了。”   “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。”这话是常蕙心随口回了,容桐听了,却是一楞。过会,他缓缓笑开去——的确,相处了一段日子,许是潜移默化吧,容桐和“苏虞溪”之间似乎有了一份家人般的情谊。容桐每日下朝回家,心中第一想着的,都是“苏虞溪”在不在家里。“苏虞溪”则每日都会等待容桐下朝,平时容桐穿的衣裳鞋子,都由她一手操办,有一夜容桐褪外袍时,“苏虞溪”瞧见袍子破了,还给他补了一回。   灯下,容桐仔细瞧佳人,她有一双安静而聪慧的眼,睫毛很长,脸上其它地方却让他觉得怪怪的。容桐瞧着自己“有名无实”的娘子穿着引线,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贵女,能有这样娴熟的女红……   伫在灯旁的容桐浅浅叹了口气:其实夫妻俩这样子生活一辈子,也挺好。   唯一遗憾就是容桐对“苏虞溪”无法产生悸动,他恍恍惚惚想着要是娶的是常蕙心就好了。   可惜,世上两全其美的佳话少,到底意难平。   ……   容桐正想着,常蕙心道:“相公,我们一起将阿爹扶回房去吧,地上凉,冻坏了老人家。”容桐点头,没让常蕙心扳人,喊了几个仆人过来,将容父扶回房去了。   仆人退去,容桐和常蕙心也正准备离开,容父却在床榻上悠悠转醒,对容桐道:“琴父,去给我弄碗醒酒汤来。”容父说完,似无意望了常蕙心一眼。   常蕙心顿住脚步,对容桐道:“你快去弄醒酒汤,我在这里照顾阿爹。”   容桐应声离去,待到不闻容桐脚步声了,容父忽然对常蕙心叫道:“你这一声‘阿爹’叫得还真顺口。”   常蕙心心头一跳,神色不改:“阿爹您在说什么?媳妇不明白。”   容父真喝得不轻,他想从褥子底下抽什么东西,身子却躺在床上起不来。容父叹了口气,对常蕙心道:“你要的东西在褥子底下,你自己拿。”   常蕙心脚不迈,问道:“阿爹您让我拿什么?”   容父深深叹气:“按理说我该跟你是一辈人,你喊我‘阿爹’我慎得慌。”   常蕙心眼神骤阴,上前近床榻,手伸进褥子底下一探,摸到一沓纸张。常蕙心将这沓纸全抽出来,逐一瞧了,见每张纸上写的都是一样内容:   一份药方子,下头还有一段朱笔标明显的备注,光熙四年五月十三,谢景讨去此方,毒杀景妻常氏。   这话写得冰冰冷冷的,常蕙心读完后,却不知不觉落了一滴泪在纸上,正巧“妻”和“常”中间,顷刻间模糊了这两个字。   容父躺在床上叹气:“幸亏我写了三十来份,够你随意糟蹋了。”   常蕙心将纸张尽数揣入怀中,收好,向容父道了多谢。容父没力气摆手,“谢我做什么,我应该谢你不是真的女鬼。上次你半夜来唬我,真把我吓到。”   常蕙心笑了,问容父道:“你怎么识破我的?”   “怎么说我也是和夫人你有旧交的,以前没少给你开方子。最近几年酒喝多了脑子不行了,但你的声音容貌还是回忆得起来了。唉。”容父闭起眼睛:“我硬抗着恐惧在这里住下来,就是想观察观察,一仔细瞧,你脸上这面具不知是谁给你做的,火候还没到家啊!我如今是酒喝多了手容易发颤,不然早给你重做一个了。”   常蕙心听这话,笑出声来。她摸了下自己的脸颊,“现今这个就够了,一般人瞧不出来。”   “我那个傻儿子就没瞧出来。”容父接过常蕙心的话,道:“不过还要谢过你,没碰我儿子。”   这一个“碰”字不知指的是哪层意思。常蕙心试探着问:“这你也能瞧出来?”   容父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,话语带着酒味喷出来:“我好歹也做过御医啊,宫里那些男女的方子,前朝我可没少开。”容父是酒醉没力气,有力气了一定要捶胸顿足给常蕙心瞧瞧。   “不过想来你也看不上我儿子。”容父对常蕙心道:“你眼界向来高,一看中一个人,那人就能登九五之尊。”   “哐当”门外发出一声巨响,好像是瓷碗摔在地上。常蕙心瞬间滞住,她的脑子懵了,一会难以做出反应。容父却已反应过来,竟给急得直接从床榻上坐了起来:“糟糕,小子去时脚步忒重,回来竟不出一点脚步声!”   容父旋即倒下又睡,容桐已推门进来,容父迷离着一双醉眼,冲容桐装醉道:“琴父啊,你给我弄蛋酒回来了么?”容父眯着眼睛,转头瞧常蕙心:“媳妇儿,你怎么在这?”   容桐目光坚毅,脚下一步一步逼近,他鲜少用这般果敢毫不带怯的声音说话:“我方才都听到了。”容桐走至常蕙心背后,盯着她的背影,冷冷问:“你是谁?” ☆、第46章 鸦鬓娇颜(六)   容桐心里很难受。他没什么心机,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。他的世界是光明的,但不代表他看不到黑暗。   容桐方才去弄醒酒汤,因为孝顺,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做好,额头上全是汗,也只简单擦了擦。汤有些烫,盛得又满,于是容桐亲自将它端回来的时候,走得特别小心。不知不觉蹑了手脚,未曾出声。容桐走近房前,因为双手都不得空,他本来准备喊房内的“苏虞溪”开门的,却听到房内攀谈……起初什么“一辈人”、“我写了三十来份”、“女鬼”之类的,容桐都不大明白,听得云里雾里的。直到听见容父笑道“我好歹也做过御医”,容桐的双唇陡然张大,却空空发不出声。   在容桐的印象里,父亲早年出了远门,说是要登青云,但是后来父亲归来了,却是一贫如洗。再后来,容父沉溺于酗酒和赌博中,决口不提过往经历……父亲曾做过御医!   这一真相犹如炸雷,炸醒了容桐的脑子,他的脑子异常清醒,转得飞速,将房内二人的话语倒回去回忆。   容桐回忆一句,深思一句:   “谢过你没碰我儿子”——这是说苏虞溪没行夫妻之实,容桐想面上一讪。   “你脸上这面具不知是谁给你做的”——戴了面具?难道日日相对的人不是苏虞溪?!!   “怎么说我也是和夫人你有旧交的”——这话……不明白。   “我该跟你是一辈人,你喊我阿爹瘆的慌”——假苏虞溪和阿爹是一个辈分的?   容桐心内晃悠悠,又回到父亲最后那句话,“你眼界向来高,一看中一个人,那人就能登九五之尊”。   容桐脑子里还未作出判断,双手却本能地一颤,把碗摔了。他僵硬地站在门外,身若石雕,父亲好像听出碗砸了,还在屋内抱怨了一些话……容桐耳中嗡嗡的,听不清楚。   容桐亦迈不开步,心里开始逐渐理顺头绪,谁能办苏虞溪办得这样惟妙惟肖?容桐很快想到一个心底的人,慧娘。她跟苏虞溪声音相同,身段相仿,以致于他几次认错。   慧娘和陛下有关系?对了,她从帝陵的玉棺里倏然坐起来,留给他一个最初的回眸。场景骇人,令容桐心头巨跳,她眉眼间的温顺和善气,却又令他产生了莫名的吸引。   可是慧娘曾当着容桐的面否认过,她和当今天子毫无关系。她只是被仇家药晕,搬到了玄宫里。   可是父亲方才说常蕙心是同一辈人,还有其它的那些话,常蕙心均没有否认。   ……   容桐纠结半响,终于难过地承认:慧娘欺骗了他。   容桐推门入内,走一步,想一步,心里越来越清晰,一切都明了了:初遇慧娘,她问他今夕何夕。她对当今和过往的年号一无所知,不知道如今是哪朝哪代,不知雍州早改名做安州,却能直呼出天子姓名——她根本就不是被仇家药晕了搬进玄宫去的!她是被陛下安置在玄宫玉棺里,而且已经躺了很多年,不知地上事已变迁。   容桐迈的是步子,走的是绝望。此时此刻,他眼中甚至看不见容父,只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。她是苏虞溪,还是慧娘?她不是苏虞溪,也不是慧娘,因为苏虞溪是他的朋友,慧娘是他爱的人。而眼前留给他漠然背影的女人,只是一个始终在骗他的人。   她究竟是谁?!   “你是谁?”容桐问出口,又似扪心自问,心如针扎。   女子身子僵硬,许久,她转过身来,平静地望着容桐,唤道:“琴父。”   这声音无波无澜,容桐发现自己仍不能判断,苦笑一声。他吼不起来人,心痛到了极致,声音居然还是软的,追问道:“我问你是谁?”   容父打岔道:“我的醒酒汤?”   容桐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容父身上,直直盯着容父,问道:“阿爹,你以前做过御医?”   容父不敢对视容桐的眼睛,将脸埋进枕头里,重复道:“我的醒酒汤……”   “醒酒汤孩儿等会去给你再做,旦请阿爹先回答孩儿的问题。”容桐陡然提高了音量,眸光中生出怒火和锐利,容父从未见过,吃了一惊。   半响,容父镇定下来,板起脸咳了几声,尴尬道:“大人的事情,小孩子不要参与进来。”容父命令道:“琴父,你先出去。”   容桐岿然不动,红通通的眼里噙着泪花,愈发像一只兔子。容桐道:“阿爹,我已经快二十五了,而且我任职京兆尹……”说到这,容桐哽了一下:“阿爹,你当初拿了朝廷发给我的路费去赌,输个精光,是故意不想让我考春闱吧?”   容父默然无语。   容桐偏过头去,他真的不是傻子,只是从前不会往坏处想罢了。   容桐再问常蕙心:“你是谁?”他语气坚硬,竟告诫常蕙心:“你不要左右而言它。”少顷,不闻常蕙心言语,容桐心中竟生出一股恶气,伸臂道:“好,你不说。那且待我亲手将你的面具撕下来!”   常蕙心上前一步,喝道:“你敢!”容桐本能地后退了半步,露怯。   容父见常蕙心吼了自家儿子,手撑着床榻坐起来,劝常蕙心道:“夫人切莫冲动,切莫冲动。”容父也不需要什么醒酒汤了,摇摆着步子走到常蕙心和容桐中间,将两人隔开。容父先对常蕙心道:“夫人,看我的面子,别跟小儿一般计较。夫人体谅体谅,方才还给了夫人那厚厚一沓……”   “厚厚一沓什么?”容桐插嘴道。他记得清楚,父亲说过,给了女子一些东西。只是隔着房门,容桐不知实物。   容父转过身来,注视容桐良久,挣扎犹豫,最终决定不将儿子牵扯进来。容父对容桐道:“琴父,这是为父同这位夫人的私事,你不要参与。”容父又道:“这是为父欠她的。”   容桐言语铿锵,不肯退让,直视着自己的父亲:“阿爹,你的私事,你欠她的,这些我都不该管。但我身为京城父母官,理应该知道,高门苏家的四小姐,陛下为我指婚的妻子,她去哪了?我眼前这位又是谁?”容桐言语艰难,却又毫不犹豫:“这李代桃僵之事,究竟有多少人参与,皆是何人?此事是否欺君,是否牵扯命案?”容桐瞧见常蕙心逐渐低头,他心中一痛,亦是一狠,直对着常蕙心道:“还请这位姑娘,或者本官更应该尊称‘长辈’……解释一下?”容桐忽然发现,说出这一声“长辈”,比方才千千万万的刺疼都要更痛苦。之前是扎心,现在是穿心。   常蕙心闭眼又睁眼,右手往上一抬,撕下人皮面具,道:“琴父,是我。”   容桐呆呆瞧着常蕙心,“慧娘”两个字突然蹿到了嗓子眼,却忽然飘散不见。容桐发不出声,忽然想到:他其实都不知道她的全名,也许她根本不叫“慧娘”。   容父过来推攮容桐,直把容桐往门外推,“唉呀别问了别问了,琴父你这样逼问她也不好,你还是别参与。”容父无奈,只好摆出自己的身份,对容桐道:“琴父,倘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,就给我立马出去!”   容桐眸光冰冷,定了半响,而后向容父徐徐鞠了一躬,转身离开了房间。   容桐走到门外,听见两扇房门在身后“哐当”关紧,他突然就掉下泪来。   特别伤心。   容桐抹了抹眼泪,走远了,没有再偷听容父和常蕙心的对话,未曾听见容父在房内向常蕙心赔礼,并且央求常蕙心不要将他儿子牵扯进来。   容父道:“我一生也就这么一丁点血脉,还想着后继有人。我自己做错了事,把自己赔进去,没得怨言。”   没过多少时间,常蕙心就答应了容父的请求,道:“洪先生放心,犬子不会牵涉此事,亦无性命之忧。”她似乎神思恍了一下,添道:“他是个好人。”   ……   是夜,就.寝,常蕙心故意挨到很晚才进入房内,见容桐已经睡在了床.上。他睡在里面,背对着外面的一切——不知道容桐睡熟了没有,反正他纹丝不动,似未闻周遭的一切声响。   常蕙心怀揣着一颗特别难受的心,上.床.就.寝。她睡在外面,背对着容桐,睁眼又闭眼,久久睡不着……常蕙心稍微转身,想去观察一下容桐,突然听见容桐毫无感情的声音:“我不想再跟你同.床。”   常蕙心愣住,须臾,心道:也是应该。   常蕙心起身下床,穿好外衣,去寻别处睡了。   待到常蕙心走了以后,容桐才从床.上坐起来,右手仍捏着嗓子,他方才就是这样,一只手捏着嗓子,一只手掐着被子,才能确保刚才发出的声音,不带一点感情。   容桐瞧着只剩下他一人的房间,刚才常蕙心走的时候没点灯,黑黢黢的,比没有点火折子的帝陵甬道还黑。 ☆、第47章 鸦鬓娇颜(七)   容桐这厢在黑暗中发呆,常蕙心那厢已步出房外,容府屋子多,她拣了一间没人住的厢房,打算暂时歇一晚。常蕙心还未推门,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,索性直接推开了门,点灯一照,床榻上竟然躺着谢济和曾微和。   呵呵,这两人居然躲到容府里来了。   两人盖在被子里,俱被灯光照醒。曾微和瞧见来人,微微一笑。谢济反倒有些尴尬和惶恐,脱口而出:“表妹?”谢济连忙给常蕙心解释:“表妹,父皇围了微和府邸,各个城门口又排查得紧。我们实在没处藏身了。本来想着过些日子给你打招呼……”   “你们怎么不躲到周峦府上去?”常蕙心直接打断了谢济。曾微和不肯连累周峦,却来连累容桐!   谢济诧异,伸手挠了挠后脑勺:那个朝廷里出了名的刺头周峦?他不熟呀……   曾微和的手撑在床.上,似欲起身,谢济赶紧搀扶她。曾微和对常蕙心道:“是我建议阿济住到这里来的。”曾微和挑起双眉,补充道:“安全。”   常蕙心笑了一声,“那我只好连带着周婆子一起撵出去了。”   谢济完完全全迷惑了,不满道:“你们在打什么哑谜!”   曾微和不告诉谢济,反倒推攮他,让他穿好衣服出去。二女留在房内,单独有话讲。谢济嘟囔抱怨,却还是听从曾微和的命令,出去了。   房里房外静悄悄的,曾微和顿了一会,冲着门外喊:“再站远点,别偷听!”门外的谢济嘀咕了几句,听着步子越来越远了。曾微和拈起里衣的袖子掩住嘴巴,朝常蕙心笑道:“你瞧,他多听话。”   常蕙心冷冷道:“你要真心把他当丈夫,就不该说出这种话。”   曾微和神态骤滞,挪开袖子,笑意仍挂在嘴角上,她拍拍身边的床榻,要求常蕙心过去坐。常蕙心不坐,仍站着,曾微和便道:“我在容大人这里住几天。”   “我不准许。”   曾微和未料到常蕙心这么果决,不由得将眉毛挑得高高的,又道:“倘若你不准,我便去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容大人。”这话明摆着是要挟的。   谁料常蕙心神色如常,“他已经知道了。”   曾微和沉默良久,接着,对常蕙心说了一大段话:“我知道你如今肯定很想除去我,可你杀了我,不是助了谢景么?再则,我向来是不管不顾了,要是被抓了,没准我就告诉谢景你在京中。常蕙心,你再仔细斟酌下,是不是该让我在这里住下来?”   常蕙心摇头,不松口:“周峦的府邸就在隔壁,你住到隔壁去。”   “我要你被抓了,没准不单单只供出你,嘴一漏,谢致什么的……”   “你真是够了!”常蕙心斥道。不知道为什么,方才曾微和仅要挟常蕙心的时候,常蕙心还能保持平静,一牵扯到谢致,她心中就陡然一慌。若不是曾微和有孕在身,她真想杀了曾微和。   常蕙心不会对曾微和下手,面上却不道破,她举起右手,一掌斜劈下去,将身旁木桌果然削掉此角:“曾微和,限你今夜离去,否则有如此桌。”曾微和张口欲言,常蕙心却不给她还嘴的机会,续道:“你现在有孕在身,打不过我的。”   曾微和眉毛挑了又挑,真是教会了徒弟,逼死了师傅。   常蕙心咄咄再道:“不要同我说你搬走动静大,会惊动容桐。你搬进来还悄无声息呢,怎么来的怎么滚。也不要耍赖说你肚子大,走不动,你走不动,我带着你翻墙!”常蕙心一口气说完,说完了还不喘气。   曾微和缓了良久,找到了一句话讥讽常蕙心,“如今你可真是身轻如燕。”   “正是。”常蕙心居然应承下来,厚脸皮出乎了曾微和的意料。常蕙心瞟了曾微和一眼,告诉她:“你眉毛挑那么高也没用,就是直接竖起来,你也得搬出去。”   曾微和带上谢济,灰溜溜的走了。她虽然肚子已经很显形了,但是凭着卓越轻功,仍能纵身跃上围墙,改入隔壁。倒是谢济轻功不行,在墙上磨蹭了好一阵子,还被曾微和骂了一句“蠢货”。   常蕙心至始至终监督二人搬走,待这事完全消停了,她才回去入睡。差不多近丑时了,常蕙心却全无睡意——她从不择床的,这回却不知怎地,浑身不舒服,翻来覆去无法入眠。   最后,常蕙心四仰八叉躺在床上,望着眼前藕荷色的帐顶,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话:三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?   这心底默念的一句话,竟带了神奇的法力,犹如暖流瞬间淌遍全身,常蕙心渐渐就入睡了。早晨起来,她神清气爽,暗自笑道:没想到谢致还有安神助眠的功效。   ~   容桐觉得最近家里怪怪的,总觉得家里还多出了几个人。他想把自己的怀疑同自家娘子讲一讲,猛地记起来娘子不是娘子,不可袒露真心。   容桐抱着对人人都怀疑的态度,悄悄观察家里的每一个人,没用多久,就发现家里的周婆子有古怪——隔壁周峦家里没仆人,周峦自己还在北关打仗,周婆子怎么神神秘秘总往隔壁跑?   要是以前,容桐肯定会认为,周婆子这是好心想照料周府,给周府打扫扬尘什么的……这回容桐却不觉得了,苏虞溪是假,苏虞溪从家中带来的周婆子,也一定有蹊跷。   容桐独自一人去查,查到一半的时候被容父觉察出了端倪,劝容桐道:“各人自扫门前雪,莫管他人瓦上霜。”   容桐不依。   容父也没得办法了,叹了口气。   容桐问父亲:“阿爹,倘若我查出来什么,你会阻拦我么?”   容父心中念头似帆船过岸,千百艘转瞬流逝……容父想想,自己一生也就只亏欠过常蕙心一人,隔壁查出谁来,同他又有什么关系?容父便告诉儿子:“你放手去查吧,只要不伤害到我们家宅子里的人,就行。”   ~   树上的叶子全落光了,秋走冬至,永州传来了好消息。围困数月的永州城破,苏钟被谢致一刀斩于马下。   谢致派人先送密报给皇帝,皇帝看完密报,问信使道:“明面上,这捷报还需几日才会传回京城?”   信使回禀,说还至少需要十五日。   皇帝目光无波,嘱咐道:“今日之事,不可以走漏了消息。”接着,皇帝命令信使:“你现在火速赶回永州,让汉王按兵不动,先不忙着班师回朝。”   皇帝摆驾去了菡萏殿,蔡修仪不久前再次怀上龙嗣,皇帝去看看她。帝妃私下独处,蔡修仪照例要重提旧事,皇后害过她怀胎,接着便涌出眼泪来,向皇帝哭诉心中担忧:“陛下,臣妾不是故意要挑事,臣妾实在是担心这次臣妾的孩子……还是不能平安诞下来。”说着说着,蔡修仪的手抚上腹部,分外可怜。   以前,蔡修仪这么做,皇帝都会左右而言她,扯些别的话题,赏她好些首饰。今日,皇帝却伸手按上蔡修仪的手背,也抚在她的肚子上。皇帝道:“朕知道了。”   皇帝的异常反应把蔡修仪怔住,她差点忘记要继续哭下去。   皇帝从菡萏殿出来,打算转去书房,继续批阅奏章。皇帝本来走得有点急,目光忽然瞟到一个人,小小一粒白影,站在远处。皇帝顿住了脚步,继而改变路线,向那团白影走去。   袁宝林立在假山前,有了她娇小的身形衬托,本是玲珑的假山忽然变得巍峨。皇帝一把搂住她,怜惜道:“怎么在这?”   “臣妾是随意走走,望见陛下来,就立住了。”   皇帝还是很善解人意的,只需一眼,就看出袁宝林心里有事。皇帝抬手,指尖掠过袁宝林不展的眉,划着划着,他突然忆起,曾经也这样抚过另外一个女人。皇帝指上发凉,将手拿开了。皇帝浅笑着问袁宝林:“究竟是什么事,烦着了朕的小心肝?”   袁宝林低下头,声音怯得很:“回陛下,臣妾有了。”   良久,皇帝道:“这件事暂时不要声张。”   ……   皇帝回到御书房后,先命心腹之人火速赶去天牢,苏钟已斩,天牢内以苏钊为首的一干人等失去了为质的价值,全部诛杀。   接着,皇帝修书一封,送至永州,命谢致率兵北上,将拒不受令,仍在同狄人鏖战的周峦押回。   ……   汉王的军队在十一月份到达北关,天寒地冻,漫天飞雪。汉王军中虽备了棉衣,却仍有不少南方的士兵不畏寒,冻得直哆嗦。   汉王自己穿得不多,夹衣外头罩着银甲,银马银鞍,几乎与雪一色。   汉王谢致来之前,就命探路的小校去打听了,周家军今日同狄人又激战了一场,也不知道这会结束了没有。谢致正想着,听见马蹄声骤然响起,密集犹如鼓点,由远及近。   出乎意料的,来者竟是周峦,重甲与棕马俱染鲜血,长枪上赤迹斑斑。周峦身后跟着十几骑精兵,各个精神矍铄,甲上见红,脸上却不见疲态。   “来不及迎接你。”寒天里,周峦呼出来的竟是滚滚热气,慷慨澎湃:“那边还在交战着,汉王殿下,可否等卑职把这一仗打赢,再抓卑职回京?”   周峦单手勒着马缰,等待谢致的答复。   谢致淡淡道:“我抓你做什么?我要与你一道长驱狄虏,北向杀去,直捣王庭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投雷o(n_n)o   11267455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4-2223:05:41 ☆、第48章 鸦鬓娇颜(八)   周峦神色一怔,继而欢喜,催促谢致道:“好啊,那快点啊。”周峦说完,打马先去,似是引路。谢致紧随其后,两人身后跟着数队悍将,再往后,是黑压压万乘精兵。   千军万马踏雪行。   众人行不多时,就到战场。谢致与周峦立在远处高坡上,谢致目露精光,环扫周遭境况,见两军混战,胜负难分,出口道:“周一川,你这个打法太慢。”   “哦,那该怎么打?”周峦刚问出口,就见谢致一乘轻骑,独自冲下山坡。周峦微震,急忙也冲下去,追赶谢致,却赶不上。谢致马快若飞,不顾安危一直向前,倘若两侧遇着狄兵,他便一刀砍翻一个,刀光仿若秋花。待到距离足够近了,谢致却突然收刀。   狄兵上来,举剑向谢致小腿上砍去。   周峦在后头疾呼“当心”,谢致却闻若未闻,直接挨了一刀,鲜血横流。谢致也不管身上的伤,抓紧时间拔箭张弓,一箭疾若流星,直取狄军主帅面门。狄帅大惊,左侧了身子夺过,却不料谢致是一弓两箭,后一箭算准了左偏射过来,正中狄帅心口。谢致射的力道极大,挟着穿山破石之力,利箭直接穿透狄帅胸口,连箭尾的白羽也染成全红。   狄帅从战马上翻下来,狄军瞬间乱了方寸。   谢致勒把后退,他脊背直挺,头不回顾,充沛雄浑的话语却是说给周峦听:“周一川,让你的人后退!”   周峦命令号手吹起号角,旗手挥旗,周家军已最快的速度撤到后面,战场上剩下的全是狄人。谢致这才振臂一挥,汉王的亲军铺天盖地自高处涌下。这一批亲军全是弓箭手,足有千人,各个训练,张弓开箭,一时破虏之箭如沙不可数,纷纷透穿狄人盔甲。更兼谢致的亲兵皆着银铠,漫天遍地的白雪一照,浑若天兵自九天降下,锐不可当。   周峦高兴得咧开嘴来笑,待谢致的弓箭手们全部射完,周峦便大喊道:“殿下稍作休息,余下来的事交给卑职。”周家军可不弄什么射箭营,都是实打实的,砍到狄人旄头,不多时,战场上皆是狄尸狄肠,鲜血遍地,仿佛转眼间冬尽春来,红艳艳的鲜花盛开在雪地。   周峦见谢致还在战场上厮杀,不由得边砍边向谢致靠近:“殿下不稍作歇息?腿上的伤需及时医治!”   谢致目光盯着一个又一个狄兵,风轻云淡对周峦:“他们可以下去,我又不累。”   周峦苦中作乐,同谢致开玩笑:“你这么急,难不成是希望我打得再快点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谢致答得果断,反倒把周峦愣住。   过会,周峦已经杀至近前,与谢致马贴着马,背对着背杀敌。周峦玩笑不断:“殿下打这么急做什么?”   谢致的答案出乎意料:“赶着回京过年。”   这都十一月初了,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。除夕就是谢致的生辰,那个人终于还阳回来,他想和她一起过。   周峦歪头算了算,告诉谢致:“那来得及。这原本是最后一场仗了,但殿下想要直导王庭,那还得再打二十天,够了。”剩下一个多月,快马加鞭,能回京城。   残余的狄兵杀来,周峦和谢致不得不分开自战,离别的时候周峦开玩笑:“卑职以为自己已经够随性了,没想到殿下比卑职更胜。”   ~   周峦预估要打二十天,实际用了二十三天,军队才杀至狄人王庭——为此,周峦还向谢致赔了不是。   狄王差点做了俘虏,为保全性命,主动向谢周二人求和。期间,狄王私下向谢致和周峦提起狄人同谢景合作的旧事,并献上当年谢景暗中签订的协议。谢致与周峦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,两人收了协议,却让狄王将此事继续瞒下去,暂时不要对外声张。   转而回到军营,周峦和谢致两个人私底下面对面,周峦将协议交给谢致:“殿下收着吧。”   谢致却拒绝了,“你收着吧。”   谢致做主,同狄人重新拟定了一份协议,其中条约无一项屈辱,割地,赔款,那都是狄人的事,狄人还得时时刻刻牢记,永不再犯。   事后,周峦暗中对谢致道:“你这协议签得凶了点,该给狄人留条活路,给他们一点钱帛补偿补偿,方才源远流长。”   谢致道:“下次注意。”   班师回朝前,狄王举办了盛大了宴会,为汉王和周帅送别。席间饮酒,喝到尽欢畅怀,狄王伸手打了个响指,引一自家女儿出来相见。公主青春,两颊红扑扑的,容貌算不上漂亮,但是胸大臀大,是狄人眼中一等一的绝世佳人。   狄王让自家小女给汉王敬酒,并随口提到,小女未嫁,正在寻觅良婿。   谢致不做回应。   狄王大笑,也不介意,转而询问周峦。周峦开个玩笑,礼貌地推辞了。   狄王就没有再提,让敬完酒的女儿退下了,三个大男人继续喝酒,欣赏歌舞,说说笑笑。   半夜,谢致和周峦回到营中,两人皆饮得有点多,骑不的马,并肩走路。天低得恍如到了尽头,如钩新月近在咫尺,四周莽莽残雪平沙。景致开阔,周峦不由得来了兴致,打趣谢致道:“那小公主看着像朵野花,别样的蛮劲,老王也是好心,殿下怎么不去采摘呢?”   谢致反问周峦,“说得这么好,你怎么也不摘?”   周峦哈哈大笑:“看过的花太多了,满山开遍,嗅多了鼻子不灵敏了,闻不出来野花香。”听不见谢致做声,周峦追问:“殿下也跟我一样,鼻子不灵了?”   谢致旋即接口:“我没那么多花。”   “那殿下有什么花?”   谢致不答,继续往前走,仿若走向新月。周峦追在后面,问谢致:“牡丹?玉兰?青莲?”周峦瞅一眼附近的残雪,补充问道:“还是梅花?”   谢致良久不答,两人继续走了会,谢致突然出声:“我的花。”   周峦楞了下,谢致却停住脚步,转过身来对周峦道:“一川,我听闻,你的身份不一般。”   周峦瞬间止步,半响,缓缓抬臂,指着不远处的中军帐,邀道:“帐中细谈。”   ~   十二月二十七,凯旋的军队抵达京师,逢着胜利兼过年。双喜临门,京中百姓们喜气洋洋,夹道欢迎谢周二军。常蕙心挤在人群的最前头,她心情雀跃,三吴可回来了。   汉王谢致领兵走在最前头,常蕙心一眼就望见了他。谢致给常蕙心的感觉是老了,皮相虽然看着年轻,神态上却浮现出苍老之色。   马上的谢致也瞧见了常蕙心,瞟了她数眼,而后干脆打马过来,众目睽睽之下贴近与常蕙心说话。   常蕙心望着谢致,心中不忍:“战场辛苦,你憔悴了。”他都老了。   谢致面无表情,少顷,自己伸手摸了一把脸,解释道:“打战到没什么辛苦的,就是关外风沙太大,把脸给吹皱了。”谢致说得轻松,常蕙心听着却挺难过,接着,听见谢致嘱咐她:“你先回去,我回来肯定要先进宫一趟,面完了圣再来找你。”   谢致说完,双手勒高缰绳,逐渐远离常蕙心。常蕙心怔怔伫立了一会,直到望不见谢致的背影,方才转道返回容府。   ……   常蕙心推门跨进去,瞬间皱了眉:谢济和曾微和正坐在前院的梧桐树下说话,曾微和肚子已经很大了,她一手托着腰,一手扶在谢济肩头。   常蕙心快步走过去,问道:“你们怎么又来了?”曾微和安分了两个月,这会周峦回来了,怕连累周峦,就赶着搬家来容府,栽赃容桐了?   谢济张口欲言,似要辩护,曾微和却将他的双唇捂住,不让谢济说话。   曾微和做主说话,笑道:“我们怎么来的?当然不是‘不请自来’。”她双颊亦发了胖,但两边嘴角一旦勾起,仍是妩媚动人——还添了几分圆润的风致。   常蕙心发愣,容桐却已步伐沉稳从左侧廊上步下来,坚定道:“是我邀请太子殿下和许国夫人来家中住的。”   常蕙心不可置信,牢牢注视着容桐,心道:傻里傻气的兔子,又被人骗了?   曾微和旋即出声,听得出来她很开心:“我跟阿济东躲西藏,也没注意到隔壁是周大人的屋子,直到最近听到周大人得胜归来的消息,才想起来。这不,我和阿济都慌了,不打招呼住在别人家里,周大人知道了肯定会生气。我们便打算离开,碰巧撞见了容大人,他就好心让我们住到这边来了。”   至于怎么个“碰巧”的经历,曾微和不详谈。   是容桐自己登门,进入隔壁周峦的府邸,与曾微和二人撞了个正着。谢济当时脸都吓白了,欲质问容桐过来做甚,转念却想起来,是自己霸占了周峦的屋子在先,谢济一时吞吐,话都说不清了。   容桐面露诧异,但也算不上十分吃惊,他并未指责曾谢二人擅入民宅,反倒徐徐向二人解释:周峦要回来了,容桐过来给周峦的屋子打扫一番,先洗尘,不久之后好接风。 ☆、第49章 鸦鬓娇颜(九)   曾微和忙道抱歉,她和谢济占住了周峦的屋子,倘若被抓,岂不连累周峦。曾微和的话语惊住了容桐,容桐连忙邀请二人去容府住了。   ……   曾微和冲常蕙心笑道:“是容大人自己担心,怕连累的周大人。”   常蕙心转头望向容桐,眼神示意:是这样吗?   容桐目光左瞥,不对视常蕙心,道:“正是这样,一川毫不知情,不能害他因窝藏获罪。”容桐话音刚落,数十名京中禁卫破门而入,常蕙心和曾微和都本能抬眼,瞧见四周院墙上,铺天盖地趴着的都是弓箭手和禁卫。   “你出卖我!”曾微和眸光骤毒,五指若爪就要去抓容桐。常蕙心急忙伸臂阻挡,她再一个转身,带着容桐避开曾微和的攻击。   曾微和怀着孕,行动不便,近在咫尺却抓不到容桐,她气得跳脚,气喘吁吁冲常蕙心道:“你敢护他!”曾微和脾气来了不管不顾了,直接就问:“常蕙心,是不是你唆使这臭书生卖我的?”   容桐在常蕙心身后出声:“不关她的事,全是我的主意。”   全是容桐的主意。   之前,容桐觉得周婆子不对劲,老往隔壁跑。容桐就去查了,约莫半个月前,就已查出太子和许国夫人就藏在隔壁。   容桐心惊肉跳——可是慧娘不可信,看似酗酒嗜赌的父亲也不可信,容桐只能将这份心惊独自藏起来。   因为七夕夜一起喝过酒,容桐已将曾微和当做朋友看待。他十分纠结:皇帝正命人举国搜捕太子和许国夫人,该不该……将两人的行踪报告给皇帝呢?   这半个月来,容桐在衙门接连批错了七次公文。他神情恍惚,今日早朝皇帝向容桐问话,容桐竟然走神了。   罢朝后,皇帝将容桐单独留下来。   皇帝问道:“容爱卿,你这几个月,都有些心不在焉的。”皇帝浅笑:“可别有什么事隐瞒着朕啊……”皇帝的语气陡然加重:“……那可是欺君之罪!”   容桐腿一软,跪了下来,“陛下恕罪。”   皇帝大笑,心想这傻臣子,一试就试了出来。估计容桐心里藏着的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,皇帝本来无心听容桐禀报,正欲命容桐起身,容桐却自己磕起头来,“微臣罪该万死,微臣……微臣知道太子殿下和许国夫人的下落!”   皇帝的笑容倏然僵在脸上,冷声道:“如实禀来,二人现在何处?”   容桐刚想禀明“两人俱在周峦府邸”,话到嗓子眼却哽住。容桐心想,周峦是他异地,正在边关为国厮杀,对此事毫不知情,万万不可将周峦牵扯进来。容桐便磕头道:“近来,微臣觉察出家中仆人行踪鬼祟,便悄悄跟踪……前天,微臣惊觉太子殿下和许国夫人竟藏身微臣家中!之前,微臣与老父贤妻俱不知情,实在逆仆所为,陛下明察!”   皇帝沉吟,见容桐面色自然,双肩微颤,并不像在撒谎。皇帝便没有深究,让容桐先将谢济和曾微和稳住,皇帝自己则速命精兵禁卫包围容府,将谢曾二人捉拿。   容桐磕头央求道:“此事与微臣父亲、妻子无关。微臣恳求陛下饶过他们。”   皇帝思忖,谢致打了胜仗快回来了,现在的确不能伤了苏虞溪,便应诺道:“哈哈,这一事,容爱卿大可放心。”   容桐回去,先找个借口,支了容父出去喝酒。方才进入周府,撒个谎,将谢济和曾微和骗过来。   骗过来的时候容桐暗想:往日都是人骗他,今日他竟成功骗了别人一回。心中丝丝阵痛,却又于这痛中有莫名的快意。   ……   禁卫围成数圈,步步逼近,将包围圈一步一步缩紧。为首数名禁卫齐道:“臣等奉陛下之命,请太子殿下还宫!”   一句话一连重复三遍,铿锵有力。   谢济向来没有主见,这会心头早就大乱,向曾微和这边跑来,求助道:“微和,我们怎么办啊?”   曾微和训斥道:“别吵!”曾微和其实看不上谢济,遇着一丁点小事就慌慌张张,不似她的周郎,主持大局有条不紊,运筹帷幄沉稳有度——可惜,英年早逝,被谢景害死。   曾微和挑眉望向常蕙心,问道:“你帮不帮我啊?”明明是求人帮忙,曾微和眼眉间却分明带着挑衅的味道。   常蕙心斟酌利弊,曾微和被抓到谢景那去,并不是什么好事。谢致刚刚回京,万一曾微和脾气一爆,不顾忌说出点什么来,岂不前功尽弃。常蕙心点了下头,答应帮助曾微和。   禁卫已层层逼近,将四人围在中间。   容桐站在常蕙心身后,用手戳了下她的后背,低声道:“你随我出去,禁卫们只是来抓太子殿下和曾夫人的。”   这话被曾微和听见,回头狠狠瞪了容桐一眼。曾微和旋即道:“你往左,我往右,杀出去。”这话,曾微和是说给常蕙心听的,谢济却以为是命令自己,接口道:“好。”   曾微和两眼一眨,眸中诧异与温柔之色一闪而逝。她没有解释这个误会,反倒将错就错,嘱咐谢济:“阿济,我们等下就算拼力一死,也不要被他们抓住。”   谢济应了好,牢记住曾微和的嘱咐,心中却又一痛:说什么死……他还想着和她,和孩子幸福长久的生活下去。   谢济优柔,曾微和却果断。刹那,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右冲去。曾微和手上没有兵器,单凭一双厉掌,左右生风。谢济见曾微和发力了,赶忙拔出腰间佩剑,向左冲去。   常蕙心腰间也没佩剑,她瞟了两眼,见曾微和应付那些禁卫尚有余力,谢济却渐渐有些吃不消。常蕙心决定去帮谢济,她无意回头一眼,才发现容桐已不在身后。容桐站得远远的,冷眼看她。   常蕙心忽然觉得,她跟容桐就在这么一眨眼,隔开千深万重的鸿沟。   常蕙心转回头,看着前方,脚下向左迈了一步,正准备去帮谢济,却听见右方传来凄厉一声尖叫,令人毛骨悚然。常蕙心循声望去,见曾微和倒在地上,紫裙上渗出鲜血,似乎是……被禁卫击中了肚子。   常蕙心心头诧异:刚才观察过了,曾微和虽然怀孕行动不便,但以她的武功,躲开这些禁卫的攻击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。怎么没出几个来回,就被禁卫正中了腹部?   谢济早已大叫一声,丢了剑,飞奔着跑过去,抱起曾微和。   “微和、微和……”谢济声声唤着,流下泪来。   曾微和痛得混身发冷汗,却眼往下瞟,瞧着裙子上鲜血,轻笑道:“紫裙仿若绽红花,姹紫嫣红。阿济,好看吗?”曾微和同谢济说话,眼睛却去瞥曾微和,两个女人的眼睛一对上,常蕙心就什么都明白了。   曾微和是故意的。   曾微和的眼神分明在对常蕙心说:忍着厌恶保在的腹中胎儿,终于是时候派上了用场啦!   曾微和眸中竟有得意,又仿佛在教导常蕙心:怎样做,好刀才能用在刀刃上。   常蕙心本来想去救曾微和的,却心生凉意,止步不前。   谢济抱着曾微和哭,终于忍不住责备了她:“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啊……”谢济把头埋下去,将曾微和的裙子掀起一些瞧,见这次曾微和的情况比上次中毒动胎气严重许多,不少浑浊物随着血一同流出来。   谢济明明知道没什么希望,却还要喊:“快、快传太医!”   此处哪里有太医。   暗卫们纷纷围上来,皇帝吩咐过,尽量不要伤及太子。暗卫们只好提着刀,垂首道:“殿下,请随臣等回宫。”   谢济跪坐在地上,挥舞手臂,像个跟父母赌气的孩子:“回什么宫,回什么宫!”谢济哭道:“你们快传太医,救本王的孩子……”   暗卫们面面相觑,领头的暗卫是个耿直之人,直言劝道:“殿下切莫心痛,来之前陛下吩咐过,国夫人腹中胎儿不可留。”   曾微和突然后仰,谢济紧张地搂紧她:“微和,怎么了?”   曾微和道:“我冷、我疼。”   谢济满腔懊恼,亦无比懊恼自己的父皇。   暗卫跪下,尝试着拽起谢济:“殿下请随臣等回宫。”   谢济仿佛在地上生了根,任谁也无法将他拽起来。为首的几名暗卫互相对视,最后齐点了下头,不再去拉谢济,改为去抬曾微和。   谢济慌了,用双膝在地上行走,牵紧曾微和的手:“你们做什么?我要同微和一道,不分开!”莫说她现在胎儿不保流血不止,他不应该离开她。就是生生世世,他也不肯分开。   谢济牢牢抓住曾微和的手,五指固执地从她指缝间穿进去,挽紧。他蹙着眉,泪流不止,又想到之前曾微和交待的,“阿济,我们等下就算拼力一死,也不要被他们抓住”,这会两人还是成了陷阱中待提取的猎物,谢济哽咽着认错:“微和,我对不起你。”   太子和许国夫人一个也拉不动,无法押解回宫。暗卫们十分棘手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……不知道拿这一对情侣怎么办。暗卫中有个机灵的,突然道:“太子殿下,您和国夫人还是随我们回宫吧,御医也只有宫里有啊!”   谢济向来任人左右,这会听这暗卫一言,仿若突然被人敲醒了般。谢济抹着眼泪,对曾微和道:“微和,我们回宫吧,宫里有御医,可以给你治伤。”还能保住两人的孩子。   曾微和声音虚弱:“不回去,陛下会杀了我的……”   “不会的。”谢济果断道,父皇仁慈,不会伤害亲人。   曾微和笑了下,连笑也是气若游丝:“他不会伤我?那为何伤了我们的孩子?”   一句话,问得谢济哑口无言。年轻冲动的太子殿下倏地恼恨,对曾微和道:“倘若父皇真要杀你,需先过了我这关!”   曾微和抬起右手,触摸谢济脸颊。他才十九岁,白白.嫩嫩,除了一张青春的面皮,他什么都没有,怎么阻拦皇帝?   曾微和心里明明清楚结局,却固执地要一条路走到黑,道:“好,阿济,我信你。”曾微和说完,垂下了手。谢济却以为自己的女人是真将一切托付给他。谢济紧攥着曾微和的手不放,反倒越来越用力——君子言必行,行必果。第一次,母后毒害曾微和,他没有保护好。第二次,父皇命暗卫除去曾微和肚中胎儿,他仍没有保护好。事不过三,这第三次,他一定要保护好她。   谢济默然承诺,曾微和的目光却已越过谢济,去望常蕙心。曾微和嘴角挤出一个笑容:常蕙心,你猜猜,我进了宫,会不会供出你来?   常蕙心朝着曾微和,前迈一步:“微……”刚说出一个字就话音止住,因为曾微和偏过头去,不再注视常蕙心,“阿济快救我们的孩子。”   谢济唯命是从,方才还不愿起身,这会双手打横抱着曾微和站起来,催促暗卫们道:“快、赶快入宫!”   暗卫们担心谢曾二人跑了,团团围着二人往前挪,到了门外,暗卫道:“殿下请上车。”谢济抱着曾微和上车,暗卫们仍不放心,两名暗卫进车厢内看住,车厢周围还守着两层暗卫,跟着马跑。连车顶上也趴着一个。   常蕙心追到门外,恍恍惚惚,一会担心曾微和向谢景供出她和谢致,一会脑海中又重现曾微和流产的画面,白光一闪,这画面又变成了金龙神庙她自己彻骨的痛。思绪接连似潮涌,过会又顾忌,万一她做了什么大动作,连累容桐。   想来想去,最好的法子是赶紧将曾微和被捕的消息告诉谢致,同谢致一起面对。常蕙心想到这,抬起脚,欲赶去汉王府,却被容桐拉住。   容桐什么时候又重新站在她身后了?   常蕙心本能地抽手,却发现容书生竟使出了全身的力量,用双臂紧紧拽着常蕙心的右臂。   常蕙心回头,见容桐目光冷彻盯着她,问道:“你这是要去给汉王通风报信吗?”   曾微和被捕前后,短短不足半个时辰,容桐又想明白了许多。   慧娘明明戴着苏虞溪的面具,曾微和却直呼其名,由此可知,曾微和同慧娘是一伙的。容桐再想起令他兴奋、羡慕、神往的七夕醉酒夜,谢致同曾微和你一言,我一语的呛声,他们也是熟识的。   谢致和慧娘也是一伙的,汉王早就知道,容桐的枕边人是谁。   可笑容桐还为谢致和慧娘的痴情所感动,给两人牵线搭桥。   慧娘?   呵呵。   容桐盯着常蕙心,道:“原来你叫常蕙心。”可笑至极,今时今日,才知道她的真名——还是从曾微和口中漏出来的。   现在想来,七夕畅饮就是个笑话,三人心思阴沉,独他和周峦是两个呆子。   常蕙心手臂被拽死了抽脱不开,只好问容桐:“你要做什么?”   容桐劝常蕙心:“莫再做邪佞事,名污青史。”   常蕙心旋即道:“我就没想过要史上留名。”她只想报该报的仇。   容桐道:“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详细要做什么,但我知道,会陛下不利的事,皆是邪佞之事。”容桐语气加重:“妄图谋害陛下的人,俱是奸佞之人!”   听容桐说得忠心耿耿,常蕙心不由寒却,呛他道:“你又能判定得了,什么是忠,什么是奸?!”   容桐振振有词:“对陛下赤胆维护既是忠,逆谋陷君便是大奸!”容桐句句都在维护谢景。   常蕙心用另外一只手扶额:“琴父,你干嘛对他这么忠心?”   容桐缓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常蕙心随随便便一个“他”字,指的是尊敬的陛下。   容桐答道:“陛下开科设举,令我有才可抒,有志可报,知遇之恩,忠君之事,皆将一生秉持!”   常蕙心不想伤害容桐,但道不同不相为谋,她轻声对他说:“你松开。”事情紧急,她得去通报谢致。   “常、蕙、心。”容桐唤了常蕙心一声,一字一句。   若说之前容桐的声音是冷的,那这会就是连冷都没有了,不带任何悲喜和感情。   容桐问她:“你是不是仍执迷不悟?”   常蕙心心底笑了一声:什么是迷?是谁该悔?   她陡然发力,左手扣住容桐一腕,猛地一拽,将他臂膀甩开。常蕙心再如法炮制,甩开容桐的另外那只臂膀,令她的右手抽出来。   容桐整个人向后倒了半步。   “常蕙心。”容桐再唤,掏出袖中匕首,双手举着,直指向她。 ☆、第50章 鸦鬓娇颜(十)   容桐藏了一只匕首。   他本来担心暗卫抓捕时会误伤,是准备保护常蕙心的,哪想到会举起来对准她。   世事难料,容桐自己先红了眼眶。情义在,忠义也在,情与忠难以取舍,以忠义为先。   容桐双手颤抖,匕首指着常蕙心,他的嘴唇几番嚅动,却说不出来话。   常蕙心起先震惊,不敢相信容桐举匕首对准她。是她的眼睛花了么?   她的眼睛没有看错,的确是昔日友人,举匕相向。   常蕙心确认般问道:“你要杀我?”   容桐道:“我不是要杀你,我是要为陛下,为这天下除去奸佞之人。”还是要杀她。   常蕙心嗤笑了一声。她突然觉得,去年春天,客栈的轩窗,窗子后面像白云一样安静用功的青年……这些景物,统统离她好远了。   常蕙心横下心来,反问容桐:“你口口声声知君感君忠君,要除奸佞之人。那请问,去岁此时,帝陵玄宫内,是哪位鸡鸣狗盗之徒?!”   容桐错愕,他一心念着曾微和、常蕙心、谢致的逆行,倒忘了自己也曾做过大逆不道之事——盗窃帝陵。   更兼常蕙心眼神凶狠,步步逼近,容桐不由得后退三步,抖着手道:“你别过来!”   一瞬间情况反转,倒好像她要杀他。   常蕙心抬起右手,食指和中指一弹,就将容桐的匕首弹开了,掉在地上。容桐膝盖一屈,差点跌坐在地上,还好他反应过来,晃了几步,站稳了。   容父刚巧在这个时候到家,酒还没醒,舌头捋不直:“这、这是怎么、么了?”   常蕙心快步走过来,回头瞥了一眼容桐,交待容父道:“你跟他说。”她赶时间去找谢致呢!   常蕙心跨出门去,不再回头。   容父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容桐,张大嘴巴,无声地问了一个字:啊?   ~   车厢内,谢济抱着曾微和,马车颠簸,她一路喊痛、喊疼,不肯多说话。谢济哭得稀里哗啦,不像个男孩子……负责看守的两名暗卫都看不下去了,各自别过头。   马车在宫门前停住,暗卫们上前要押解曾微和,谢济不让,牢牢抱她在怀:“本王会把她带进去。”   暗卫们不敢押解谢济,怕伤了他,只好围绕在谢济四周,任由谢济抱着曾微和,经过宫门,跑进宫去。   谢济越跑心越虚,这一条甬道他走了无数回,最从未像这次一样恐惧,怕长长的甬道走不到头。谢济的泪滴下来,打在曾微和脸上,曾微和笑道:“你别跑这么快,气喘吁吁的……轻功真差。”   谢济一喜:她曾微和终于肯说一句完整的话。   谢济表达喜悦的方式仍是哭,“对不起,我以后好好练功。”以前他总是偷懒,该练武的时候不练武,跑出去寻皇叔一处打猎。   曾微和道:“怕是没有以后了……”   “怎么可能没有。”谢济辨道。他正抱着曾微和回东宫,等下一放她在床上,就会有太医来给她医治。   曾微和惋惜道:“我还没来得及收个徒弟,一身武艺要失传了……”   谢济哽咽着声音:“这个时候你还武痴。”   曾微和却强行要教谢济:“我教你吧。”   谢济泪眼朦胧,瞅见曾微和一双薄唇没有半点血色,他哽着喉咙道:“好,你教我,都依你。”   曾微和开始絮絮叨叨地说:“义父传我掌法……”她从招式说到心法,异常繁复,谢济哪里听得进去,道:“微和,你说了这么多,我记不住。”   曾微和似乎没有听到谢济的话,仍在继续讲:“半生以来,我凭着三套掌法,肆意任行。但最厉害的,却是那套不常使的剑法……”曾微和从剑法第一招开始讲,讲到最后一招,她似无意提高了声音,不再虚弱:“这剑法最后一招,我从来没有使过。它是下下之策,却能助你反败成为平局。”   谢济吸着鼻子问:“怎么个平局?”他抬眼看着前方,东宫已经快到了。   “遇着了比你强劲千倍万倍的对手,你毫无胜算,只能先拔剑自捅,似欲寻死。待敌人走过来细瞧时,你趁其放松警惕,迅速出手……”曾微和声音变弱,将这剑法最后一招的招式,心法,只说给谢济一人听。她的声音似蚊若蝇的细,却都绵绵痒痒,进了谢济心里。   曾微和忽然唏嘘:“不管是用掌还是用剑,来来去去都是潇洒张扬,坦荡快意,却没想到这最后一招,阴险狠毒,伤人又伤己。”损了一世清名。   谢济没把曾微和的话听到点子上去,他哭道:“哪个说你阴险狠毒了,你别这样诋毁自己,我听着难过……”   曾微和却不再理会谢济,大事已成一半,她闭上眼睛,养伤,也养精蓄锐,等待接下来那场大战。牢牢闭起双眼的曾微和,忽然就忆起昔年旧事,往日的画面在黑暗中徐徐浮现。那是曾微和的大婚之夜,周郎仲晦,世间无双,她千辛万苦,终于博得他的喜爱,嫁他为妻。喜堂上,主婚的谢景表哥念完“夫妻对拜”,她跋扈气盛,本着一颗炫耀和喜悦之心,自掀了盖头,以新娘妆容示人。   逾矩无礼的举动,宾客皆惊,连坐在父母位上的太后和小皇帝,面上也露出讶异上。只有她的周郎,懂她、爱她、尊重她,凝视着她,脉脉含笑。   在相公周仲晦的支持下,曾微和再无犹豫,一口气道:“今日我与周郎结为夫妻,以后便同死共生,生死追随。他去哪我便去哪,他下地狱我便下地狱。”   是谁立马插嘴,说今日大喜,动不动提死,多不吉利。这个插嘴的人是谁,曾微和记不清了,她只记得周郎大笑,伸出双臂,温柔握住她的双手。新郎新娘跪在地上,执手相看,默然不理会周遭人语。   ……   曾微和迷迷糊糊忆起旧事,闭着的眼皮颤动,滚落出几滴清泪。谢济抱她到床上,见她落泪,心痛地为她拭去。   ~   地龙全部烧了起来,殿内并不觉冷。皇帝坐在龙椅上,看似发呆,实则在细思一些事情。   方才,他就在这金殿上,接见了班师回京的谢致和周峦。   谢致不遵圣意,擅自调兵,按律当斩。周峦亦不遵圣意,擅自调兵,按律也该斩。   但是谢致斩不得,周峦亦斩不得!   两个人打了胜仗回来,威名普天皆知,皇帝这个时候处置他们,必然会招来非议,有污圣名。   皇帝只好明降实升,象征性地罚了下谢致和周峦。同时,皇帝还向谢致和周峦套话,询问住在狄庭那几日,两人的日常生活。   皇帝是单独询问的,先问了谢致,谢致退下后,又问了周峦。谢周二人口供一致,大多数事情均如实向皇帝禀报,却隐去狄王献出协议一事,只字不提。   谢致和周峦退下去,皇帝斟酌良久,认为谢致和周峦是真不知道皇帝同狄人签过协议。皇帝转念再一想,谢致周峦两个嫩头青小伙子,仅仅凭着一腔热血,驱报国,可能还真没有什么复杂心思。   皇帝放下半颗心来。   皇帝这才询问关于太子的事,得知太子和许国夫人已押解回宫。许国夫人肚中胎儿不保,正在东宫寝殿卧床静养,太子在旁照顾。皇帝拧起眉头,问暗卫道:“怎么没把两人分开?”怎么还让谢济和那女人粘在一起?!   暗卫跪下道:“陛下恕罪,臣等尽了全力,然后太子殿下始终不肯同许国夫人分开。纵算是御医来为许国夫人医治,太子殿下仍不肯避开血污,紧紧挽着许国夫人的手,不肯分离。”   皇帝听闻怄气,道:“孽子!朕去瞧瞧。”   ……   东宫殿外围着一层禁卫,将殿内二人看得牢牢。   皇帝踏入东宫寝殿,一眼就瞧见长子谢济,双膝跪地,身子趴在床.上。不用说,床上躺着曾微和。   堂堂太子,这副卑微姿态,皇帝不由得生气,心想:这孩子辛辛苦苦栽培了十数年,到头来,成了不得不废的废物!   皇帝愠声唤道:“济大郎。”   谢济转过头来,眼睛凹陷,一张脸比床.上的曾微和还白。谢济久缺睡眠,这会脑子反应慢,连该给皇帝请安这种最基本的礼数也忘了,就呆愣愣瞧着皇帝。   皇帝恼斥:“瞧瞧你如今成什么样子!”   “嘘。”谢济将食指放在唇上,轻声对皇帝道:“父皇小声,微和她正在休息。”句句声声,皆为曾微和着想。   皇帝立定,细细一听,“休憩”中曾微和气息井然有序……皇帝心中厌恶极了。他面上却不得不压抑着,不显露出来。皇帝命令谢济道:“你先站起来。”跪什么跪,曾微和又不是他的父母亲。   谢济依命站起,手却仍牵着曾微和的手,一只膀子扯着。   皇帝瞧着心烦,缓缓道:“昔年,周大人以身殉国,朕感其忠义,赐封微和表妹为许国夫人。如今表妹抱恙在身,形容憔悴,朕瞧着表姐,不由得忆起旧事,周大人是朕挚友,过往仿佛还在眼前,朕心头大恸。”   谢济不喜欢别人提起曾微和的前任丈夫,禁不住制止皇帝:“父皇,别说了……”   皇帝却道:“济大郎,姑母病重,你床前伺奉,孝心可嘉。”   一句话讲得谢济低了头,面红耳赤。   曾微和慢慢睁开双眼,轻声道:“陛下。”曾微和挣扎着要起身,谢济哪肯让她坐起来,忙按住她,道:“你好好休息,别起来,对身子不好。”   曾微和推开谢济,徐徐道:“陛下方才这么一提,到让我记起来,周郎是死在谁手上了。”   谢济听她喊“周郎”,心中一醋。转念又担心,周仲晦是被伪军的万箭射死的,曾微和一个弱女子,忆起往事会不会后怕?谢济抱住曾微和,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发颤,谢济不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,呵护道:“微和莫怕。”谢济转头,央求皇帝:“父皇,你别吓微和了!”   皇帝心头一跳:曾微和知道真相了?她知道了几分?又告知谢济几分?   皇帝心中戒备大增,却不便明着问,便命四周宫人、内侍、禁卫统统退下。接着,皇帝对谢济道:“济大郎,你先出去。朕有话,要同许国夫人单独讲。”   谢济不遵令,仍抓着曾微和的手,不愿离去。   皇帝心中薄生恼怒。   曾微和旋起笑意,温声劝了谢济几句,谢济言听计从,出殿去了。曾微和转头,朝着皇帝绽放出一个无奈又得意的笑容。   皇帝心中的恼怒陡然就涨了一倍。   皇帝压抑着自己恼怒,对曾微和道:“微和表妹,不要装病了。你坐起来,朕要好生同你谈谈。”曾微和却陡然跃起,徒手直袭向皇帝,皇帝身上也没兵器,只得空手来接。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三、四掌,曾微和唇碰巧擦过皇帝耳侧,她这才轻起朱唇:“谢景,我与你无话可说。”   皇帝眉头蹙起,须臾间,他理清头绪,恍然大悟:“歹毒妇人!”谢济候在殿外,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。曾微和却故意挑衅皇帝,皇帝如果出招伤了曾微和,父子必定翻脸,皇帝若不伤曾微和,曾微和便要取皇帝性命。   曾微和武功比谢景逊些,她身上还有重伤,按理打不过皇帝谢景。然而曾微和抱着必死之心,拼出十二分全力,皇帝一时竟处下风,忙于招架。他又不愿让殿外的谢济冲进来,所以不唤禁卫,只一个人应付,唾道:“妇人着实歹毒。”   “跟你学的。”曾微和言语不让半分。   皇帝道:“当初就不该留你。”   曾微和道:“是你自己想留个仁厚名呗!”   皇帝双手左右上下,将曾微和招招逼人,毫不留情的掌风尽数接住。皇帝冷哼一声,“你从不肯让半分,这就是为何打小朕就厌恶你。”皇帝忽然想起,某年某月,曾微和非要同常蕙心比剑,将常蕙心击成重伤。他心疼不已,夺过常蕙心的剑,替她教训曾微和。   皇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哀痛,双掌陡然加力,直击曾微和。曾微和却冷笑一声,摊开双臂,不守只攻。皇帝一掌击在曾微和左肩上,他自己腰腹上也挨了曾微和一掌。皇帝再起手,翻掌,猛击,直打在曾微和胸口,清晰听得曾微和骨骼碎裂的声音。   曾微和含笑后倒,双袖故意往后齐甩,带倒一对宫灯。宫灯撞地,金架与地面接触,发出震颤响声。殿外的谢济听到,心惊不已,不顾禁卫们阻拦,强行推开殿门。   谢济一只脚踏在门外,一只脚还在门外,亲眼见着,自己心爱的女人被父皇击中,她本就单薄的身子像一片纸,又好像一只折翼的蝴蝶,后仰坠地。曾微和听见门响和脚步声,侧首望过来。她眼中的无助之色,揉碎了谢济的心。   谢济大喊一声“微和”,跑过去抱住曾微和。她躺在他怀里,身子是从来没有过的柔软。谢济拼命摇她:“微和、微和!”没有回应,谢济伸指在曾微和鼻下一探,她已经没了气息。   谢济朝皇帝大吼一声:“父皇!”   他的父皇,杀了他的女人。   谢济的两只眼睛很快红起来,赤色如血,他跪在地上,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盯着皇帝。   皇帝伸手抚了一下腹部,这个曾微和的掌风真是阴毒,肌理表面看起来没什么,骨肉却是钻心刺骨的疼。皇帝忍着疼,故作淡定对谢济道:“济大郎,你先起来,这事复杂,不是你想的那样的。”   谢济盯着皇帝,不出声。他突然想起来,小时候最不开心的事,就是别人都有爹,只有他没有。十岁以前,父皇还不是父皇,他每年只来看他一、两次,父皇不来的时候,家里的亲戚总嘲笑他们母子俩,母后总是抱着他哭。父皇来的时候,母后哭得更厉害。   “父亲”这个词,总是伴随着眼泪的。   谢济落下来泪,忽然又想到,自己和曾微和东躲西藏的日子里,连母后也不再联系他了。   他被父皇母后抛弃了。   谢济这么一想,万年俱灰,他目光环扫四周,觉得这金灿灿的太子东宫也没什么意思,日后换了天子金殿,也一样了无生趣。   谢济却低下头,抓起曾微和的手,反复摩挲,心想:这世上真心牵挂他的,也就只曾微和一个。   皇帝不知谢济心头所想,以为自己儿子还在伤心曾微和,便劝道:“不过就是一个女人,将来你会遇到千万个比她好的。”   宫中不能带兵器,几个跟进来的御前禁卫,是唯几个佩了剑的。殿外投进来的阳光照在剑鞘上,反出亮眼的光。谢济心念一动,猛地扑过去,攥住剑柄,抽出一把剑来。   “保护陛下!”禁卫们纷纷围住皇帝。   皇帝吃惊,亦起了戒备之心,喊道:“济大郎。”皇帝又道:“勿伤太子!”   皇帝这么一喊,四名本来打算上前擒拿谢济的禁卫,全都迟疑了脚步。   谢济双手握住剑柄,朝天举着剑,脚步晃来晃去。皇帝以为谢济要做谋逆之举,斥道:“孽子,你打算做什么!”哪知话音未落,就见谢济忽然将剑倒置,剑锋朝下,径直戳入自己肚肠。   皇帝心中咯噔一下,好似什么东西碎了。忽然记起谢济是他第一个儿子,要不是因为这个儿子,皇帝后来也不会走到杀妻另娶那一步。最初那几年,为了保护这个儿子不暴露,他藏着掩着,千辛万苦。他在会稽,见不到谢济,亦不能认这个儿子,所有的思念和珍惜,全都埋在心里,掖在怀里,哽在喉咙里。   皇帝真情流露,禁不住跑向前去。皇帝一来,原本要上前搀扶谢济的禁卫齐齐退开,给皇帝让出一条道路。皇帝在谢济背后蹲下,关切道:“济大郎,你有没有事?来人,速宣御——”   一个“医”字还未出口,本来插在谢济肚上的那把剑,竟刺入皇帝右肋。   皇帝瞪圆了眼睛,不敢相信。一来,谢济这招是怎么出的?手法快如鬼魅,连皇帝这样的高手也未能看清。二来,他的儿子亲手杀了他?   皇帝身子不敢动,怕扯动刺入骨肉内的剑锋,再添划伤。皇帝只能转动眼珠,下瞟自己的伤口:还好,是右肋,没有伤及心脏。   谢济吞吐道:“父、父皇。”谢济好像吓到了,又好像清醒了。   皇帝一手捂住肋上伤口,涌出的血透过指缝,涓涓往外渗。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起掌,先击在谢济左胸,继而上抬,抓住谢济天灵盖往下按,冷漠道:“留你何用!”    ☆、第51章 鸦鬓娇颜(十一)   皇帝听见清脆一声,愣住,滞住动作。他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,还伸指在谢济鼻下探了探,许久才明白过来:下手重了,他把自己儿子杀了。   谏官会怎么参他?史官会怎么写他?   还得找个理由替自己开脱。   许久,皇帝发出两声笑,不知道是在笑什么。听在暗卫们耳中,均觉得格外瘆人。   外头有内侍跑过来,与守在殿外的暗卫耳语,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禀报。暗卫踌躇半响,上前向皇帝跪奏道:“陛下,皇后娘娘似是正往东宫赶来。”   皇帝捂着伤站直,道:“宣御医。”先给自己治伤。皇帝又道:“将殿内清理干净。”   “那皇后娘娘那边呢?”   皇帝道:“倘若她来了,就让她进来。”该来的总是会来,皇帝并不逃避。只是他不明白,一直以来,日子都过得顺利祥和,怎么各种坏事仿佛事先商量好的,突然接踵而至?   就好像谁扯断了线,原本穿着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。   ~   皇后急匆匆往东宫赶,每走一步,她的心都要上下跳两下。上跳,是担心儿子谢济的安危,下沉,是在想她怎么这样傻。   傻到乖乖住在中宫里,竟不知道,被枕边人蒙蔽了实情。   已经十二月二十七了,皇后还念着,这都入年了,怎么苏家都没有人来看看她?皇后赏赐礼物给苏家,派出去的内侍回报,皆道礼物收到了,但苏家的人却没有回应。皇后询问皇帝,皇帝告诉她,苏钟还在永州造反,苏铮叛逃去北狄,苏钊则正在带兵征讨他的两位同族兄弟。   皇后竟信以为真,甚至生了两、三分过意不去——因为这愧意,数月来,但凡皇帝临幸中宫,皇后都使出全力伺候。   直到今天早上,几位年轻宫人坐在台阶上,争论是汉王英俊还是周将军温柔,皇后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中,听出征狄破虏的不是苏钊,而是谢致和周峦。   苏钊哪里去了?皇帝何故瞒她?   皇后是个该聪明时糊涂的人,到了这个时候,才醒悟:皇帝之前的承诺有假,他还是拿苏钊问了罪,苏家诸人十有八、九已下狱。   皇后又是个该糊涂时却聪明的人,背着皇帝去查了天牢。一查之下,皇后心头犹如炭炙火烧,燎成了一片荒芜:苏家的人全被斩了!   皇后觉得很难受,就好像鲠了一块长且锐利的刺在胸腔内。皇后不顾皇帝尚在金殿问政,亦不顾宫人内侍阻拦,就急切切往金殿冲,她非要把这根“刺”吐出来,当着谢景的面问一问:十年夫妻,他怎能欺瞒无情至此?!   皇后走到一半,得知消息,皇帝已经离开金殿,去了东宫——因为太子和许国夫人被抓回来了。   皇后的心陡然就悬了起来,差点呼吸不稳,当场晕厥。皇后把手搭在两侧宫人的手上,稳住心神,自言自语:“快,本宫要速去见济大郎。”越走越慌,竟然还绊了一跤。   冥冥之中似有预感,皇后本来是走的大道,该往正门进的,她却心底忽沉,本能地转了方向,改经小道,去往右边偏殿的侧门。一帮子中宫的宫人跟着改掉,哗啦全调转方向。   八个暗卫抬着两样东西要出门,正巧被皇后堵在门前。   皇后喝道:“站住!”又询问:“你们抬的是什么东西?”   暗卫们皆垂眼不答,齐齐单膝跪下,殿内若死水沉寂。   皇后便自己观察:两样东西皆用锦缎裹得严严实实,形状修长,看轮廓……像是尸体。她眼皮一跳,身子前倾,差点再栽一跤。   身旁的内侍眼疾手快,扶住皇后:“娘娘仔细脚下。”   皇后吸了许多口气,终于鼓足勇气,命道:“你们把这锦缎除去,本宫要瞧瞧,裹的是什么东西?”   暗卫们仍垂着眼,仿佛全是聋子,不前行,却也不遵从皇后的命令。   皇后躁起来,囔道:“你们都是石雕木刻的嘛!”她上前提了距离最近的暗卫一脚,正踢在他膝上。   暗卫任踢任踹,亦不吭一声。   皇后自己上前,两手去扒锦缎,就好似襁褓中扒开婴儿的脸,锦缎中露出曾微和的面庞来。   许国夫人死去已久,嘴角旋起,似哭似笑,分外诡异。   皇后瞧见这是具曾微和的尸体,僵硬转头,望向另外一具,心绝望了一半。从前,她未婚先孕,随夫君造反,当皇后,除去后宫对手……都志得意满,从来不慌的。这会却突然没了勇气,不敢去扒另外一具裹着的锦缎。   皇后吞咽了四五口,轻声命令身后内侍:“你替本宫,去把那边那具的脸扒开。”尾音几近游丝,内侍没听清,猜测一番,方才去扒另外那一具。   锦缎左右扒开,很快露出谢济的面容来。   “啊呀!”内侍不可控地尖叫出来,皇后身后的宫人内侍立刻跪了一地。   八名暗卫一直是跪着的,此刻殿内只有皇后一人独伫,睁着眼,微抬着下巴,泪流满面。   哭了一会,皇后悄无声息地走近谢济,见他头上有伤,血已凝固,皇后明了了大半。   皇后不发一言,转身离去,身后跪着的宫人内侍没有得到允许,皆不敢起来。皇后一人若鬼似魅,飘进寝殿。   宫人端着金盆温水,正在伺候皇帝洗手。皇帝听见声响,转头瞄见皇后,他似乎并不慌张,也不急切,双手在御巾上擦拭干净,才走过来,对皇后道:“梓潼,你来了。”   寻常言语,带两三分关切。   皇后流着泪笑道:“好父皇,好父亲!”   皇帝静静地注视着皇后,心里浮起几丝惆怅:今时今日,他和苏妍妍,夫妻也算是做到头了。   亦或者说,自斩苏钊那一刻起,两人就夫妻缘尽了。   皇帝安慰皇后:“济大郎不孝,我们还有深二郎。”心里想的却是袁宝林和蔡修仪俱有孕,他不愁无后。   “陛下,臣妾和你做了十年夫妻……你怎么这样狠心无情?看在我们十年夫妻的份上,陛下竟对臣妾的家人下得去手?陛下曾经许诺过臣妾的那些话呢?”皇后接连二三的质问,却觉得怎么问,都不能抒发胸中憋着的那口气:“陛下,十年夫妻啊,你欺我、瞒我、骗我至此!”   皇后昂首:“十年夫妻,陛下,你可曾真心待过我?”   皇帝心里想着,他对她自然有真心。   但皇后的语气太过于硬,皇帝听着听着就烦躁起来,再转念一想,就因为同苏妍妍做了夫妻,才有了孽子谢济!皇帝不由出口道:“够了,十年夫妻又如何?!朕同常蕙心也做过十年夫妻,还不是杀了她!”   此话一出,皇帝张着的唇合不上,自己也吃惊,怎么就说了出来?   皇帝放眼四周,心想,这些长着耳朵的宫人内侍,皆留不得了。   皇后却没想那么多,一心念的,都是从年少到中年唯一喜欢的那个男人,负了她。皇后哂笑:“陛下这么说,是要杀了臣妾吗?”她气不过,补充道:“就像除去臣妾儿子,兄长那样。”   杀掉亲子,皇帝心中有愧。但他不觉得除去苏氏兄弟有错,皇帝纠正道:“莫提你那些兄长,是他们自己不争气!”   皇后心冷,扯着嘴角笑道:“是,我的兄长们是不争气。”昔年苏家几番争论,数句私语,本该人人烂在肚子里,不告诉皇帝。这会撕破了脸皮,皇后也不管不顾了,将当年的非议拿到明面上说:“我的兄长们不晓得自立为尊,反倒扶着别人登帝位,帝位到手,就被别人砍去了脑袋!”皇后觉得自己真傻,一心一意搭上全家,辅佐谢景登位,还天真的以为,世上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夫君和儿子皆是帝王。   皇后转念又想到,苏铮出征前对她说的那些话。皇帝这般薄待苏铮,苏铮却还想着帮皇帝掩住当年与狄人密签的卖国协议,替皇帝抗下黑锅。皇后不由道:“铮哥直到出征,都始终忠心耿耿为陛下着想,舍自己清名,替陛下擦干净黑污!”   闻此言,皇帝猛然抬头,直对上皇后双眸。只一眼,皇帝便看出来,皇后知道他当年同狄人密签了协议。   她连这事都知道了?是苏铮告诉她的?她在替苏铮打抱不平?皇帝忽然又记起佛手钏的事,心头不是滋味。   不是醋意,就是感觉别人动了自己的东西,这东西还跟着别人跑了,不舒服。   皇帝目光冷却:“梓潼,你随深二郎去梧州吧。”   皇后伫在原地,将皇帝这句话过了一遍,明白皇帝的意思是要废后,将谢深远封梧州。   梧州地处偏僻西南,多雾障,多虫蚁,只有流放的罪臣,发配的犯人才会被贬去梧州。   昔日是哪位多情郎君,在她耳畔蜜语:妍妍,朕甚是疼爱深二郎,虽不能立他为太子,但绝对不会薄待他。朕将他封为冀王,让他永永远远留在父母身边。   皇后笑出泪来。   过会,皇后伸手抹去泪眼,保持着姿容整洁,不失凤仪,问道:“陛下不打算让深二郎继任太子么?”   皇帝心想:这不是多此一问?苏妍妍几时也糊涂至斯!枉他以前还喜欢她的聪明。   皇帝耐着性子答道:“不打算。”   皇后并不知道蔡修仪、袁宝林皆怀了孩子。皇后以为皇帝除了谢济、谢深外,再无他子,不由讥讽道:“哈哈。陛下您都不担心自己无后吗?”皇后昂起下巴,傲慢道:“谢景,早知如此,当年直接让小皇帝认你做爹啊!”   这句话骤然刺痛了皇帝,他前迈一步,眸露阴沉,逼问道:“苏妍妍,你什么意思?”   皇后目睹着皇帝的反应,见他脸色变阴,她心中反倒生起一股痛快开心。   痛快开心过后,皇后又觉得难过。想起从前,第一次偷.窥到谢景从太后寝殿内出来,神情慌张虚怯,与两人之前背着常蕙心偷.情何其相似……也就是从那一天起,皇后明白了,就算除去常蕙心,她也不能将谢景锁在身后,让他只属于她一个人。   皇后冷笑着,高声回答皇帝:“什么意思?呵呵,反正你也是他有实无名的后爹啊!”   皇帝的心刹那揪了起来,最隐秘最难堪的旧事,犹如一道经心上划过的伤疤,愈合了多年,却仍隐隐作痛。这次这事被苏妍妍重新掀露,就好似伤口被人残忍再次撕裂,全是血淋淋。   皇帝涨红了一张脸,难堪,还是难堪;恼怒,还是恼怒。   谢景喜欢过常蕙心,喜欢过苏妍妍,却从来没有喜欢过前朝太后。   当年的谢景,少年才俊,意气风发,从会稽努力挣回京城,最初的念想,也不过是近庙堂,能更好的抒展报国之志。   小皇帝年幼,太后摄政,重用谢景,谢景竟懵了眼,没看出她有旁的心思,以为是圣光厚德,感激不已。谢景勤勤恳恳担任吏部尚书,罢朝后,太后经常留谢景在宫中议事,他也没往歪处想,一心想着做中兴之臣,力挽狂澜。   伪帝逼宫造反,谢景第一个站出来,护小皇帝和太后西幸雍州。他那时热血沸腾,曾有一刻想着,就这么为国捐躯了,那也是死得其所,能瞑其目。   难以忘记那耻辱的一日,谢景饮了一觚太后赐的御酒,眼皮打颤,昏睡过去。再醒来时,凤床,纱帐,袅袅烟香,谢景发现自己不着.丝缕被束缚住四肢。太后则骑跨在上,同样不着.丝缕,凌驾于他……谢景本能地收紧四肢,想要挣脱,却发现精钢坚铁,挣脱不得,只留下一长串金属碰撞的声音。   太后欣赏着谢景的徒劳挣扎,待他停歇安静下来,不质问了,也不骂了。太后便以一种俯视和赏鉴的姿态,挑起谢景的下巴,告诉他:“谢大人,你认真起来的样子,真好看。”   莫大的羞辱从头淋到了脚,谢景的世界陡陷黑暗:他辛辛苦苦忠君侍主,努力了这么多,自以为靠的是才学和谋略……却原来,能获得主政妇人青睐,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看。   受了此辱,不如自尽。谢景正要咬舌,却发现酒劲和烟香里多添了算计,他底下竟不可控的支起,迎合起来……谢景身子动着,头默默偏向一侧,心哀暗道:自古以来的面.首,应该就是这样的吧。   ……   皇帝咬牙眯眼,他不想回忆这件羞辱旧事,但是苏妍妍重提起来,就好似打开了闸门,那些痛苦又耻辱的画面,全部如潮涌过来。苏妍妍她为什么要提起来?!   这旧事隐秘,皇帝一直以为苏妍妍不知道。这会苏妍妍一讲,皇帝突然觉得,苏妍妍一定背着他,嘲笑他许多年!皇帝脑海中甚至能构想出苏妍妍和苏铮男.盗女.女昌,完事后搂在一起嘲笑皇帝的场面。   皇后不知皇帝心中所想,还前近两步,逼近皇帝,几乎与他面对着面,继续在他心口上捅刀:“谢景,你也就是靠着女人爬到今天,先爬我的床,又爬太后的床,你与那女支子小倌何异?”皇后说完,得意而笑,嘴角高傲一勾,对眼前的男人流露出轻蔑。   又来了,她又是这种笑!他最厌恶她这个表情!   皇帝忿然怒吼一声,伸手扼住皇后的脖颈。 ☆、第52章 鸦鬓娇颜(十二)   苏妍妍没想到皇帝会对她动手,本能叫道:“陛下,我们还有深二郎!”   这一叫是自保求饶,但听在皇帝耳中,却想:谢济样貌像皇帝,还能确定是皇帝的种。谢深长得像他的母亲,没准,不能确定谢深的亲爹是谁。   若对一人无情,便习惯性将她处处往坏了想,皇帝不仅没有松手,反倒在虎口上加力。他身上有两处重伤,他一施力,整具身子皆扯着疼,但注视着皇后狰狞卑微的表情,竟有了快意。   皇帝虎口的力道,一层一层逐步加重起来。   四周的暗卫宫人全吓坏了,宫人里有不少是跟随皇后从中宫来的,主仆之间有感情,全跪下道:“陛下恕罪,求陛下饶过皇后娘娘。”   暗卫中有胆子大的,于心不忍的,上前小声道:“陛下……”   皇帝道:“都退下,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   一句话,说给周围的暗卫、宫人、内侍们听,同时也说给苏妍妍听。   苏妍妍直到听见了这句话,才彻底醒悟过来:谢景不是同她斗嘴,闹脾气,他是真的要杀她。   谢景不会再容忍她了,永远不会了。   苏妍妍这才后怕起来,对死亡的恐惧令她瞪大了眼,脸上的表情似求饶:她错了,求陛下开恩,求陛下松手!她从此做牛做马,服服帖帖!   皇帝却死死扼住苏妍妍的脖颈,并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松手的意思。   窒息在一分一分加剧,犹如慢刀子削皮割肉,远比一次给个痛快要折磨人。苏妍妍怕得哭了出来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她想到的竟是最艰苦的那几年,未成亲便生子,躲躲藏藏,每天的日子都过得见不得光。但是父亲和兄长们依旧疼爱苏妍妍,因为同情和怜爱,父兄们反倒更包容她,关切她。谢景也是一样,觉着心中有亏,他来看望她的日子虽然少,但每一次来,都是任她骂,任她捶。她哭,谢景就抱住她,哄她。   苏妍妍脑子里回响起一句话,父亲说:谢景皇胄,日后必成大器。妍妍,你跟定他没错,现在吃一点苦,日后肯定享福。   苏妍妍此刻才明白,父亲说这句话,不是真心的。父亲因为疼爱自己的女儿,所以万事顺着她。   苏妍妍心跳从加快到微弱,意识逐渐昏迷……最终没了气息。   皇帝手一松,皇后似泥滩在了地上。   皇帝道:“来人,赐鸠酒。”   暗卫们上前,注视着口唇颜面皆呈青紫色的苏妍妍,皆犯了难。为首的暗卫蹲下来,一探苏妍妍鼻息,确认她的确是死了。暗卫不由道:“陛下……”废后已经死了,还怎么赐毒酒?   皇帝淡淡看了一眼皇后的尸体,收回目光,从容宣道:“苏氏一门,随朕征战多年,原是有功重臣,朕厚待之。然则苏钟、苏钊、苏铮等人皆存谋逆之心,篡位窃国,逆行终不长久,多已伏诛。废后苏氏,怀恨在心,失却凤德,伙同许国夫人等人,多番蛊惑太子济,唆其生不安之意,怂其做弑父弑君之举。谋逆事败露,太子、许国夫人畏罪自尽,俱已伏法,废后苏氏,赐鸠酒。”皇帝目光左移,望向一直不吭声的熊公公,继续道:“昭告天下,全力捉拿逃窜逆臣苏铮。”皇帝之前听谢致周峦禀报,苏铮现在也不在狄庭,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,终是隐患,得揪出来,斩草除根才好。   熊公公应了遵旨,忙让人端来鸠酒,熊公公亲自掰开苏妍妍冰凉的唇,把鸠酒往她嘴里灌了——做戏要做全套。   紧接着,又将今日目睹真相的宫人、内侍俱清理干净了。对皇帝忠心耿耿的暗卫们虽然留下性命,却皆服食了哑丹,另行安置。   处理这些事情花了数个时辰,待忙完,都已经入夜了。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,召见了十来位较有威信的臣,刀笔吏也全被召来。皇帝将今日宫中变故告知众人,言语中每每提到太子,皇帝都潸然泪下。   皇帝眼中明明淌着泪水,却强自做出镇定的表情,道:“济大郎一生下来,朕便对他器重信任,早早立为太子,悉心栽培。”皇帝说到这里,手掌缓缓覆在腹上,那里有他被谢济捅出来的剑伤。皇帝道:“直至今日,济大郎对着朕举剑刺来,朕仍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,咳、咳……”皇帝一激动,伤口崩裂,渗出血来。   诸臣皆跪道:“陛下保重龙体。”   皇帝终不可自抑地泣起来:“是朕有负天地先祖,对济大郎疏于管教,才会酿出今日这一惨裂丑事,朕深愧之……”皇帝举拳捶胸:“一切罪责皆在朕,是朕疏忽,致亲儿弑父,太子弑君!朕对不起江山社稷,对不起黎民百姓。”皇帝声音哽咽,仰起面来,努力克制着眼泪,“济大郎将剑刺进朕腹内,那一刻,朕想着,朕这个皇帝做得这般有愧,还不如就让济大郎把朕杀了,朕以死谢罪。”   诸臣皆道:“陛下万万不可,陛下乃国之根本,切莫因为一谋逆贼子,心生灰念。”又有大臣义愤填膺道:“前太子逆施倒行,按律,按理皆当诛!陛下不值得为这种逆贼悲痛。”   皇帝面露凄惶之色,叹道:“说什么不值得,再怎么说,他也是朕的孩儿。”皇帝手按着心口:“济大郎就这么去了,朕觉着……好似被人剜去了心头肉!还有皇后,朕同她夫妻十年,为想着枕边人竟生异心。”   诸臣听皇帝言语,观皇帝神情,皆生恻隐之心,又对太子废后等人的行为感到愤怒,便有大臣提议:“陛下,废后无德,唆使太子造反。臣等恳请陛下废去安州鹿山后陵,这等祸国妖妃,百年之后,不可与陛下并立!”   皇帝不置可否,默许了众位大臣的奏请。   半响,皇帝道:“济大郎年轻,终是受废后唆使,最后畏罪自尽,其心尚存善念,厚葬了吧。”   诸臣皆赞皇帝仁厚。   ……   众臣散去离宫,殿内只余下皇帝,和服侍他的宫人内侍,皇帝道:“都退下去吧。”   宫人内侍皆退,独留下贴身内侍熊公公。皇帝头不转,目光不移,道:“你也退下去吧,朕想单独坐一坐。”熊公公应了诺,退出殿内,守在殿外。   皇帝独坐殿内,高高的龙椅,俯瞰众生。周遭燃着亮堂堂不熄的长明灯,皇帝却觉得内心一片漆黑和空虚。   空虚,无止尽的空虚,似洞越来越大,没有什么能填满这份空虚。   皇帝在龙椅上发呆了许久,脑子不转,纯粹发呆。   良久,皇帝脑子似乎能转了,第一个念头,竟是:明日就是腊月二八,再几天,就要过年了。   皇帝就转头向左看,向右看,年年正月皇宴,皇后和太子就坐在他左右两边。   这景象不会再有了。   皇帝想站起来,离开这空荡的金殿。然后坐久了腿麻了,一下子站不起来。皇帝只得借助龙椅扶手的力量,撑起身来,皇帝突然想:等他老了,谁来扶他?   皇帝的嘴角抽了一下:他是皇帝,只需一道命令,就会有万万年年臣子来搀扶他,一定是这样。   腰腹间,谢济和曾微和刺的伤,皆在作痛。皇帝不得不勾着腰,阑珊步下殿来。皇帝步出殿外,熊公公忙去搀扶,见皇帝一只手始终按在腹上,熊公公不由关切道:“陛下,要不……再宣御医来瞧瞧?”   皇帝道:“不用,朕死不了。”就是痛一痛,总会过去。他曾戎马,受伤无数,到后来还不是都痊愈了。   熊公公问:“陛下……是去御书房,还是回寝殿歇息?”熊公公想建议皇帝回寝殿歇息,但又不敢建议。   皇帝道:“朕去花苑走走。”   熊公公一楞:这腊月天里,百花凋谢,花苑里除了光秃秃的树木和北风,什么也没有。   “诺。”熊公公扶着皇帝向花苑走去,又私下吩咐内侍,赶紧多提些热炉去花苑,等会别把皇帝冻着。   ……   花苑中,皇帝已多添了一件裘衣,四周的炉子提供着温暖,熊公公还硬塞给皇帝一个手炉。   皇帝内力深厚,其实并不惧冷,禁不住笑了:“别这么大阵仗,你们都要把朕烤化了!”   熊公公忙认错,皇帝觉得无趣,不再同熊公公说话,自己在亭中坐了下来。这亭子处在花苑的中央最高处,春天的时候,百花盛开,从亭内一眼往下来,景色十分好看。这会大冬天的,又是夜晚,就没什么好看的了,萧萧山石,气色黯然。   皇帝注视良久,转头对熊公公道:“以后将这些枯树移去,多植些常青的松柏。”   熊公公应诺,道:“这段时候的花苑是无趣了点,等苑中的寒梅都开了,就好看了。”   皇帝轻笑:“那还得够等。不知道今年下不下雪,梅花欢喜漫天雪,寒梅要在下雪天才开得好看。”皇帝又道:“取朕的琴来。”皇帝琴棋诗画无一不精通,只是忙于国事,鲜少做这些闲事。   熊公公取了御琴来,蕉叶似,极难斫。熊公公摆了几案,又将琴摆在几案上,退到一边。皇帝盘膝而坐,神情庄重,手按上琴。皇帝弹的曲子并不晦涩,声音沉静高古,分外悠扬,不类凡尘。皇帝弹着弹着,不知是心引琴声,还是琴声引导着心,竟忆起遥远往事。   昔年在会稽,皇帝刚失却双亲,心情沉郁。院中奏琴,声音越来越哀婉,幽幽咽咽,弹不下去。忽然有女子拔剑而起,身段婀娜,随琴声起舞,谢景睹舞奏琴,心中逐渐被柔情浸透,琴声逐渐由婉转转为高旷,沉重痛快,一扫阴霾。   昔日剑气琴心,今在何方?!   一旁的熊公公越听越迷惑,为什么皇帝琴声愈来愈艳,曲意却愈来愈哀?   熊公公以为皇帝是在为太子和皇后悲伤,不由得心中默默叹惜。   皇帝心已入琴,不辨身在何处。一幅幅画面在皇帝脑海里溢出,父亲闭着眼,安静地听他奏琴,父亲总是很严厉,听完了曲子喜欢挑错,很少给他赞许。相反母亲就温柔许多,每次听琴曲,都要赞吾儿弹得好,有时候母亲头疼不能安神,睡前都要听他弹一曲,才睡得香。常蕙心是最古灵精怪的,或趴在榻上,或倚靠着墙,隔着半张珠帘,听他弹琴,她眼神里的慵懒渐变成浓得化不开的痴念。他喜欢她眼神,令他欢喜,有时候忍不住停下弹奏,过去挑翻珠帘,将她掀过来,压在琴上拢拈抹挑,叮叮咚咚奏另一番乐章……   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这些亲人都不在了。   一切都不可挽回的逝去,北风萧萧,吹剩下的,是无尽的惆怅和怀念。   琴音回旋,久久不绝。   ……   皇帝终于弹累了,收回双手,深锁两眉:常蕙心的尸首,到如今也没找到。   皇帝回头,吩咐熊公公道:“宣袁宝林过来。”   袁宝林很快赶来花苑,整个人裹在一张狐裘里,弱不禁风。她刚屈膝要给皇帝请安,皇帝却突然将袁宝林抱住,铺天盖地就吻起来。   袁宝林连忙避让:“陛下……”御医说过了,头几个月不能同房,这事皇帝也是知道的。   皇帝不肯放袁宝林,一边啄,一边喘着粗气道:“别吵。”皇帝又命令:“张口。”   袁宝林遵旨张嘴,皇帝将舌探进去,手上动作。熊公公赶紧安排内侍们拉起一圈黄布,将皇帝和袁宝林遮掩起来。皇帝却突然松手,甩开袁宝林,他动作过大,袁宝林差点跌坐在地上。   皇帝冷冷道:“不用围了。”   袁宝林怔忪,兼几分失落和惊慌,泣道:“陛下——”   皇帝不敢同袁宝林对视,他刚才发现两件糟糕的事。第一件,曾经能从袁宝林身上弥补的空虚,汲取的温暖,全都不在了。她没用了!第二件,他刚才动作热情似火,心亦努力炙热,底下却始终绵软,皇帝没用了!   这两件事,都是又难堪又不能启齿的事情。   皇帝偏着头,声音轻细对袁宝林道:“初晴,你回去好好休息吧。如今你身子重要,一定要注意。”皇帝说着这话,目光不知不觉瞟向袁宝林的肚子,他真切感受到:他好像对袁宝林肚子里的子嗣,也不期待了。   这世界,突然变得无趣。   皇帝在花苑伫了少顷,就动身去探望蔡修仪了。探望完,皇帝又依次去探望了德妃,淑妃……不知道皇帝这是抽了什么风,可苦了熊公公,一路跟着,差不多将整座皇宫绕了个圈,安排人力物力,累个半死。   整座沉睡的皇宫都被皇帝闹醒了,折腾了两个时辰,直至卯时,皇帝才回到自己的寝宫。   熊公公上下眼皮打颤,勉力撑着,劝道:“陛下,您赶紧歇息会吧,不多时就要上朝了。”准备上朝,他还得伺候。   哪知皇帝骤然高声道:“朕今日不早朝!”   熊公公伸直脖子,呆呆愣住。皇帝勤政,登基数年如一日,哪怕是身上带着病,发着烧,也要准时早朝。   熊公公还未反应过来,皇帝却已大笑。皇帝心头觉得无比痛快,终于放纵一次,不去顾及名声非议,想不上早朝就不上早朝。   难怪史皆道,明君辛苦,昏君自在。   皇帝觉得通体畅快,自己乐了会。乐过了,却比之前更空虚。   空洞愈大了,填不了,不知拿什么填。   皇帝立在寝殿中央,沉思不语。   熊公公上前,躬着背劝道:“陛下就算不早朝,也还是得歇息,修养精神。”   皇帝竟道:“朕不困。”皇帝睡意全无。   熊公公不由得心中叫苦,面上却不敢表露。皇帝却猜中了熊公公的心思,道:“算了,你们都退下去吧。今日辛苦了一天,朕会重重赏你们的。”皇帝让众人退下,自己坐上龙g。   皇帝有意无意用手捋着明黄锦缎,心里还在想方才的事情,想着想着,就想到当初,自己率军攻进宫里,分外欣喜——昔日进宫为臣,今日进宫却已翻身为皇,将众生压在脚下。那一日,皇帝踏进寝宫,走到龙g边,情不自禁敲了敲床板,向随军进宫的谢致炫耀,“三吴,你过来瞧瞧,这便是龙g,天子睡的地方!以后就世世代代只能我们谢家的人躺!”   小谢致一撇嘴:“哥,这殿门前的池子水不深,都不能凫水!你让人多灌点水!”   鸡同鸭讲。   皇帝想到这,猛地一拍g板:对了,谢致!这世上仍还存一位至亲之人!   皇帝坐起身来,快步朝殿门口走去,一步一步迈得极为有力。熊公公赶紧跑过来问:“陛下有何吩咐?”   皇帝脚下不停,径直朝宫门的方向走,口中道:“备马,朕要去汉王府。”   熊公公张口就想劝,皇帝想见汉王,大可召汉王进宫,何必大费周章出宫去,大半夜的,既劳师动众又不安全。但熊公公转念一想,今日诸多变故,皇帝情绪不对,熊公公万一劝错了,岂不小命不保?   熊公公就没劝,只道:“奴婢这就去安排仪仗,另外宫门都落锁了……恐怕陛下得等一会。”   “谁让你去安排仪仗了?朕都说了备马备马!不用你们跟着,朕一人一骑,到汉王府去!”皇帝面色不满,心中却是喜悦的。此刻,在他心中,他不是皇帝,汉王也不是汉王,两人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对兄弟。哥哥赶去探望弟弟。   谢景感觉得到,久违的温暖又回来了。   ……   两扇沉重的宫门慢慢张开,星走月中,黑夜下哒哒马蹄急促响起,皇帝披着斗篷,骑着一匹墨色的骏马,出宫向汉王府奔去。   天将亮未亮,街上几乎没有行人。皇帝策马在城中的道路上驰骋,灰暗的心情越来越明亮,许久都没有这样自在开心。距离汉王府还有一半的距离,天幕竟飘下雪来,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,亦是冬天的第一场雪,炫目的白色不断飘落、扩散。不知道是因为雪花是纯白的,还是因为天已泛白,皇帝的视线越来越明亮,他心中的空洞竟奇迹般开始充填。   皇帝喜悦,激动,执缰策马,之前黯然的双眸露出星光:“驾!”马速再加快些,呼啸驰向汉王府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祝大家五一假期愉快o(n_n)o ☆、第53章 鸦鬓娇颜(十三)   汉王府门口的守卫,有两个是谢致从军营里抽调出来的,北方人,不识得皇帝,只见一中年男子策马而来,由远及近。男子气度不凡,沧桑中掩不住俊朗。   守卫们把皇帝拦下:“汉王府邸,不得乱闯。”   另外两名守卫却是认得皇帝的,连忙下拜:“参见陛下,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皇帝自顾自往前走,问道:“汉王在府里吗?”   “王爷还未醒了。”守卫答道,心想:陛下您可真是来早了,咱们汉王经常睡到日上三竿。   守卫便要去通报,皇帝却拦住他们,道:“唉,朕微服私来。不必大张旗鼓,切莫惊动汉王。”说着,皇帝笑了,心想小三吴真是贪睡,不如直接进去吓一吓三吴,给他一个惊喜?   皇帝此刻追求的,正享受着的,是寻常人家的低调和温馨。   皇帝叮嘱汉王府的下人们不要声张,尤其是不要吵醒汉王,让仆人们轻手轻脚领路。   行到一半,肉眼可见不远处汉王所居的二层小楼,皇帝止住脚步,轻声命令引路的仆人:“你下去吧。”   仆人不敢不从,佝偻着身子退下,皇帝自己走过去,步子轻又快,心情愉悦。   一切都静悄悄的,皇帝上到二楼,才听见丝丝轻浅的声音——是从谢致寝房紧闭的房门内传来。   这声音挺怪的,细细若蚊,不是连贯的字句,皇帝在门前仔细听,好像是两个人的笑声。皇帝眉头一皱,起手拍门。   砰砰砰!连拍数声。   谢致的声音从房内传来:“都退下去,别吵!”敢情是把皇帝当仆人了。   皇帝不出声,继续再叩门。   ~   常蕙心与容桐决裂,出了容府,寻到个无人处,就把人皮面具撕了——她再也不用带这玩意了。   常蕙心匆匆赶往汉王府,给谢致报信,她往左来,谢致和周峦骑马从右边至,三人在汉王府门口碰了面。   谢致和周峦仍穿戴着盔甲,挟着北关彪炳的战功和未散的烽尘。谢致在马上瞧见常蕙心未戴面具,楞了一愣,翻身下马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周峦两眉一挑,在马上望着常蕙心笑,明知道之前她在假扮苏虞溪,却不点破,“蕙娘,好久不见。”周峦说完,亦从马上跃下来。   常蕙心左右望了几眼,府邸门口讲话不安全,便道:“进去说。”   三人进到堂内,屏退左右,常蕙心才将曾微和、谢济被捕的消息透露出来。听到两人是被容桐出卖的,谢致旋即竖起眉头:“书呆子看来留不得了,再放任他几年,一准成为皇兄那样的人。”   周峦却道:“现在责备他,于事无补。你让蕙娘先说正事。”   常蕙心望了周峦一眼,顿了少顷,才道出心中忧虑:担心曾微和见到谢景以后,供出常蕙心和谢致。   常蕙心道:“我们须早做准备,三吴,你赶紧布兵。”常蕙心咬咬牙:“我原本不想这么早杀了谢景,打算还磨他一磨。可是微和一旦供出你我,便没得机会了。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。”   周峦插嘴道:“慧娘此言差异。我师娘脾气怪了点,兴许她要挟过你,说要向谢景告密。但我能以人格担保,师娘说的都是气话,吓你一吓,真正见着谢景,她不会出卖我们当中任何一人。”周峦一贯沉着的眸中竟闪过着急之色,“当务之急,是速将师娘救出来!”   周峦的话语大有深意,常蕙心两眼一眨,试探道:“师娘?”   因为着急,周峦脸上连笑意都没有了,匆匆道:“关于我的事,在狄庭,我全都向汉王殿下交底了。”周峦一边说,一边望向谢致。   谢致目光冷淡,只盯着常蕙心,半响,他说出一句反应迟钝的话:“阿蕙,你说先下手为强,可是今夜逼宫,我只有五五开的把握……”常蕙心刚要接话,谢致却问道:“如果我败了,你会如何?”   常蕙心一怔,从心道:“我自然与你生死与共。”或成,她报仇,他为帝;或败,就是一起死了。   谢致笑起来,似乎笑得太开心,急促了,竟咳嗽起来。周峦抬手拍了几下谢致的后背,给谢致捋顺气。   少顷,谢致按着喉头,坏笑道:“其实我赞同一川的话,微和表姐不会出卖我们的。”谢致抬手朝着周峦的方向挥了挥,向常蕙心介绍道:“这位是陛下。”谢致又道:“期待陛下拨乱反正。”   常蕙心直着上半.身,过会,弯下腰去,鞠了一躬:“参见陛下。”   周峦的心思不在这上面,道:“这会别计较这些虚礼,救我师娘要紧。”周峦两手一拱,告辞往门外走。   谢致与常蕙心相视一眼,表情俱是一紧。周峦与二人终究隔着一层心,谢致和常蕙心都无法完全相信周峦。这会周峦匆匆要走,谢致和常蕙心心中俱考虑道:周峦是真着急去救曾微和?还是借着救曾微和的名义去布兵?周峦要做什么动作,对谢致和常蕙心来讲,是利是弊?   常蕙心道:“陛下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  谢致道:“等等,我随你去。”   两个人异口同声,都想去监视周峦。   周峦不是糊涂人,见这情况,脑子稍微想一想,就明白了,不由笑起来:“放心,我要真有什么行动,肯定是同你们联手。更何况我没其它行动,就是去救我师娘。”周峦神色凝重:“昔年为逃脱谢景弑杀,恩师舍身救我。今日,我不能让师娘丧失性命。”   周峦急了,直接转身往外走,右手一举,竟对着身后二人说了句赌气的话:“你们爱救不救!”   常蕙心拉了下谢致的袖子,轻声道:“我跟着去吧。”   谢致沉吟,须臾,应允了常蕙心的行为。他慢慢垂下头:“那我在家里喝酒。”说是喝酒,实则是运筹帷幄,主持大局。   常蕙心就跟着周峦一起,设法营救曾微和。哪知两人刚布置妥当,正准备乔装进宫,宫中的密探就回报说,太子跟许国夫人,全畏罪自杀了。   周峦和常蕙心俱不相信曾微和会自尽,想一想,就明白是谢景把曾微和、谢济杀了。   周峦叹道:“谢景竟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杀。”   常蕙心嗤道:“杀妻杀子,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!”   周峦之前听曾微和讲过一些旧事,知道常蕙心是谢景发妻,却被谢景休弃,远避了十年。但那是休妻,不是杀妻,听到常蕙心吐出“杀妻”二字,周峦楞了一楞,心生疑惑。   这些都不是要紧的事,以后再弄清楚,周峦道: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我还是要进宫一趟,去亲眼见一见,是不是师娘的尸体。”因为心里难过,周峦的嗓音十分低沉。   从宫里来的密谈摇头阻止:“主公,你这会进宫,也没有用!进去了也见不到周夫人!”   周峦锁眉:“怎么说?”   “贼皇帝嘱咐厚葬贼太子,却命令暗卫,将谋逆的周夫人火上焚尸,且将她的骨灰分撒京中八处舍利塔下,贴上高僧咒符,令她永世不得超生。”   听得骨节脆响,是周峦攥紧了拳头,咬牙骂道:“畜.生、混.账!”周峦誓道:“就是撒了八处,我掀翻了塔,也要将八处灰烬聚拢起来,好生安葬!”   ……   周峦说到做到,竟真动用人力物力,将曾微和封在八处的骨灰集拢,选了京郊聚山抱水的好地段,郑重安葬。常蕙心全程陪同,帮忙,她和周峦葬完曾微和,天已经黑了。   祭拜完,常蕙心缓缓起身,周峦却仍跪着,不见动作。常蕙心低头细瞧,发现周峦在无声滴泪。   常蕙心劝周峦节哀,却忽然听见风生铁链响,她不由警觉道:“什么人?”   周峦道:“哪有人?”   常蕙心以为周峦是哀思过重,听不见其它声音,不以为意。然而再抬头时,她吓了一跳,坟前竟出现两位无常鬼差,一黑一白,黑无常长帽上写个“正在捉你”,白无常举个木牌,“你可来了”。   黑无常在左,白无常在右,两位无常面对面站着,中间空出一人身的距离。黑无常套枷,白无常上锁,似乎正在铐谁……常蕙心瞧不见,心头一沉:鬼差不会是在抓曾微和吧?!   常蕙心后退一步,发出惊叹声来。   周峦问道:“你嚷什么?”   常蕙心旋即望周峦,见周峦仍旧跪着,黑白无常就杵在他面前,周峦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——周峦看不见,只有常蕙心看得见。   黑无常哭丧脸,白无常却笑嘻嘻,伸食指着常蕙心道:“常蕙心!”好久不见。   白无常的长舌头伸出来,拍拍常蕙心的肩膀,似在跟她打招呼。   常蕙心已经被两位鬼差抓去过一次,并不害怕。常蕙心心头悠悠想的,是她已还阳一年,这期间,黑白无常抓鬼不计其数,竟然还记得她。   常蕙心便道:“差爷,您还记得我。”   “那当然记得!”白无常旋即道。千千万万,不是打入地狱不得超生,就是重新六道投胎,唯独只有常蕙心一人,续命还阳了,怎不记得?   白无常笑道:“就你一个人运气好,能得有情人……”   黑无常伸舌头往白无常脑门一敲,打断道:“你多嘴做什么!”   白无常想吐舌头,奈何舌头太长,吐不了。白无常只好做个鬼脸,对常蕙心道:“你忙你的,我俩继续忙了。”黑白无常继续给鬼上枷,那鬼似是留恋,不停的抖动铁锁,让铁锁在空气中不住震颤。   常蕙心忍不住插嘴:“是……微和么?”   “是呀。”白无常爽快答道。   常蕙心困惑问:“为何我看得见两位差爷,却看不见微和?”   “呵。”黑无常冷哼一声,板着脸讥讽道:“她是鬼,你是续了命的人,你如何能见着她?”   白无常也劝常蕙心:“你见不着她咯,待三十七年后你阳寿尽,曾微和早就喝了孟婆汤,投胎转世了!”   常蕙心上次去森罗殿,阎王说她阳寿未尽,生死薄上记载的具体数目不清楚。这回,弄清楚了?   常蕙心便问道:“差爷,我的阳寿算清楚了?我还能再活三十七年?”   白无常接话特别快:“对呀,谢致本来高寿九十九,他挪给你三十七年寿命,你和他将来都活到六十二岁。”   白无常话音刚落,黑无常的舌头就噼里啪啦对着白无常头顶打去:“叫你多嘴!叫你多嘴!”   白无常自知泄露天机,忙道:“快走快走。”他和黑无常一道押着曾微和,转瞬消失。   只留常蕙心呆呆立在原地:谢致拿自己的命在给她续命!   怪不得常蕙心与容桐成亲那夜,谢致要急匆匆冲进来,要挟是他救活了常蕙心,常蕙心只能是他的。怪不得谢致要举着灯笼将常蕙心细看,衷心愿她似青山不老,常鸦鬓,永娇颜。怪不得他会在半夜对白灯,神神叨叨,怪不得他会一年之内老了许多……   怪不得他说,“阿蕙,你须明白,这世上只有我才是你至亲之人”。   之前,瞧见常蕙心对着空气,又是鞠躬又是探手的,还咿咿呀呀发出些莫名的声音,周峦就十分担心,站起身来。他伸出手掌在常蕙心面前挥,可她却视若无睹……到后来,常蕙心竟痴了傻了似的伫立着,周峦忧虑和困惑涌上心头,拍了下常蕙心的肩膀:“你怎么了?”   常蕙心却突然掉头,不发一言向前狂奔。周峦歪着头望了下常蕙心跑的方向,是朝着汉王府跑的……周峦吸了口气,唤出四名手下,嘱咐道:“追上去,一路护她安全。”   ~   谢致在寝房内喝着酒,越喝脑子越清醒,没有困意。可能是在关外征战久了,还没有回过神来,谢致背靠在墙壁悠悠一想,就记起荒漠的沙尘,风一起,沙子卷着飞起来,好似无穷的争斗。   房外有人不停地叩门,比关外的风沙还急切,谢致禁不住冷笑了一声。他慢吞吞起身,去开门。见是常蕙心站在门外,谢致的冷笑立刻收敛,“回来了?周一川那边怎么样?微和表姐救着了么?怕是没救着吧,皇兄那边我也在派人打听,据说微和表姐和阿济都畏罪自杀了?”   一连串的问题,常蕙心却一个问题也不答,径直问道:“你用自己的命给我续命?”   谢致一愣:常蕙心从何处得知的?   常蕙心睹见谢致表情,心下既酸楚又感动,无边无际的甜和苦。她呢喃自语:“你用自己的命给我续命,你本来可以活到九十九岁的……”   谢致静静听着,他注视着常蕙心,心想没有她的世上,他活那么长时间也没用。谢致便不以为意打断道:“都是小事。”   “这么大的事,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?”常蕙心脱口问出。   谢致缓缓答道:“你被皇兄亲手害死,变得谁也不肯相信。初重逢那会,我想真心对你好,你却对我处处防备,怀疑我另有所图。当时我就在想……”谢致眼皮垂下,嘴角竟泛起笑来:“小时候你跟我讲,嫦娥奔月,是因为吃了灵药。我便追问你世上还有哪些稀奇古怪的药,你编说还有吃了变小狗的,吃了骨骼缩小的,还有一种同心药,两个人各吃一颗,就能清楚听到对方心中所想。重逢时你不信我,我就在想,要是这世上真有同心药该多好啊,我就能自证清白。可惜这世上没有。”谢致轻松道:“所以只能承认我想要当皇帝咯。”   话音刚落,谢致骤然感到嘴巴被人封住,竟是常蕙心踮起脚,主动将唇映上谢致的双唇。 ☆、第54章 鸦鬓娇颜(十四)   谢致始料未及,瞪大了眼睛。少顷,他反应过来,一把拦在常蕙心的腰间,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,热切地回应起来。他的she头伸进去,汲汲吸取数年的情思。   谢致力道极大,臂膀栓着常蕙心,带她一道旋转。两个人不曾商量,步调却出奇的一致,从门前转向左边墙壁前。谢致用力一推,将常蕙心推在壁前,谢致再上前。她贴着壁,他贴着她,吻她。原本以为是奢恋,竟成真实,怎能不激动,谢致脚下没有计较,踢到了酒坛。酒坛往常蕙心脚下倒,常蕙心亦无心思顾及酒坛,于是酒坛就那么清脆一声,碎在两人脚下。酒香顷刻间弥漫周遭,醉了人心。   他和她皆似醉,眼迷离,喘.息迷离,心也迷离。   谢致墨袍的袖子滑落,他炽热的胳膊触到墙壁,冷得一颤。谢致揽着常蕙心的腰道:“这里冷,我们去那边。”   常蕙心平复气息,正要开口,谢致却不由分说弯下腰,将她打横抱起,往帐内抱。他步伐沉稳入帐,比登金殿,上王庭还多几分骄傲。常蕙心被谢致抱在怀里,借着半晦半明的夜色里,她仰头瞧见他的五官容貌,只觉眼前男子眉宇如画,姿表颖拔,怎么看也看不够。   冬天天气冷了,地面烧了地龙,g上却没有,睡g上比睡地上还冷。汉王做事一贯出格,每年冬天,都干脆命人撤去g榻,就在地上铺毛毡、褥子、最上面再铺一层锦缎,睡在上面,既有地龙源源不断供来的热气,又有毛棉的暖和,分外舒服。   谢致素来豪放,习惯性双臂一掷,就要将常蕙心抛在锦缎上。但却旋即想到,她不是一件衣裳,一块配饰,她是他此生唯一真爱的女人。谢致收紧双臂,缓缓蹲下来,将常蕙心轻轻放在锦缎上。   谢致身子转半个圈,从上往下注视常蕙心,与她四目相对。   常蕙心的心竟久违的,鼓鼓跳动起来。耳根发烫,忽然回到那个遥远的,未经.人.事的少女。   谢致一直凝视着常蕙心,未有动作。她思忖少顷,明白他在想什么……常蕙心鼓起勇气吸了口气,举起双臂,主动勾住谢致的脖子。   就这一个动作,谢致瞬间落下泪来。他眼睛泛酸,泛涩,心却是欣喜一暖,又想着大丈夫男子汉,怎么能够掉泪,还是在女人面前掉泪。谢致吸吸鼻子,偏过头去。   良久,他生生将眼泪憋回去,眶中干净了,方才重新转回头来。   谢致窸窸窣窣剥常蕙心的衣裳,能开千钧弓,箭无虚发的手抖得厉害。   ……   月光朦胧,谢致仔细打量光洁的常蕙心。谢致第一次发现,她的身形骨架这么小,他的两只手肘撑在缎上,几乎可以把她罩进去。谢致激动得又想哭了。   这一哭却与方才那一哭不同,谢致心中有一份无人懂的苦:有不少人曾看出谢致喜欢常蕙心,却只道他这是恋母,令人恶心。却不知谢致其实分得很清楚,母亲是什么感觉,常蕙心又是什么感觉。他对常蕙心产生的,完全不是对母亲的感觉,他喜欢常蕙心,不是因为她照顾他起居,时时呵护着他。谢致早熟,从来将常蕙心当做同龄女子看待,他和她平等交流,金龙神庙一夜,那是两位年轻男女患难见真情。   所以,上次谢致告诉常蕙心,他和她,是同曾微和、谢济不一样的。   以前,常蕙心比谢致年纪大,他欢喜。如今,她跟他年纪一样,甚至看起来还比他年轻些,他也欢喜。今后,他日日催老,她永娇颜常鸦鬓,如今夜一般,瘦弱单薄一个人,被他裹在怀抱里被他呵护,他也欢喜。   谢致伸出手,指尖触上常蕙心的脸颊,又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滑到脖颈,再滑到锁骨。谢致这一趟征战北狄,握弓使戟,手上生了不少老茧,这些茧磨在常蕙心光.洁滑细的肌肤上,生出丝丝麻麻的触感,令谢致留恋。他的指尖茫然不断画着圈,似乎永无止境。   常蕙心启声道:“三吴,你手上的茧好多,一层一层绕到我心里去了。”   谢致凝声道:“嗯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   层层绕绕的茧,将两人包裹起来,与外面的世界隔绝。   谢致俯低身子,映给常蕙心一个深深长吻,恍然如梦。   常蕙心竟然眼一热,也哭了。   ……   枯萎已久的花枝重得甘露,枝蔓复苏,一夜新绿。   绿中花发,人醉花阴。   ……   谢致的发丝全散,尽垂下来,几缕青丝垂在常蕙心面上,挠着她的鼻息。谢致伸手将自己的发丝扒开,他热汗蒸腾,心里却是温润的,脉脉地想:续命,真好。   谢致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白给的重生好事。每个人只有一辈子,过完就灰飞因灭,再抱怨再后悔,也没得重来。若想还阳续命,就必须付出代价。就如月亮有圆就得有缺,潮水有涨就得有落,人总要舍弃一些东西,才能得到一些东西。付出几十年生命的代价,谢致一点也不后悔。相反的,他反倒高兴,他命尽,常蕙心死,他们同日同时死,去往冥狱也是相携执手,这是多少鸳侣求而不得的幸事!   谢致下巴扬起,刹那间倾了九天银河。   ……   银河九曲十弯,斗转回流,来来去去,待常蕙心再醒时,天已经亮了,日光透过窗缝投进来。她发现自己被谢致栓在臂弯里,侧着身,脑袋和一只手都贴在谢致的胸膛上——他的胸膛跟底下的地龙一样火热。   常蕙心听见房外有“扑哧扑哧”的声音,好像是雪在打松针……下雪了?常蕙心两肩一颤,谢致旋即醒来。他警觉地坐起身,忽然发现怀中拥着的是常蕙心,便笑开去,重新躺下来。   常蕙心问谢致:“你怎么又躺下来了?”   谢致笑道:“还早。”他一只臂膀仍栓着常蕙心,另一只臂膀则曲折起来,枕在脑后,身子平躺着,望着天顶笑。   过会,谢致道:“阿蕙,外头好像下雪了。等会我们起来吃过早饭,出去赏雪去。”常蕙心欣然应允,又过会,谢致将身子侧过来,面对面瞧着常蕙心,去抓她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,道:“唉,醒来了就睡不着了。”谢致又道:“夜间你眠着,这只腿就一直搁在我肚子上,真重。”   常蕙心撇了撇嘴,旋即踢了他一脚,谢致假装“哎哟”,身子一滚,将本就揉得不成样子的锦缎裹起来。锦缎将两人肢体缠着,谢致和常蕙心的发丝也缠在一起,一时难分。   四目相盯,呼吸逐渐加重。   ……   两个人各自调理平复呼吸,谢致见常蕙心气仍喘得急,就伸手帮她捋了捋,道:“你别急。”   常蕙心捶他一拳:“我是因为谁急的啊!”   谢致便得意地笑开去,笑声轩然,仿佛外头不是簌簌下雪,而是晴空朗日,而一整天晴朗的光辉,都落在他的眉宇间。   常蕙心再次抡起的拳头就捶不下去了,呆呆看着眼前的男人,觉得他湛然若神。谢致一点也不害臊,直接就问:“孤好看么?”谢致分外得意,一只手臂展开,对常蕙心道:“来,到我怀里来。”常蕙心嗔他一眼,温顺靠了过去。谢致眉眼里都是笑,另一只臂伸长去勾酒,抓了一坛没摔碎的酒过来,打开就喝,边喝边道:“美酒入口,美人在怀,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心满意足的事情。”谢致说着就低头,将他那沾满酒气的下巴抵上常蕙心的下巴。   常蕙心假装嫌弃道:“你这胡茬扎了我一晚上。”   谢致一听,就板起脸说要惩罚常蕙心,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。常蕙心还手,两人皆笑起来,正是心情愉悦的时候,听见有人在重重拍门。“砰砰砰”,将一切打断。   谢致眉头立皱,表情不悦。他瞟了常蕙心一眼,接着闭起眼睛抱紧她,意思是别管外头的人。   外头的叩门声却仍不知趣的响起,谢致眼睛不睁,吼道:“都退下去,别吵!”   那人仍在外头叩门,谢致烦得一跃而起,心道:今早的常乐怎么这般不知趣!   常蕙心捏着谢致的手指,扯了扯,劝他切莫置气。她以眼神示意:没准常乐是好心来送早饭的?   谢致缓缓吐了口气,柔声道:“还真说不准是送早饭的。他们不知道你宿在这了,你先吃我的早饭,我让他们再做一份。”谢致说着就起身,常蕙心连忙将谢致的衣服捡起来,要帮他穿上,谢致却道:“不用。”他只拿了外袍,随意往身上一披,带子都不系。谢致也不开门,直接走到窗前,推窗愠道:“常乐,再去准备一份早饭来。”   谢致声止,窗外的凉气吹进他心里,谢致瑟然打了一个寒颤。   门外伫立的是皇帝。   皇帝虽然站在门前,但目光已循声望过来,见谢致披头散发,胸脯都敞着,胸脯上还有点点绯色淡痕……皇帝不由蹙眉。皇帝道:“三吴,朕来看你。”   “皇、皇兄……”谢致声音发颤,他的目光僵硬往房内移,去瞟常蕙心。见常蕙心也已冷了目光,表情严肃朝着谢致点了点头,半是戒备,半是凛冽。她快速将自己的衣衫拢做一团,抱入帐内,又将两侧的锦帐拉起,完全隐没在帐中。   谢致回过神来,系袍整衣,隔着窗户,朗声对门外的谢景道:“皇兄稍后。”谢致理发挽髻,这才前去开门,开门前不忘回顾一眼,确认帐子掩得严严实实了,方才将门打开。   谢致单膝跪下,拜道:“臣弟参见陛下。”   “起来吧。”皇帝温声道,徐徐步入室内。一股美酒的醇香和事后的靡味混合着,扑面而来,皇帝不禁抬手在鼻下挥了挥,将这些暧.昧的味道驱散开。   皇帝虽有重伤,但内力仍在,竖而细听,就能听见帐内还藏着一人。再一联系之前房内的嬉笑,谢致敞衣开窗……皇帝自以为谢致藏着寻常娇娃,便不点破。   谢致命人撤去g榻的时候,想着房内宽敞,顺道让仆人们把桌子椅子都搬走了。这会皇帝进来,寝房内连张桌椅都没有,谢致尴尬,指着地面道:“皇兄请坐。”   皇帝心想他这个亲弟弟真是没规矩到一定程度了,皇帝气极反笑,正面朝着帐子,盘膝坐下,柔声道:“三吴,你也坐。”   谢致盘膝在皇帝对面坐下,背对着帐子。   皇帝的目光越过谢致肩头,瞧了一眼谢致身后的帐子,缓缓而笑。   谢致警觉,又不敢太过表露,眼珠轻转,用余光去瞟帐子——还好,帐子仍掩得严严实实的。   谢致低头,假装羞涩和尴尬:“臣弟不知皇兄会在清晨造访,实在疏礼,皇兄恕罪。”   皇帝无奈叹了口气,发现只剩下唯一一个亲人后,他对谢致格外宽容。皇帝道:“三吴,你也有二十好几了,一直不肯娶亲,亦不沾女色。我这个做哥哥的,担心了好几次,这趟……朕不是有意要撞见。”皇帝再次瞟了一眼帐子,道:“既然是你上了心的人,她出生低点就低点吧!只要不是什么女支子,朕都准许你将她纳做贵妾。”   谢致低着头,半响,沉声接话:“我要娶,就要娶她做正妻。”   正妻?皇帝眼皮一挑,心想谢致最上心的,出身曾经能配做正妻的,不是苏虞溪么?莫非这帐内藏着的女子是苏虞溪?这、这,容桐还活着呢,谢致就在这里偷.人.妻子?!   皇帝大惊,亦怀震怒。之前皇帝曾考虑过,谢致功高盖主,不妨做设计一出,让谢致夺同僚妻,使谢致功过半掺,亦能稳固皇帝的尊位。但这会,皇帝竟生出丝丝焦虑心,担心谢致因此遭受非议,甚至责难……皇帝惴惴不安,不想让谢致因为这事丧命,令皇帝失去最后一位亲人。   皇帝心情矛盾,不由得一拂袖子,斥道:“荒唐,你做的好事!”皇帝转念再一想,苏家的人尽被他杀了,斩草要除根,这苏虞溪留不得!皇帝目光变冷,森寒盯着帐子,谢致观察到皇帝的眸色变化,心头骤缩,轻声道:“皇兄……”   忽刮一阵大风,从谢致未关的窗户外吹进去,卷着片片雪花,落在皇帝和谢致的发髻上,身上。劲风呼啸,扇动着窗户,还一阵一阵往里吹,常蕙心虽然两手按紧了两片锦帐,带雪的风却依旧将帐面吹凹进去,豁出一条宽缝,接着帐面又鼓起来。   皇帝清晰瞧见,帐幕内常蕙心的容颜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投雷   夜月凌love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0222:12:52   彧雅琳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0222:04:29   龙猫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0100:09:33   另外向mina23说一声迟来的“生日快乐”o(n_n)o ☆、第55章 鸦鬓娇颜(十五)   皇帝原本料准了,帐中藏的是苏虞溪。所以瞧见常蕙心的样貌,皇帝一冷,暂时没有反应过来,那种冰冷的神色仍然僵在脸上。   渐渐的,皇帝有了反应,心波流动,眸色随之有了温度,先是一惊:常蕙心?   帐内女子的容貌和常蕙心一模一样!   须臾之间,帐内女子已经将帐子重新拉紧了,不复见其容颜。   红穗紫帐,上头绣的花草,乍看一眼,各自成图。定睛细看,却能发现这些图案皆是由一根银线走下来,融会贯通。似一件事情,从过去走到现在。   皇帝心上坠坠,明明有紧张和不安,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,上前缓缓拉开帐子。帐内女子避无可避,不得不任由皇帝注视。   常蕙心心一横,索性扬起下巴,直接同皇帝对视。   曾经的夫妻,后来的仇人,时隔十年,两人终以真容重逢,各自心绪万千。   皇帝越注视女子的容颜,越觉得不安。这女子……和常蕙心长得一模一样:鸦色的发鬓,看起来发质一如既往有些硬。眼角还是那般微微上挑,那是皇帝手指描摹时,最爱的弧度。面颊也仍是肉乎乎的,他以前最喜欢捏了。   皇帝情不自禁漾开了嘴角。   继而将笑意收敛,神情严肃。皇帝觉得不对:她不是常蕙心!   不是谢景曾夜夜相对的枕边人,且不说死而复生这种事,是无稽之谈,根本不存在于世上……单只论女子的神态,就不是皇帝所熟知的。   在皇帝的记忆中,常蕙心是可亲的,有时候太过于随和平易,所以少了一份吸引力。她的眉毛总是弯弯带笑的,带着讨好相公的意味,所以令谢景生出一股厌烦感。每一日,她的眼眸里全是他,目光追着粘着他的动作,所以让皇帝觉得,他永远不会失去她。   可是眼前的女子,帐内显露只一眼,皇帝就瞧见她高昂着下巴,以一种冰冷且有距离的姿态注视皇帝。她的眉眼分外淡漠,皇帝仔细观察了女子漂亮的眼睛,她的双眸里完全没有他。   很奇怪呢,如果是苏妍妍做这种表情,皇帝会觉得苏妍妍高傲娇嗔,令他厌恶。可眼前的女子,皇帝却讨厌不起来,反倒觉得她比印象中的常蕙心添了许多高贵,而且她这么一冷漠,不说话了,以前那嘴巴不饶人的缺点也消失不见。还有,眼前肖似常蕙心的女子模样好生年轻,还有几分不自觉带出的媚态……她的好处这么多,隐隐鼓动着皇帝的征服之心。   皇帝觉得可笑:他这是怎么了?这个时候怎么还起了征服之心?当务之急,是弄清眼前似是故人的女子,究竟是不是常蕙心呢?   心中百感交集,现实只不过一瞬。皇帝迅速作出决定,决定试探一下,对谢致喝道:“此女何人?见到朕缘何不下跪,不知尊卑规矩!”   谢致忙道:“皇兄恕罪。”谢致不知虚实,心中稍慌。他猜测皇帝多疑,现在应该还不能确认常蕙心的身份。谢致便编造道:“她是臣弟这次征讨北狄遇到的,就、就带了回来。”谢致压低脑袋,向常蕙心眨眼道:“这位是陛下,还不来参见。”   女子本就是盘膝坐着,这会一弯腰便成下拜。谢致忽然想到,皇帝有可能因不能确认,正想一试常蕙心的声音……千万不能让她开口!   谢致忙补充道:“但此女天生哑口,发不出声,参拜时礼数不周,还望皇兄开恩。”谢致又道:“还请皇兄责罚臣弟,不要怪罪到她身上。”   皇帝轻淡道:“只哑不聋,这倒是奇了。”   皇帝蹲下来,伸出右手,以食指和中指触上常蕙心的下巴。方才明明已经看得很清晰了,这会却要故意再将她的下巴挑起,深深长看。   皇帝问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谢致忙笑着提醒道:“皇兄怕是还未记住,此女天生残缺,不得言语。”谢致替常蕙心答了:“她唤作阿细。”   “阿细……”皇帝笑着重复,移开了手,侧身询问谢致:“三吴,这女子……你费了多大辛苦寻来?她和……长得十分像啊,让朕忽忆故人。”皇帝故意言语含糊,假装出惆怅又迷茫的神色,叹道:“难怪朕几次着急你的婚事,询问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子,你都说没有。朕方才进来的时候还奇怪了,不过是金屋藏个娇娥,你之前怎么就不肯告诉朕呢?为什么要藏呢?唉,原来她长成这般容貌……所以瞒着朕。”   皇帝注视谢致,神情复杂:“三吴,之前你钟情于容卿的妻子,也是因为她的身段声音,肖像那个人吧。”皇帝深深长叹:“三吴,我万万未料到,你竟对自己的大嫂,存了那种心思。”   谢致双膝屈跪,伏地磕头,后背出了涔涔冷汗:“皇兄恕罪,事情绝非皇兄想的那样,臣弟不敢逾矩,生出那样的心思。”   谢致刚要解释,皇帝却继续道:“三吴,你说,你这样做……朕现在都不知道是该心惊,难过,还是该生气,还是……还是该拿你没办法。”谢景说着,用余光去观察帐内女子,见女子虽然面上故意露出怯色,目光却在偷偷瞟着谢景的右手。   谢景心中笑了两声:呵呵。   谢景有个少年时养成的习惯,愤怒难过的时候,就会将五指分开,绷直。这样一来,攥不成拳头,就不会与人干架了。这是谢景克制自己情绪,不让别人察觉愤怒的方法。这个小动作,只有常蕙心知道。在谢景生气的时候,他的发妻常蕙心,会握住他的手,一根一根温柔捋他的手指,抚平他的怒气。   谢景一提“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生气”,女子就本能地去观察他的右手。   谢景心中一动:果然,她还是他的常蕙心。   虽说荒谬,但谢景已能确定:常蕙心死而复生了!   谢景警觉起来,十分害怕:她怎么会死而复生?她回来做什么?是不是要找他报仇?!   下一瞬,谢景情绪却又变为钻心刺骨地巨痛。他伸了五指,常蕙心却不会再来捋他的手指,抚慰他的情绪……此刻常蕙心观察他的右手,心心念念为的是谢致!为了谢致,常蕙心观察防备着谢景!   之前的画面飞快在谢景脑海中闪过:房内男女的欢笑,谢致披着袍子敞着胸怀,他肌肤上的点点红痕,还有谢景进入房内后闻到的那股气味……一切都昭示着,谢致和常蕙心做了什么,并且有多么激烈,多么旖旎!   谢景脑海里不断浮现谢致和常蕙心在帐后的画面……那么一两个瞬间,谢景竟替代了谢致的位置,颠倒缠.绵。真是奇了怪了,他以前又不是没碰过常蕙心,也没见这么大诱.惑……   谢景最佩服自己的是:在幻想的欢.爱中,他觉得较之自己,一定是谢致同常蕙心做得更好,常蕙心在谢致身.下,展现出谢景从未见过的妩媚和愉悦……   谢景快要被自己的想象逼崩溃了,愤怒、嫉妒、却又自卑……他感觉一条毒蛇钻进了心,吞着他的肉,噬着他的骨。这条毒蛇从上钻到下,搅得他浑身没有一块好肉,全腐烂了,全被嫉妒和愤怒灼烧着……曾经,听闻苏妍妍和苏铮有私,谢景愤怒之下,还能伸直五指,控制住自己的情绪。这会却不同了,谢景右手的五指蜷曲起来,他发现自己痛苦得克制不住。   二十几年游移不定,弄不清楚的问题,到今时今刻,突然就明白了。谢景恍然大悟:较之苏妍妍,他更爱常蕙心。   谢景心里理顺对常蕙心的爱,却也同时在理顺之前的事——这些事在谢景看来更重要,他心思聪敏迅速,稍做分析就明白了:之前的苏虞溪肯定是常蕙心扮的,李代桃僵,苏家,谢致,曾微和、甚至包括容桐……这里头估计有错综复杂的阴谋不是一时半会能完全查清的。   还有,常蕙心怎么死而复生的?还能容颜不老?她长生了?这也是个须深挖的蹊跷。   但是可以肯定,谢致和常蕙心都有野心,都在对他谢景不利。   谢景脑海中突然闪过谢济、苏妍妍的面貌,每个人都背叛他,谢致和常蕙心也不例外。   一口血突然涌上谢景喉咙,刹时又从喉咙直逼进嘴里。满口腥荤,他差点呕出来。   谢景紧要牙关,生生将腥血一点一点吞咽回肚子里。为了不让谢致和常蕙心发现,谢景的动作细微而不可察,舌头在口内逐一碾过,清除口内的血腥。   谢景心头想着,不能、不能让谢致和常蕙心瞧出他的狼狈。   更不能让眼前两人发觉,他已经确认是常蕙心回来了。   谢景挺直了胸膛,默默对自己道:他是皇帝,没有别人玩.弄他的份,只有他将众生玩.弄股掌间!   皇帝情绪变化,心思变化,只在数秒间。之后,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,用迷茫地神态望向常蕙心,眸中含情,却又带着怀疑和陌生。直到口里的血腥味全都没了,才嚅了嚅唇,张嘴,却故意做出讲不出话的样子。   半响,皇帝转头望向谢致,道:“三吴,朕有话要单独问你……”皇帝软硬兼施,转身往房外走,声陡转厉:“谢遂志,你还不出来!”皇帝说着自行步出门外,随手带上门,发出重重的响声,连带风气,比屋外的风雪还呼啸。 ☆、第56章 鸦鬓娇颜(十六)   谢致和常蕙心心头皆是一凛:皇帝这是要脱身?   不能放虎归山,把皇帝放跑了!   常蕙心急得向谢致眨了一眼,谢致连忙推开门,拽住皇帝手臂:“皇兄——”   皇帝缓缓转过头来,问道:“怎么了?”笑意和话音俱温和,却让谢致和常蕙心心头发毛。   房门敞着,外头的雪却渐渐停了,没有风和雪往屋内刮,屋里的气氛反倒更压抑。   望门外,松树明明常青翠绿,雪压不弯,却忽然也给不了人生气。   房内房外皆静悄悄的,谢致几近窒息,他努力调整情绪,上前去关门。皇帝纹丝不动,似乎并不愿进屋,谢致只得笑着劝道:“皇兄,外头刚刚又是刮风又是下雪的,天气冷。让皇兄站在外面说话,臣弟这心里……实在是担心皇兄龙体。倘若沾染了风寒,天子抱恙,臣弟便是一国的罪人,罪不可赦。”   皇帝大笑:“三吴你要说得这么夸大么?”皇帝努力蜷着五指,不让它们伸直,悠悠道:“外面风雪虽大,但是三吴你都不怕,朕怕什么。”   谢致赶紧俯身:“臣弟惶恐,臣弟怎敢同皇兄相提并论。”以谢致现有的实力,纂位只有五成把握。他不敢轻举妄动,卑谦道:“皇兄是天下一人,光若骄阳,臣弟不过是一株绿草,因为了皇兄的一缕光辉照耀,所以比别家弟子生长得好一点。”   皇帝摇头,诚恳道:“三吴,你这么说,我可不开心。什么君君臣臣,没人的时候,我可是时时把你当亲兄弟。”皇帝演得真切,倘若没有常谢私.通的事,皇帝差点连自己也骗了。   谢致附和着点头,再劝道:“皇兄,还是进屋来讲吧。”谢致说着轻飘飘瞟了常蕙心一眼,似乎对她也没多大上心,不过就是个女人,“屋里讲也是一样的。反正她是个哑巴,听到了也讲不出去。”   皇帝轻轻一笑,似乎应允了谢致的请求。但他脚下却没有迈步,仍站在门外,道:“其实也没什么事,就是想单独同你说一句。不管你有没有对蕙娘动念,她生是我的人,死是我的鬼,始终都是你嫂子。”就算是被皇帝杀了,也只能安分躺在帝陵玉棺里与皇帝同穴,谢致动不得。   听到这句话,谢致倒是无所谓,常蕙心却是心头一跳。许久未曾涌起的厌恶,突然就被皇帝这一句话重掀出来。还好,她低着头,能几次闭眼又睁眼,平复自己的情绪。   皇帝踱步进屋,目光从左扫到右,“三吴你这屋子里没个椅子桌子,竟连茶水也没有。”   谢致赶紧吩咐常蕙心,“阿细,楞在那里做什么,还不为陛下沏茶。”   皇帝却替常蕙心“着想”:“唉,三吴,别难为人家小姑娘。你这连个炉子都没有,生火沏茶还得半晌。”皇帝席地坐下,随口一提:“朕之前瞧见,帐内好像还有半坛酒,不如呈上来喝了。”   谢致命令常蕙心:“还不快去拿!”   常蕙心取了酒,埋着头,将酒坛呈给皇帝。皇帝旋即接过酒坛,并未正眼瞧常蕙心一下。   皇帝稳稳托着,拇指在坛壁上摩挲几下,突然开口道:“三吴,今日瞧见她,让朕想起一些难过的事情来。”   谢致不想接口,不做声。   皇帝悠悠道:“三吴,当时你年纪还小,有些内情你并不知道。不是我故意杀她,而是她先要杀我。”   常蕙心闻言忍不住,脖子一扬,差点抬起头来:谢景这不是血口喷人么?真是厌恶他!   常蕙心向谢致瞥了一眼,见他纹丝不动,她便也只得强忍着,重新低下下巴。   谢致心里也慌,担心常蕙心无法自控,便吩咐常蕙心道:“光有酒可不好,不能薄待了陛下。阿细,你去厨房,嘱咐他们做几样上好的下酒菜来。”   皇帝阻拦道:“唉,不必,朕一点也不饿。另外你不是说风雪大么,就让她留在这吧,免得姑娘家出去受凉。”皇帝重复谢致方才说过的话:“反正她是个哑巴,听到了也讲不出去。”   皇帝说完,不注视谢致和常蕙心神色,反倒看向门外。门仍旧敞着,雪又成片成片地降下来。这次无风,雪下得安静,好似白月光片片落在心间。   皇帝叹道:“这雪看来是要断断续续下到过年了。三吴……过两日到了除夕,就是你生日了。我记得你出生那会,电闪雷鸣,一派异兆。”   这话深究起来,可是要诛心的。谢致忙道:“那是因为当时有皇兄护在臣弟身边。”   皇帝转过头来,举坛喝了一口酒。他饮酒的姿势十分优雅,举手投足间饱含吸引力。谢家二子一个像父一个似母,谢致继承了谢还颀的英气,皇帝则继承了新阳公主的柔美——乍见一下,皇帝的五官要比谢致更吸引人。   皇帝饮完酒,几滴带着香气的酒渍沾在他的俊唇上,皇帝再徐徐而笑——倘若未涉世的姑娘乍见这一幕,都会被他勾去了魂。   可惜,房内唯一的女人是常蕙心,对皇帝的一举一动,她统统心如死水,平静无波。   常蕙心觉得奇怪,自己也想不明白:之前,街上远观玉辂,宫中水榭对答,哪一次她见着了皇帝,不是恨意滔天,只想手刃了他。这次,常蕙心见着谢景,一颗想杀他的心不改,但是……对谢景好像没有那么多恨意了。   准确来说,是常蕙心对谢景的怨恨、愤怒、憋屈、难过……这些感情,都没有之前那么浓烈了,甚至连痛苦也减轻了。   她对他剩下的唯一感情,只剩厌恶。除此之外,不起波澜。   常蕙心正想着,听见谢景悠悠将话题重新引回她身上——谢景告诉了谢致一些旧事,鸡毛蒜皮,例如常蕙心哪月那日粗心大意砸了东西,意思忘形违反了谢家规矩……   谢致五分困惑,疑道:“皇兄,你同我讲这些做什么?”   谢致不明白,常蕙心却明白,这些都是她亲手刻在蝴蝶玉佩里层的话。她刻下这些小事,当做极重要的事提醒自己,不要再犯错误,惹夫君不高兴……这段话的最后一排,常蕙心认真刻道:愿吾能改误尽善尽美,愿夫君能谅解吾,长长久久。   皇帝放下酒坛,对谢致道:“为兄喝多了,就是想说,哪怕你嫂子一直这么毛躁,不尽善也不尽美,我也愿意和她长长久久,永远包容着她。”   谢致闻言心神一动,抬眼望向常蕙心,见常蕙心眸光正在流转——很明显,常蕙心和谢景夫妻间曾说过什么深情的话,甚至是誓言,只是谢致不知道。   谢致突然成了外人,不由得喉头上下滑动,几分苦涩。但谢致很快释然,淡淡一笑道:“皇兄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,逝者已逝,她听不到。”   “是啊,悔迟。”皇帝附和道:“要不是你嫂子三番五次扬言要杀我,我也不会一时冲动,误杀了她。”   谢致坐的位置距离常蕙心近,察觉到她身子突然发颤,谢致赶紧倾身,做出要取酒的样子,将常蕙心挡在身后。   谢致挡在中间,慢吞吞取酒,皇帝在前,常蕙心在后,皇帝瞧不见常蕙心,常蕙心也看不到皇帝。   皇帝道:“永凤二十七年,我多番求娶,终得蕙娘为妻。八月二十三日,我娶她过门。”皇帝将日子记得清清楚楚,“洞房花烛,我与她绾发结同心,又饮交杯酒,盟誓不离不弃,永不相负。她可能醉了,胳膊勾着我的胳膊,双眼迷离对我嗔道,‘谢郎,这是你自己盟的誓,说好了不可负我’。我回应‘肯定不会’,她便指着我的鼻子说,‘那好,倘若你哪天负了我,我就一剑刺穿你的心房’。”皇帝说到这里,顿了一顿,补充道:“新房的墙上的挂着佩剑的,她像只蝴蝶转过去,手往那剑鞘上摸了一摸。”   谢致挡着常蕙心,替她质问:“皇兄,你竟然把这醉话当真?”还牢记在心?   皇帝道:“一次醉话,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,后来蕙娘又说了好几次。那年我俩带着你,还有岳父一道上京,在船上,蕙娘送给我一只砚台,就是你常见的那只暖砚,冬天用了不冻手的。”皇帝说到这,心想,今年冬天又来了,回宫就吩咐熊公公把暖砚拿出来,“我心头感激,问她要什么……”皇帝瞟向谢致,咳道:“当时我还同她温存了一番,蕙娘说她什么都不要,却又提到什么‘不可双姝并艳,一生只娶她一人’,又强调倘若我娶了别人,就要把我杀了。自从这次梁河坐船后,我才对她‘要杀我’的话上了心。”   谢致问道:“好好的,她怎么会突然提这呢?皇兄,你是不是有什么前因后果没讲?”   皇帝这才将之前常父的两位姨娘船上争风,三人跳河,常蕙心提起苏妍妍,皇帝否认并且拿父母的忠贞出来搪塞的事,逐一讲清楚。   皇帝道:“是我对不起蕙娘。但也算不上移情,我就是当时心懵脑热迷进去了,想另娶苏妍妍,担心蕙娘杀我,才一时冲动杀了蕙娘。”   谢致屈着肘,缓缓将两臂平举,看似舒展筋骨,实则是用他宽大的墨袍完全护住身后的常蕙心。谢致一针戳破:“皇兄,你的武功,一直高出她许多。”单凭一己之力,常蕙心根本就杀不了皇帝!   谢致突然冒大不韪,说了一番不该说的话:“如果常蕙心对我说,负了她她就会杀我……”谢致的声音沉却清朗,“这话,不管她对我说多少次,我也不会忌惮。一来我不会负她,二来她就是捅我千刀万刀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早在续命之时,他就将命全交给了她。   常蕙心脑袋埋在谢致身后,听到这话,情难自禁流下泪来。谢景说的句句属实,那些话她的确对谢景讲过,她自己未走心更未当真,哪知谢景却牢记下来。   这一刻,常蕙心忽然明白,为什么这次见到谢景,她的感情都变淡了,可以对着谢景较从容地做一切事情——那是因为谢景曾经是她的一块血肉,被连筋带骨割去,是那样疼。但如今伤口结痂脱落,已趋复原,再没有原先那块肉的位置。   取代谢景的人是谢致,是谢致救常蕙心回来,抚平了她的心。之前一年,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向谢景报仇。可是现在,常蕙心心里存了两个念头,一个仍是杀掉谢景,另外一个,则是希望和谢致好好过完剩下的三十九年。   这两个心念平起平坐,一样重要。   想通透一切的常蕙心异常平静,避在谢致身后,真装个哑巴,不发一言。 ☆、第57章 金玉疯魔(一)   皇帝却冷冷抬头,盯着谢致,道:“谢遂志,你方才讲的那一段话,每一句,朕都可以治你死罪。”皇帝挑了下眼皮,等待谢致低头。然而谢致一反常态,不卑不亢,就那么凝视着皇帝。   半响,皇帝笑道:“谢遂志,你与朕同父同母,手足情深,朕怎么会杀你呢?杀了你,朕将来去了九泉之下,都没脸见我们的爹娘。”   谢致心念一动,竟软着声音唤了声“皇兄”。   皇帝笑出了声,道:“算了,你以前说过的话,做过的事,朕都不追究。但这个阿细姑娘,放在你汉王府里,朕始终觉得膈应。”皇帝眸若幽潭,望向谢致,“放心,朕的意思,不是要将她带回宫中。朕觉着,把她放了,让她自回北关,你我兄弟两个都再不见她,你看是不是很公平?”听起来像是皇帝在步步退让,甚至伏低做小,但谢致和常蕙心均是了解皇帝的,幽幽将他的话语一分析……是头猪才相信皇帝真会让常蕙心自回北关。   皇帝言语温和,看起来不是逼迫,而是商议:“三吴,你同意么?”   谢致一反常态,沉默不语,   对待谢景,常蕙心比谢致心肠冷,她的手本就放在谢致背后,这会伸出食指,在谢致背上轻描了一个“杀”字。   不能完全揣测清谢景的意思,亦不能预测谢景的举动,干脆在这里杀了谢景算了。省得纵虎归山,说不定谢景前脚跨出了汉王府大门,后脚就命人反扑,到时候,常蕙心和谢致两人都要丧命!   谢致突然道:“知道了。”也不知道是说给皇帝听,还是说给常蕙心听。   皇帝“哦”了一声。   谢致垂眸,右臂缓缓抬起,未抬至齐肩,就无力放下。他问:“皇兄,你用过早膳没有?”不等皇帝回答,谢致又道:“要是没用过,就一起吃吧。”   皇帝却摆摆手,“不必,朕不饿,等会回宫再吃。”   就在这个时候,常蕙心在谢致背上又描了一个小小的“杀”字——莫让谢景回宫。   谢致的背一直挺得很直,没有丝毫颤动。良久,他竟道:“皇兄,外头雪下得深,待会回宫路不好走,你要一路小心。”   皇帝叹道:“不好走也要回啊!”   “那我送皇兄一程?”   “哈哈,你就送到府门口就行。出了府门,朕自己走。”   ~   常蕙心从坟地里狂奔跑走,周峦命人去追,半是跟踪,半是相护。   不久后,盯梢的人回来禀报,说常蕙心进入汉王府了。   周峦捏着手指,玩味地“嗯”了一声。他其实还未从难过中走出来,脸上仍挂着悲切。周峦不顾下属劝阻,坚持给曾微和再烧了许多纸捏的金元宝,对着坟头道:“都说‘钱如粪土’,又说‘有钱能使鬼推磨’,师娘,想来想去还是得给你多少钱财,在地下才不会受苦。”   这种话略显幼稚,几名下属互相看了一眼,心想:主公今夜真是情绪不佳。   周峦虽然难过,心里却还是记着正事的。许久后,他站起身,举手拽着衣襟,理了理自己的袍子,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脖颈子,自言自语道:“回去赶紧补一补觉,过会还要上朝。”   周峦本来打算回周府小憩,可刚走到街对面,就瞧见隔壁邻居容桐家,门外常年亮着那两盏灯笼全灭了。   容府里没人了么?周峦想到之前常蕙心告诉他和谢致的那些事,容桐出卖曾微和之类的……周峦的右手藏在袖下,拇指抠了食指一下,发出一声清响,仿佛小槌在轻轻敲击着心。   周峦吩咐身后属下:“你去,悄悄潜入家中,将我的朝服朝靴取出来,注意别弄出响声。”属下应了是,周峦自己则毅然转身,他没回自己宅邸,而是晃悠悠荡去了另外一处属于他的住地。   发生了这么多事,周峦竟仍能身子一沾床,就睡着了。   只小睡一个多时辰,周峦便精神大振,穿戴整齐朝服,去往宫中。哪知却收到消息,皇帝病了,今日罢朝。   官员们可都是冒着雪进宫的,这会立在殿外遭冷风吹,大雪刮脸,不少年老的官员都直打哆嗦。大家议论纷纷,揣测皇帝究竟是得了什么病,怎么不上朝?又有人透露了太子和许国夫人谋反,俱已畏罪自裁,还有皇帝废后的消息……人群里炸开了锅。   有几个胆大,且嘴上藏不住事的,不由叹道:“不得了啊,不得了啊……”   周峦晃在官员中,默默听着。听到有几名官员说“怪不得这天气,无缘无故就降了大雪”,周峦觉得可笑,这大冬天的不下雪下什么?他实在憋不住坏笑,舌头在嘴里顶了下腮帮,勉强忍住。周峦忽然瞟见容桐,便笑着唤道:“琴父!”   容桐似乎很憔悴,朝服是很亮丽的色彩,他却无一丝神采飞扬。容桐走近周峦,勉强挤出笑容:“一川,你归来了。”   周峦侧半个身子,主动将臂膀搭上容桐肩头,沉声道: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   容桐几分犹豫:“你、你昨夜怎么没回家?”   周峦大笑,“我在大街上睡着啦。”   容桐脖子一伸,刚想说话,周峦却无不惋惜地叹道:“可惜街上又冷又寂寞,睡得不好,我要回去不觉!”周峦轻声,只对容桐说:“陛下今日不上朝,还正好呢。谢天谢地我可以回去睡回笼觉。”   容桐忙道:“一川,不可以这么说。”   周峦嘟了下嘴,可不可以说,他都说了。周峦撇下容桐往宫外走,容桐急忙去追,却发现奇了怪了——周峦的步子,看似迈得吊儿郎当,距离容桐只有三十来丈的距离。可是到最后,容桐差点跑起来了,周峦却仍在他前方三十来丈。容桐始终追不上。   容桐在后头喊周峦,但周峦可能是没睡好,影响了听力,竟然没有听见。   ……   周峦步出宫外,左右环顾,见四周俱妥当安全,方才收起轻功。他往左一侧,就拐入一处宅院。   仍不回周府,要是容桐再问起来,就说太困了,没走到家就又栽街上睡倒了。   周峦进入堂内,已有二十来名守下恭谨立在两侧,见周峦进来,皆单膝跪下唤“主公”。周峦连“平身”都没说,直接了当就问:“昨夜除了常姑娘,你们可见着其他人进汉王府?”   “有个中年男子,独自骑一匹马,在天刚刚放亮的时候进了汉王府。走得似乎很急,没有瞧清楚他的样貌,还望主公恕罪。”   周峦笑了一声。   有名年长的,从前小皇帝时就跟着周峦的属下问道:“主公,怎么了?”   周峦悠悠点着头:“那是谢景。”   属下们皆诧异,单枪匹马一个人去汉王府,可不是谢皇帝的作风。   周峦吩咐道:“速去汉王府周围,布置缜密。”   还是刚才那名年长的下属,再问道:“主公,您是要助谢致擒王吗?”   周峦旋即摇头:“不,我们静观其变。”谢致和谢景谁擒谁说不准,周系人马先不要暴露,静观其变,看二谢是哪位胜出。   ~   常蕙心和谢致立在阶上,同望着一色白茫的前院。   不久前,谢致刚刚送走了谢景。   更确切点,应该说“放走”了谢景。   谢致并不辩解,伸手握住常蕙心的手,道:“抱歉。”谢致说完,又连唤了好几名常乐出来,吩咐安排,着手布置。虽然没杀皇帝,但也不会让皇帝轻易擒住常谢二人。   谢致以为常蕙心会责备他几句,哪知常蕙心反握紧谢致的手,几乎攥牢成拳头。她说:“没事的,你怎么做,我便跟着你一起。”既然有了夫妻之实,便应如夫妻般齐心。   常蕙心话说的简单,也只一句,像一阵风吹过就过了。可这风却萦绕在谢致心尖,他想到之前说逼宫五五开把握,问常蕙心,若是他败了,她当如何?常蕙心说生死与共。转瞬间,谢致又想到两人的命是一条命,他死时她也是……   片刻之间,这生生死死已谢致心尖来了又去,去了复来,没有喝酒,却比醉酒还醉。谢致低头躬背,在常蕙心耳畔落下一吻,他的唇正好擦着她的发鬓。   云鬓鸦青,谢致移不开目,许久道:“这簪子太难看了,过会我送你一支。”嫌弃的是簪子,可不是她这个人。谢致又举手抚常蕙心的发鬓,缕缕发丝乌黑,无一根银发,再看她的肌.肤,如玉又如流霞,无一处皱纹,谢致看得欢喜,眼睛在不知不觉中弯起来,嘴角则悄然勾起。   常蕙心凝视着谢致,猜中他在想什么,她却有些心疼,心里想着:比起鸦鬓娇颜,她到更愿意跟他一起起了鸡皮,白了头发。   谢致抓着常蕙心的手,“去园子里一同走走吧,雪景难得。”越是风雨欲来,他心头愈是静,底下安排下去,自己表现得十分悠闲。   “好呀。”常蕙心应道,心想着去年复生,在帝陵外见好雪片片,自己却是被世界遗弃的那人,除了满腔恨意和憋屈,再无其它。不过一年光景,今年再下雪的时候,竟能被心爱之人执着手,并肩踏雪,同赏风光。   常蕙心格外珍惜。   汉王府的园子不算大也不算小,最吸引目光的是那一处池塘,虽然下了雪,池水却未冻未结。岸上的栏杆,水上的曲径都落了雪,纯白洁净,水面上竖着枯荷,已成灰杆,几只野鸭竟不怕冷,从左游到右,划出一条波。   常蕙心往水下一看,笑道:“还有鱼呢。”谢致应声也往水下看,见浩浩冬水下竟还有游鱼两尾,听见人声,竟不畏惧地涌过来,鱼口微微露出水面,以为岸上的人要投食。   谢致抿着唇,摇头笑了笑,他的目光无意左望,见角落里竟早发了两支寒梅,迎着荡荡东风,细闻若有幽香。   “花也开了。”常蕙心站在谢致身边说。谢致旋即展臂,将她搂进怀中。在两人眼里,冬未走,但春天也已经来了。   ~   皇帝出了汉王府,不用人扶,急急就蹬上马。心里说来也怪,之前迫不得已从宫内奔向汉王府,觉得汉王府是没有忧愁烦恼的仙境,这会却觉得汉王府如同熔炉,万分煎熬,只有赶紧奔回禁宫,坐回他那把金造凿龙的椅子,才是脱了熔炉,得了凉爽舒心。   皇帝心急,打马催道:“驾——”可惜却驾不动,这会是辰午之间,大多数人都起来忙活,街上的百姓也多起来,皇帝根本没办法在街上策马。   再说了,天子在闹市纵马,万一伤了人,还不得全天下非议?   事到如今,皇帝又顾忌起自己的圣名来。他又想着:之前数个时辰的随心所欲,也没给自己带来痛快,反倒在汉王府膈了一身的不痛快!   皇帝心情烦躁,执着缰,眯眼望去一看。这前头街道两边的摊位都是卖包子的,雾气蒸腾,热乎乎和地上的雪形成了强烈对比,让皇帝觉得视线吵杂,心也吵杂。皇帝手上一抖,骏马随即加快了速度,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路人。   皇帝赶紧把缰绳勒了,“吁——”热腾腾的包子蒸汽中定睛一看,发现撞着的路人不是别人,居然是他的朝臣周峦。   周峦也瞧见了皇帝,面上全是诧异:“陛——”周峦似乎才反应过来,忙改口称:“陛老爷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大家的关心和支持,我爱你们~\(≧▽≦)/~ ☆、第58章 金玉疯魔(二)   皇帝心里不悦,面上却不能表露,低头仔细瞧,周峦穿了一身黑毛狐裘,看起来比皇帝还富贵。   皇帝心想:周峦换了朝服,应该是去宫里上朝,被告知皇帝病了,又折返回来了。   皇帝便道:“很巧。周大人来这做什么?”   周峦随口胡诌,还表情自然:“臣——”周峦一拍嘴巴,改口道:“晨光耀目,属下每天早上都要去老爷您家,忙活一番。今早照例,老爷您不在,属下没忙活就回来了。这满腔的精力无处发散,就出来走走了!”   皇帝点了下头,正准备走,但周峦却傻乎乎就抓了皇帝的缰绳:“老爷是一个人出来的么?”周峦环顾四周,既着急又关切:“这多不安全!人多冲撞,陛老爷一定要当心。”   皇帝一心要赶回宫中,严查谢致和常蕙心,却被周峦拖住,有苦难言,既无奈又心烦。皇帝想直接在马上告诉周峦,奈何左右全是行人,穿梭而过。他只好下马,将马牵到路边,方才道:“好不必担心,一人一骑无妨,我赶着回家。”   周峦很热情,关切道:“老爷,属下今早听说,老爷身子不舒服?”   皇帝咳了两声,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因为“身体抱恙”罢朝,皇帝自己也有些尴尬,告诉周峦自己得的是胸闷,出宫来透气的。   周峦心想,这世上也只有老贼谢景,比他周峦还能胡诌。   周峦特别热情:“陛老爷,属下知道一处地方,特别透气,属下引您去!”   皇帝道:“不用了,我已经透完气了,这会要回家。”   “老爷这么急往家赶,可是饿了?”   皇帝含糊道:“嗯。”   周峦便将脑袋一转,指着旁边摊位道:“这里有包子啊。”周峦主动掏钱,给皇帝买了一笼包子,又递给皇帝:“老爷,人怎么都好,就是这胃……饿不得。这包子瞧起来不错,您趁热吃,小心烫。”   皇帝本能警觉,注视周峦举动,又默默将目光投远,见来往不少百姓都买包子。皇帝其实也有点饿了,便道:“这笼你自己吃。”皇帝自己走到包子摊前,另外买了一笼包子。   期间有个小尴尬,皇帝没带钱,还是周峦付的账。   皇帝咬了一口,这包子皮薄馅鲜,挺好吃的。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吃过宫外的食物了。   皇帝一口气吃了两笼,当然,第二笼还是周峦付的钱。皇帝许诺周峦:“我回家后重重赏您。”   “都是属下应该做的。”周峦竟然谄媚了一句:“老爷若是开心,属下愿意出钱将这包子摊买下来,以后天天给老爷送吃的。”   皇帝忍不住,笑出了声,突然觉得这两天也有那么一时半刻,是开心无忧的。   皇帝对周峦道:“买到不必了,但是我要重重赏你!”   周峦又提议路上雪厚,要亲自送皇帝回宫。皇帝并未拒绝,任由周峦跟着马边跑,一路送到宫门前。皇帝眼睛往下瞥,瞧着周峦脚底生风,意味深长道:“没想到周爱卿轻功这么好。”行了一路,回过神来,亦没想到硬脖子周峦,还有谄媚的一天。   周峦一听心头骤缩,知道自己演得过了,引起了皇帝的怀疑。   的确,因为曾微和的死,他最近这十个时辰都有些反常,不够清醒镇定。   周峦正想着,忽然眺见容桐站在宫门前。   容桐在等皇帝。   来了趣了,有意思。皇帝不由得旋起两边嘴角,笑得玩味。   容桐望见皇帝和周峦过来,他的目光先投向的竟不是皇帝,而是周峦。容桐的目光在周峦脸上定住少顷,先是惊惧,继而犹豫……那层层愁虑,都锁在容桐眉间。他移开目光,向皇帝下拜,“微臣参加陛下。”   皇帝勒缰不下马,道:“容爱卿平身。”待容桐直起身来,皇帝才继续问:“容爱卿何故等在这里?朕今日身体不适,未能早朝,爱卿是有什么要事急着上奏么?”皇帝下了马,欲邀容桐一道步行:“可边走,边同朕禀明。”   容桐却屡次瞥向周峦,忧愁恍若层云,萦绕在眉宇间,小白兔子的脸几乎快阴沉成灰兔子。   挣扎到最后,容桐一咬牙道:“回禀陛下,臣无事!只是今早听闻陛下抱恙,忧心忡忡,长伫在宫门外,一时忘了离去。”   “这样啊。”皇帝也不追究,笑道:“那就赶紧回去吧。对了,听闻容爱卿和周爱卿本来就住得近,正好你俩顺路一道回去!”   周峦和容桐恭谨退下,皇帝自回宫中。他坐在自己的龙椅上长出了口气,脸色转瞬便厉,眸光犹如宝剑冷光,命令道:“全部退下。”   内侍们尽屏退,只有熊公公一人贴身伺候。这时皇帝才命令熊公公去宣暗卫,让他们去御书房候令,且这一系列行动都务必低调,切莫让宫中的其他人察觉。   暗卫们等了挺长时间,皇帝才不急不慢至。皇帝进门后,旋即向暗卫们发号施令,命他们换了衣衫,去容府刺杀容桐。   皇帝叮嘱道:“不要只杀他一人,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亲人,最好是父母高堂,当着他的面杀了。”   暗卫们心惊,却不敢问缘由。   皇帝轻轻道:“事前事后,都留些蛛丝马迹。要让他知道,是汉王府的人做下这件事。”   ~   周峦和容桐一起回去,勾肩搭背,往日容桐也尴尬,却不似今日这般总是缩肩膀,显出生疏。周峦套了容桐几次话,容桐皆不松开,末了到了容府周府前,容桐突然问:“一川,你不是说困得不行,要回去补觉吗?怎么又上街去了,还遇着了陛下?”   周峦笑道:“困得不行,上下眼皮睁不开,迷路了。没回家,反倒碰巧遇着陛下了!”   容桐旋即道:“莫再骗了,我又不是三岁小儿。”以前周峦说这些话,容桐还当他是生性烂漫,喜欢开玩笑。最近这些天,知道了不少真相,自己又思量醒悟了一些事情,越来越觉得……周峦也把他当傻子。   容桐心里数分羞恼,却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,抬头平视周峦,诚恳道:“一川,我始终记得你我结拜做兄弟,我也一直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。”   周峦的表情僵了下,须臾笑开,轻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容桐劝道:“一川,既然你仍认我这个大哥,我就把话讲破。我们与许国夫人,常蕙心那些人不同,前朝皇帝与陛下间的恩怨,功过,不由得我们评说。你我同科中举,皆是陛下一手提拔入仕,新朝天子新朝臣,无论如何,都当忠于我们的君王。我劝你,切莫再鬼迷心窍,参与那些事了。”   周峦额头狠突了几下,少顷,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:“放心吧,琴父!我的大哥,我听你的。”   容桐这才放心同周峦道别,各自进府。周峦入府后,关紧大门,径直走到香樟树下,蹲下拈起一把土,又扒了扒——果然,容桐翻过土了,底下埋着些什么,他肯定看到了。   周峦跃上墙头,俯视观察容府,见无人盯梢,方才急转至后院,纵身出府。   周峦不去其它的地方,急匆匆赶去汉王府。他也不走正门侧门,直接就翻了汉王府西面的墙。周峦双脚刚一落地,就被两名汉王府暗中潜藏的守卫用钢刀架住:“大胆毛贼,竟敢擅闯汉王府!”   周峦袖子一挥,掌风将钢刀扇开,道:“速让你们汉王过来!要不然你们全府死了,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!”   谢致此时仍在同常蕙心看雪。过去十年,谢致觉得日子过得异常慢,天天都如年煎熬,但今天不知道怎地,常蕙心靠在谢致肩头,并排依偎着,谢致忽然就希望日子过得慢些,再慢些,甚至希望它停驻。   守卫来报,说有人擅闯了府邸,还不报姓名。   谢致问道:“他长什么样子?”   守卫将周峦面貌一描述,谢致听完,先对常蕙心说了句“听起来周一川远不及孤的英俊”,这才对守卫道:“嗯,放了他,这几日孤的府邸,让他闯。”   谢致说完,便要迈步去见周峦,常蕙心在他身旁问道:“需要我一起去吗?”   谢致身子定了会,牵起手,带她前行。走到一半谢致说:“本来想搂着你一起去的,但是那样我们太蜜里调油了,周一川好像一直都没主,担心他看见了暴躁。”他说得体贴,但常蕙心微微抬了头,瞧得分明,谢致脸上满满挂着的都是得意。那抿着的,齿间微咬的唇,明明就是在偷笑!   这小子,恨不得把幸福宣告给全天下,炫耀!   谢致牵着常蕙心往西走,周峦往东赶,两拨人很快就碰面了。周峦瞧见谢致和常蕙心两人手牵着手,目光停在两人手上须臾,移开目光,正色道:“殿下,我有事要同你说。”周峦暗自叹了口气,一把拽住谢致手臂,将他拉走,“这事要单独和你说。”   常蕙心和谢致松了口,周峦将谢致拉到一旁,附耳问他:“昨夜我们谈及容琴父,你说这人留不得,后来,你有没有私下派人去杀他?”   谢致道:“派了。” ☆、第59章 金玉疯魔(三)   周峦不由跺脚:“殿下误我!容琴父忠于谢景,执迷不悟,莫说是我,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他!”   谢致道:“你还不如十头牛?”   周峦一口气没上来,差点呛住。事态紧急,只得向谢致交底:“方才我送谢景回宫,宫门口撞见了容琴父。琴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应该是想向谢景禀报什么,却发现我在谢景身边,不便开口。”   谢致皱眉:“书呆子要告密?”   “应该是。”周峦喘了口气:“先前,我听常姑娘讲,琴父的父亲与常姑娘颇有渊源,知道许多旧事……我猜测,昨现今琴父应该也知道那些旧事了。他现在踌躇犹豫,顾念着和我,和常姑娘的感情,正纠结要不要去告密。殿下,你现在万万不可派人去杀琴父,你一杀他,等同于将琴父推向谢景,一念深恨,琴父必会向谢景和盘托出!”   谢致垂眸,轻道:“昨夜我派人去刺杀容书呆,是担心他向皇兄告密,使皇兄知道阿蕙还活在这世上。但是今早皇兄来我府里,已经亲自撞见阿蕙了,再杀容书呆也没有意义……后来我重新布置,将先前派去暗杀的人唤回来,饶他性命。”   周峦松了口气,责备谢致道:“还好你没下手……那你之前怎么还唬我说真动手了!”   谢致淡淡道:“是你没问清楚。”   周峦转念一想:他问谢致私下有没有派人去杀容桐,谢致回答“派了”……怎么想都是谢致在如实作答,是周峦自己没问清楚!   周峦哭笑不得,想起谢致先前的一些话,便问道:“殿下,既然谢景已经撞见了常姑娘,你怎么还让他跑出汉王府去了呢?”   常蕙心之前站在远去,见周峦和谢致聊得火热,特别是周峦,又是跺脚又是捋胸。常蕙心放心不下,走近前,刚好听见最后一句。再一瞧,谢致闻言再次不语,目望往向远方……常蕙心默默过去抓谢致的手,指尖与指尖刚一触碰,谢致就将常蕙心的手攥紧,捏住。   常蕙心的左手任由谢致捏着,他比她高出许多,须抬头仰望。常蕙心瞧着谢致脸庞,心底流波,竟无一丝一毫责备谢致的意思:他不肯对谢景下手,她不怨。他放跑谢景,她不恼。也许,正因为他是和谢景不一样的男子,有情有义,才会救她回来,给她续命。而她,正因为这份情义,才会爱上他,重新有了希望。   周峦是人精,他瞧着谢致和常蕙心,很快就猜中两人心里在想什么,是怎样一份感情……周峦笑了一声,半是羡慕,半是感叹。这份感情,他的父皇母后从来没有,只在师傅师娘身上见过,可惜美好的时光很短暂,只有一两年,随着师傅的枉死,若流星闪逝。   周峦上身稍微后仰,朗声道:“殿下,蕙娘,我们一起过个好年吧!”   “怎么说?”   周峦前迈一步,倾身笑道:“殿下,明日上朝,我俩一道金殿擒皇?”周峦自顾自笑开去,抬手指了指谢致,“今早,其实我一直派人守在你府外头,本来想着,你放跑了谢景,我可不能放跑,一定要将他捉住,杀了。但是跟他一起走了一段路,我忽然觉着,不能就这么便宜地杀了谢景,要叫他身败名裂,丑行昭告天下!”周峦又道:“殿下,你常说,逼宫只有五成把握。刚好,我独自逼宫也只有五成把握,我们两个真正齐心协力,加起来不就刚好有十成了么?”   谢致淡淡道:“你该好好看看《九章算术》了。”周峦算术做得不对,莫诓他!   周峦泛笑,抬手挠了挠后脑勺。谢致却突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:“周一川,你说,我不杀容桐,我皇兄会派人冒充我,去杀容桐吗?”   常蕙心插嘴道:“很有这个可能。”依着谢景的性子,哪一次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   谢致缓缓低头,道:“倘若皇兄这次没有栽赃陷害我,周一川你提议的事,你自己去做,我不会助你。如果皇兄真派人冒充我,去杀容桐,那……”谢致慢慢抬脚,靴尖在地上一笔一划画开:“那皇兄便是真的无可救药,我不会再顾及情义,明日同你一道,金殿擒皇。”   “皇”字话音刚落,雪地上赫然被谢致画了一个“杀”字,凛冽白雪,干净如玉,却没有来得好似热血,刺目激人。   ~   容桐与周峦分别,自回容府。   那日,谢济和曾微和被抓走后,容父将许多事情的真相告知容桐。   天子不是完人,他曾经亲手毒杀发妻,另择高枝。而天子的发妻,竟是常蕙心。   常蕙心属蛇,却不是二十二岁,而是三十四岁。容桐觉得天崩地裂,他居然喜欢上大自己十岁的女人。   容桐不解,询问父亲,“那为何蕙娘看起来比我还年轻?”改不了口,仍自然而然称她“蕙”娘。   容父摇头:“不知道呢,为父也奇怪。先前,我见着她,只当是鬼,鬼魂自然容颜不老,为父便没有深究。后来,为父探了她的呼吸,温热且均匀,肌肤也不是凉的,她不是鬼,就是个活人!真是奇了怪了,怎么死而复生的,还能容颜常驻……算了,别想这些了,这些都是姓谢的,姓常的该想的事情。琴父,你赶快收拾行李,同我回安州去,与京中一切,痛快做个了断!今后,只当做了一场梦!”   容桐不肯,告知父亲,他认了周峦做义弟,这京中还有他要守护之人。   “再则。”容桐振振道:“孩儿是朝廷命官,若要离京回乡,须先向陛下请辞。”   “你向谢……皇帝请辞,我们爷俩还走得掉吗?”容父直摇头,不知自己怎么教出这样一个儿子,可能是让他读了太多的正经书,以致迂腐至极。   容桐不依,说无论怎样也要在府中再住一晚,等隔壁周峦回来,交待数句。   是夜,周婆子已被抓走,其余的仆人也被容桐辞退,府里只留下容桐父子,孤零零突然连院中那两株桐树,也没了生气。   容桐伺候父亲入睡,他自己却睡不着,披衣起夜,途径当初与常蕙心同住的婚房。门外的灯熄着,门内也不会再有人等他,无论是不戴面具的常蕙心,还是戴着面具做苏虞溪,她都不在了。   这一刻,容桐想哭,他用双手捂住脸,克制自己的悲恸。   容桐从后院踱到前院,坐在树下,他伸手抚在旁边的土上,又从下至上仰望,漆黑的夜里,桐树的叶子和枝干皆看不清,但他知道头顶的桐树有两株,枝和叶相互交错,当初,他怀了不敢道破的心思,买下这座院子。是怀了小小的期望着,愿这两株桐树一株是自己,一株是常蕙心,相互扶持着,树长人恩爱,待到桐花全开的时候,他和她同坐树下,向她求婚。   好像现今这愿望已经变得越来越远,遥不可及。   容桐心思沉闷,站起来迈步向前,跨出前院,步到门外。他“疑”了一声,怎么周府仍是黑的,这么晚了,周峦还未归来?   容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,他的双手竟不可控地去推开,在周峦未归的情况下,贸然进入周峦的府邸。   一进去就闻见樟树散发的气味,在这个冬天飘着冷香。容桐漾开笑容,觉得这世间真奇妙:他偏爱桐树,周峦却喜欢栽植樟树,两个人性子完全不同,喜好也不一样,却成了最好的兄弟。   容桐步至橡树下,细闻叶香,嘴角本是挂着笑的,忽然脸上一僵,神情骤凛。他蹲下.身,疯了似的扒起土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石小彩的地雷o(n_n)o ☆、第60章 金玉疯魔(四)   容桐挖得很深,半腐的白骨逐渐露出来,有两只头颅,可见土底下埋了两具尸骸。两具尸骸的骨架皆小,应该都是年轻女人。他瞬间明白了:这底下埋着的,应该是苏虞溪和丫鬟春荣。周峦不是善类,他本就同许国夫人、常蕙心一伙。十有八.九,新婚夜他们合力谋杀了苏虞溪,将她的尸体悄悄运进隔壁掩埋,让常蕙心代替她成亲。而丫鬟春荣,不是突然回了老家,而是知晓了他们的秘密,被残忍杀害。   容桐凄凄一笑:自己真傻,当初还担心许国夫人牵连了周峦,这会儿想明白了,许国夫人就是专程来周府避难的。   容桐在地上蹲了许久,却不觉腿麻。他神情一晃,再一想:自己手上抓了尸骨,竟然不感到害怕。容桐猛地站起身,仰天长啸。他笑得特别开心,两侧嘴角扬得极高,全世间都欺骗他,背叛他,这幽幽黑夜将永远持续,黎明不会再来。   容桐一夜未眠,天亮的时候下了雪,他带着疲态,在寒冷中上朝。本来打算向皇帝禀明真相的,谁知皇帝居然病了,第一次罢了朝。百官已散去,容桐却仍不甘心,在宫门外踟蹰,亲眼瞅见皇帝和周峦同归。   容桐心下一沉,暗道陛下危险!却又碍着周峦在侧,语塞无话。他许久未见周峦了,一时见着,兄弟情义忽然就念起来,胸膛内塞得满满……所以,待到皇帝问话的时候,容桐改变主意,哪怕只言片语,也未向皇帝透露。   容桐和周峦一道回府,路上嘱咐了几句,见周峦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,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忠告听进去。回到家,关上门,父亲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,容桐直叹这世上知我者无,无人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众,均谓我何求?   他心中生出委屈来。   也不知容桐在闷在书房里,自个叹了多久的气,忽然听见前面传来打斗声。容桐大惊:家里进了贼了?   他急急跑到前面院子里,瞧见两个个蒙面汉子,正在围攻容父一人。容父没有武艺,还醉了酒,正似跌似滚了躲闪……两名蒙面刺客皆持剑,招招凶险,都戳在距离容父身体一寸远的地方。   容桐眼里只有父亲,他完全没有思考为什么两名武功厉害的刺客,要对容父招招留情。容桐扑过去,挡在父亲面前,毅然道:“要杀杀我!”   他没有武功,不能救父亲,只有替代父亲去死,以全孝道。   刺客凶恶,目若铜铃,持剑对准容桐。四人两对,只有咫尺之遥。刺客叫嚣道:“臭小子,做什么美梦呢!主人命我取你全家性命,活口留不得!”另一名刺客也道:“正是,岂有许你讨价还价的美事!”   容桐双臂伸得笔直,若老鹰展翅般护住身后的父亲,问道:“你家主人是谁?我从不曾与人结仇怨,你家主人为何如此狠毒,要害我全家性命?”   两名刺客互相望了一眼,似乎在用眼神商量,便有一名刺客告诉容桐:“臭小子,我家主人便是当今天子。”另一名刺客附和道:“正是,说出来你也拿陛下没办法。”   容桐心中一颤,亦感觉到身后父亲的身子也在瑟瑟发抖。因为难以置信,他的四肢僵硬无法动弹:陛下……为何突然要杀他?没有任何缘由,说不通啊!若是谢致、周峦等人要杀他灭口,还说得通……   容桐发呆,两名刺客却不呆,剑往容桐身前送,口中叫道:“且送你上路!”容桐的身子仍然僵滞,只感觉背后有人手扣上他腰间,用力将他往旁边一推,待容桐反应过来,大叫一声:“阿爹!”   两柄寒光凛凛的剑锋,已经插入容父胸膛。仿若石掷湖中,血花四溅,喷洒在桐树干上,绽放成更盛开的赤花。许是树干上的血映入眼帘的原因,容桐的双眸变得通红通红,他一头猛地向其中一名刺客腰间撞去,想要和刺客拼命。也不知哪里来的犟牛力气,竟将刺客撞得后退,拉拉扯扯中,刺客腰间的一枚令牌掉下来。   令牌上漆着一个金色的“汉”字,这是汉王府的令牌。   容桐瞪眼,旋即抬头,却望见两名刺客脸上俱显出惊慌之色,匆匆捡起令牌。许是太过心虚,两人竟顾不得再杀容桐,纵身翻墙而逃。   容桐呆了会,才想起受伤的父亲,倏然转身,蹲下来查看容父伤势。容父的身上全是血,血腥味和尚未散发的酒味混在一起,激得容桐鼻中一酸,流下泪来。   容父许是仍醉着,躺在地上,手捂住伤口,微垂眼皮笑呵呵,“别哭,为父死不了。”   容父吐纳了几口气,时急时慢,容桐听着更伤心,将双手往父亲背上放,想打横抱起父亲,口中道:“阿爹,我带你去找大夫。”   “找什么大夫,你爹我就是最好的大夫。”容父瘫在地上,告诉容桐:“你去我房内,左首柜中第三层第二个抽屉,雕着玉兰花的那个盒子,里头装的是止血药。再到底层第一个抽屉拿纱布,一并取来,为父教你如何上药。”   容桐把眼泪一擦,吸吸鼻子,飞奔着去取了来。容父教导他上好药,又道:“琴父,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,你都要记牢了。”   容桐点头:“孩儿铭记。”   容父道:“你去药铺,照这个方子抓七副。三七,一钱;仙鹤草,一钱……”竟是教他去抓治伤的药。   容桐一字字记牢了,方道:“阿爹,孩儿去抓药,将您一个人留在屋子,孩儿不放心。贼人定会再来袭,阿爹在这里危险!”   “贼人不一定会再来袭。”容父努力调整呼吸,平缓道:“倘若他们真的来袭,我们就赌一把,赌他以为我爷俩会逃难,避去别处,不会傻到还留在家里。”容父半醉半伤,两眼睁不开,“就留在家里吧,你速去抓药,为父睡一会,也好恢复精.气。”   容桐不同意,“性命安危,岂能做博弈!”   容父闭着眼睛推了容桐一把:“快去!你要是去了晚了,你爹没喝上药,才是真有性命危险!”   容桐一听,立马往门外奔,去药铺抓药。都是常见药材,很快配齐,容桐揣着药包回来,一颗心上蹿下跳,总觉得家里还要出事,放心不下。及至府前,容桐手上还在推门,口中就已经开始唤:“阿爹、阿爹!”   还好,容父仍好好地躺在床上,贼人没有再来。   容桐松了口气,亲自给容父煎药。他握着扇子扇炉火,只觉这炉火怎么越来越不燃……容桐心急,臂腕用力,越扇越快,恨不得这药能一刻煎好。可惜日光不为人操控,仍耗了一个时辰,药才煎好。容桐服侍父亲服药,这药里有几分催眠的副作用,容父喝了,沉沉睡去,容桐守在床边。无人交谈,他一个人乱想,心思越想越阴沉,到最后,那掉落令牌上的“汉”字,在他心里无限放大……   容桐的额头突了几下,目光阴森,猛地站起来转身,竟带起了一阵风。他冒着积雪,赶往宫内。   皇帝已经在殿内恭候多时了,听闻内侍来报,容兆尹求见。皇帝勾起嘴角,徐徐道:“速宣。”   容桐入内,目不斜视口不多言,旋即跪下:“微臣容桐,参加陛下!”声音和行动一样干脆。   皇帝抬手,允了平身。待容桐直起身来,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前倾了身子,仔细俯看,不久便蹙起眉来。皇帝抬了抬手,示意殿内伺候的内侍全退出去。内侍旋即退下,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,皇帝方才关切道:“容爱卿,你这袍子怎么似沾了血般,脸上也有倦色,发生了何事?可是有什么冤情,速向朕禀来,朕替你主持公道!”   容桐猛地双膝跪下,关节撞在玉石地面上,发出轰然响声。他磕头道:“臣犯了弥天大罪,直至今日才幡然醒悟,不求陛下饶恕,只愿陛下不要再蒙在鼓里。”   皇帝满目惊诧,似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,全不知情:“容爱卿,你这是怎么了?”皇帝站起身,从金阶上踱下来,不疾不徐走到容桐身边,轻柔拉起他:“来,起来,究竟是有什么事,慢慢同朕说。”皇帝又道:“虽然朕同你是君臣,但朕批了你卷子,亲自拔你上来,看你这一年来的表现,其实心里一直……都当你是后生晚辈看。”皇帝和善而笑:“你这孩子,能犯什么错?朕一直很看好你,不妨提前告诉你,朕心底,一直将你当做将来宰相的人选呢。”   容桐听闻这话,一鼻两眼俱酸。他不再做它念,仍执意跪下,将自己如何丢了上京赶考的银两,如何随人去盗皇陵,如何在玄宫中遇着常蕙心,再同常蕙心一路上京,遇见周峦。再到常蕙心替代苏虞溪,甚至连七夕夜五人同放河灯……知无不言,全向皇帝交底。   皇帝听完,沉吟须臾,问道:“容爱卿,你知不知道,这常姑娘是因何机缘死而复生?”   容桐摇头道:“臣不知,怕是什么法术吧?”   “是何法术?可令人死而复生,还能长生不老?何处可寻会这法术的高人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明天是周一,照例要去抓药,不能更新,周二更。   给大家带来不便,说声抱歉o(n_n)o ☆、第61章 响箭白羽(一)   容桐微感疑惑,唤了一声“陛下”。皇帝旋即反应过来,扶起容桐,笑道:“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事,朕也就听着蹊跷,好奇,随口一问罢了。”   皇帝敛起笑意,望向容桐,眯着双眼里隐露精光:“依容卿所见,朕当如何惩治谢遂志,周一川一众乱党?”   容桐将袍子一掀,又跪了下去:“臣以为,陛下当按兵不动,先对汉王殿下、周峦等人宽厚以待。亦重赏两人手下的军队,把他们养着,但不让他们再出征打仗。待过几年,乱党放松戒备,溺于荣华,无还收之力,陛下可将乱党一网打尽。”   皇帝其实只有五分信容桐的忠心。之前派暗卫假冒谢致的手下,去刺杀容桐,只不过是万事错综无头绪,想激了容桐,用最快的方式得知真相。这会儿容桐的话差不多套完了,皇帝玩味一笑,“容爱卿所言极是。”皇帝又道:“容爱卿忠心为国,事成之后……容爱卿想要什么赏赐,尽管说来!”   皇帝是客套一说,容桐却旋即磕头:“微臣斗胆,求事成之后能亲手手刃汉王!”   “呵——”皇帝笑出声来。皇帝明知故问,疑惑道:“容爱卿怎地同谢遂志结了仇,还恨得这么深?怎么,不愿要别的赏赐,反要向朕讨一把呢?”   容桐打算将谢致派人去容府行刺,还栽赃给皇帝的事如实禀报。他抬起头,本来是要注视皇帝的,哪知目光投得低了点,正巧从皇帝的肩膀上方越过去,望见后面一把龙椅。   龙椅不算近,也不算远,金灿灿在容桐眼里闪光。有一种恍惚感,第一次在他心底萌生。容桐一张嘴,道:“微臣与汉王并无私仇,但念着国家大义,天下安稳,汉王谋逆,理应诛杀。”容桐弯腰,单膝跪下:“微臣绝无私心,忠心陛下。陛下乃仁义之君,臣不忍陛下因为诛杀汉王,被某些世人误认为手足相残,有污圣名,臣甘心情愿为陛下捉刀!”   皇帝似乎十分感动,不住地点头,叹道:“爱卿一心为朕啊……朕今日从爱卿口里,知晓了许多背地里的心事,心灰意冷。还好有容爱卿,是一心一意为朕效力的。”   容桐再表决心:“臣永忠于陛下。”   皇帝笑着,体恤了容桐一番,并且叮嘱他今后照常上朝,与周峦等人来往,不要露出破绽。容桐低头牢记,退出殿外,皇帝却骤然变了神色,脸上阴云密布——方才,容桐未将行刺之事讲出,皇帝原本五分对容桐的信任,立刻降至一分。   微薄脆弱,只有一分。皇帝轻轻勾起右边嘴角,食指屈了屈,不屑地将这一分信任弹碎。再动动指尖,将碎渣扫去。   屈指之间,皇帝已经拿定主意:容桐建议先按兵不动,绸缪几年,这建议一定是陷阱。几年之后谢致周峦已长成大树,根扎得牢,如何还撼得动?容桐的建议万万不可采纳。   转念间,皇帝又想到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的苏家……皇帝叹了口气:以前,他特别喜欢,且善于做养犬游戏。花几年,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去圈养身边有威胁的野狼,将它们养成牙不锋利的狗,然后再等待数年,等到这些狗蛰伏不了,扑咬过来,才将它们斩杀。   可是现在他似乎心态老了,疲了,不想再一耗几十年。   铲除异己犹若出招,为快不破。明日是腊月二十九,小除夕,宫中将有祭祀,要别岁焚天香,文武百官,莫敢缺席——经常不来上朝的汉王,明儿也必须来。   皇帝决定趁明早谢致、周峦上朝之时,将二人殿上诛杀。   先斩了,再向天下昭告他们的罪状。   可能是这决定让皇帝心中产生了兴奋,久久难抑,他额头一角,一直突突地跳。皇帝伸手按住了额头,过会,额头是不跳了,头却开始痛起来。他目光往远眺,殿门已关,却有数扇金框嵌着的窗子,十分明亮,能望见殿外的空地上,有七、八名内侍在扫雪。皇帝缓缓踱至窗前,自行拔了插栓,打开窗子,外头的风寒冷吹进来。   皇帝深吸长吐了几口气,觉得这么一透气,头痛好多了。他笑起来,扬头点头之间,瞥见窗楹上居然停着一只小虫子。这么冷的天,它竟没冻死。   笑着笑着,有了闲心,皇帝忽才来问自己:今早,只依据看向他右手的那一眼,就断定她是常蕙心。他自己也知道,自己的性子,是常常过分怀疑得,任何事情都要再三试探,琢磨,才肯确认。   那一刹,怎么就那么相信那一眼?直到现在,依然肯定,确信不疑。   是潜在心底的那一丁点默契么?   皇帝缓缓凝固了笑容,往窗外望,天空中又开始飘雪,如玉似霜,纷纷扬扬裹住了他的河山。不一会儿,本来直着降的雪改作斜着飘,那是风改变了雪的方向。可是风在哪呢?没有往皇帝心里吹,他感受不到风的踪迹。   殿外空旷,竟连一株树也没有植,皇帝的目光投得再远些,再偏些,才好不容易找到一株老树,它的叶子都凋了,内侍们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扎了些纱花,装饰点缀。皇帝挑了一支细长的枝干,他的目光顺着枝干,从这一端慢慢移向那一端,越看,脸越绷,越难过。   ~   虽然上了药,也服过药了,但身上仍阵痛不断,容父被疼醒了。睁开眼,他第一反应就是去寻容桐,见容桐并不在房内,不由得心下一沉。容父强撑着身子,艰难挪步,在容府里里外外找了一遍,没见着容桐,他出去了。   容父睁着眼,立定片刻,没有摇头也没有叹息。他瞧着院前梧桐,心想给儿子起的名字好,桐木只栖神鸟凤凰,也难怪他会去找当今、眼前的凤凰。   容父喉头上下滚动,容桐的名字,是在儿子出生时起的。那时他尚未离家报效朝廷,倘若是他躲避谢景追杀,从安州逃回来,再给容桐取名,一定不会取这样的名字。   容父尽全力迈着最大、最快的步子,打算去汉王府。他刚一出门,就遭了袭击——那两名刺客就没走远,始终在容府附近盯梢。   他们放容桐出门,待到容父要出门时,却要击杀容父。一样的刺客,却不再对容父手下留情。   容父没有武功,纯粹是凭借着机灵躲闪,没几个回合,就招架不住了。他也不畏惧,天要他亡,他也没有办法,干脆摊开双臂,大笑着等死。容父啧了下嘴巴,唯一遗憾:死前未痛饮一番。   却有一昂藏身影从侧面闪过,揽住容父腰间,将他带得飞起来。来者出招太快,身形如影,容父看不清来人,但脸贴着来者暖和的狐裘,依据衣着,很快猜到救他命的,是正巧回家的邻居周峦。   周峦的武艺时好时坏,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,谁也测不出来。反正周峦三下两下,就夺了一名刺客的剑,接着屈起手臂,用手肘重重撞击那名刺客,将他撞向另外一名刺客。两名刺客跌在一处,控制不住要后倒。不待两人倒下,周峦便松开容父,飞身上前,毫不犹豫一剑穿过两人肚肠。   刺完了,他眨眨眼,似穿了个肉串。   杀完了周峦自顾自笑了:“他还是动手了……我们要一起出手咯。”   容父瞧着周峦这副模样,不由得心生迟疑,不敢上前。片刻后,他镇定下来,方才上前向周峦道谢,感谢他救命之恩。周峦却弯下腰拖两名刺客的尸体,口中道:“伯父若是方便,帮小侄洗洗地上的血迹吧。”周峦一手拽住一名刺客衣领,往周府里拽,又对容父道:“伯父帮忙开一下门,小侄手上没空。”容父稍怔,上前开门,周峦环顾四周后,麻利地将尸体拖进府里,一直拖到樟树底下。当着容父的面,他就毫无顾忌地挖土,累累白骨露出来,周峦抬头,望着诧异的容父,叹道:“唉,又要多埋两个人。”总让他收尸。   周峦将尸身翻面,让刺客的脸朝向土里,刺客腰间的令牌很快显露出来。周峦蹲下.身,将令牌取出来看,上头漆着“汉”字——这令牌周峦熟悉,汉王府的侍卫人手一块。周峦双肩一颤,立即回头望向容父,果然,容父正专注盯着周峦手里的令牌。   周峦立刻解释道:“伯父,这令牌是伪造的。汉王殿下答应过我,不会刺杀伯父您,还有琴父。”   容父不置可否,周峦有两三分焦急,进一步解释:“这一定是陛下使的离间计,伯父切莫上当。还有,琴父现在何处?他有没有见到这块令牌?千万不要冲动之下,去宫中向谢景交底,那样正中谢景下怀,将至小侄,还有汉王殿下于火上烤,琴父自己也有危险。”   容父仍瞅着地面,道:“不知道我儿是否瞧着这令牌。”   “唉,琴父!”周峦摇头叹气,冷不防瞥见容父一双冷冰冰的眸子,周峦心中一慌,以为容父根本就不相信他:“伯父,小侄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,伯父千万要信我。当今天子,绝不可信!”   容父道:“我自有主张,你带我去汉王府。”   周峦一愣,瞧着容父的眼眸仍是冰冷的,不辨其意。周峦心一横,引路道:“伯父速随小侄来。”   到了汉王府门口,守卫见是周峦登门,立即开门。周峦和容父跨入门来,守卫正欲去通报,容父却伸臂把守卫一拦,道:“劳烦小哥通报,就说有一位姓洪的故人,要见,常、蕙、心。”   末了的名字念得一字一顿,周峦不安,挂着笑试探问:“伯父,此处是汉王府,哪里会有……对了,你说的是谁?”   始终不苟言笑的容父终现了笑容:“她不在这,又能去哪呢。”瞧着周峦脸上的笑容就要挂不住,容父劝他:“别紧张,我自有分寸。”   常蕙心很快赶来,容父左右瞟了一眼,见只常蕙心一人,便问:“汉王殿下呢?”   常蕙心相邀道:“洪大夫,里边请。你若想见殿下,我这就差人去请。”   容父点了下头,与常蕙心一同往堂内走。周峦耸了耸肩,朝常蕙心飞了个眼神,便悠悠转身,自行离去。两路人的距离越来越远,周峦的身影消失不见,容父才低声问身侧的常蕙心:“这位周大人,究竟是何人?”   常蕙心眯了眯眼,并不接口。   容父摆头,缓缓道:“方才,家里闯进了刺客,要取我和琴父的性命。但他们剑剑都刺不精准,反倒与我们交谈起来,刺客声称,他们是受了陛下差遣,可两人腰间均挂着汉王府的令牌。”容父一边走,一边问:“夫人,您说,这刺客究竟是陛下派来的呢,还是受殿下差遣?”   常蕙心正欲作答,却听见在她和容父身后,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:“孤若要行刺你,定命人一把刀割了你的脖子。杀便杀了,何必同这等小角色废话。”   容父嗤地一笑,立定了身躯,又转过身来,面对着谢致道:“那看来,要杀我爷俩的,不是殿下您了。”常蕙心闻言亦转身望向谢致,瞧见谢致的目光也正投在她脸上。两人沉凝对视,常蕙心分明瞧见,谢致眼中的悲痛和唏嘘。   他难过的是:皇兄最终还是动手了。   容父出声:“我家琴父糊涂,这会儿可能已经跑进宫里去,向杀人凶手表忠心了!”   常蕙心听了,内心挣扎,谢致却冷冷出言:“哦,这么说,洪大夫急急赶来孤的府里,是要央求孤放过容桐么?”谢致旋即拂袖,“倘若他已向皇兄禀明一切,孤不可能饶过他!”   容父摇头:“一个‘求’字用得多难听,在下这里有一样东西,想来殿下和夫人皆会感兴趣。”容父慢慢浮起笑容,似乎胸中已有了十足的把握:“在下不才,想用这样东西,交换犬子的性命。”    ☆、第62章 响箭白羽(二)   谢致和常蕙心互瞄一眼,均觉得奇怪:指证谢景谋杀常蕙心的供词,容父早就拟好,交给了常蕙心。一共三十多份,目前由常蕙心保管,谢致也见过。容父那……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?算了,进堂里去,听他说了便知!   常蕙心和谢致再对视一眼,谢致便移开目光。他抬臂朝向正堂门口,对容父做了个有请的手势,容父也不谦让,大大咧咧就往堂内走。   汉王府会客的厅堂还是修得很讲究的,正中架着条案,条案上放置瓷瓶,背后挂着该挂的字画。庄重气派,严格遵照礼制,不似汉王往常我行我素的作风。   容父将这正堂打量一番,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。   侍从退下,关紧了房门,谢致便道:“请。”容父还以一礼,宾主皆坐在各自该坐的位置上,谢致垂足端坐太师椅,身不斜,脚不翘,肃然着一张脸道:“洪大夫攥着的那样东西,现今可以拿出来了。孤迫切想要瞧一瞧。”   容父却左右而言其它:“现今朝廷里的人,在下几乎全不认识。算起来,已经整整十一年未同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打交道啦。上一回,在下结交权贵还是在安州,不对,那会还称作雍州。那时候我认识夫人……”容父看了常蕙心一眼,继续道:“……还有陛下,那时候的陛下朝气勃勃,智勇双全,虽然家国动荡,陛下仕途却一路走得顺利,直至天下闻名。他年少成名,待人却和善,没有一丁点架子,既慷慨又豪迈。我当时十分看好陛下,虽然担任着御医,私底下却早已投入陛下帐下。当时出名的,炙手可热的,都是陛下那一辈的人。汉王殿下那时候……能称得上‘毛头小伙’么?”   谢致幽幽答道:“孤是晚生后辈,那时候连‘毛头小伙’的年纪也未达到。”他说的是实话,本来想直说自己当时是“乳臭未干”,但转念一想,自己的女人还在旁边听着,这四个字可千万不能说出来。   谢致的脸,绷得有些酸。   容父笑道:“那就是在下用词不当吧,殿下恕罪。总之殿下那时完全不惹人注意,没想到一晃十年过去,陛下老去,殿下拥有了朝气勃勃。在下听闻,殿下前不久大破狄人,长驱王庭,时至今日,‘年少成名’这四个字,要转到殿下头上了……”   谢致终于烦了,打断问:“你究竟要说什么?”谢致喜欢言简意赅,不喜欢废话。他垂眸道:“新人催着旧人老,这道理谁不知。再过十年,也会有年轻一辈来代替孤。”容父叽叽咕咕这么道理,谢致不想听,他想知道的,是容父手里究竟握着什么东西?但容父只字未提。   容父一笑:“在下人老了,难免说话喜好铺垫。其实就是想说,在下未曾同殿下您打过交往,并不了解您的心性。但是对于陛下……在下却是再了解不过啦!”他了解谢景,阴阳两面,心深难测,下手狠辣。所以在见刺客身上的汉王府令牌,其实无需周峦解释,容父就已清楚此事与汉王无关,主谋是谢景无一。至于谢景为什么要杀他,却故意放过容桐,其原因,容父也差不多全猜着了。   容父想到这,目光悠悠瞟到常蕙心身上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常蕙心,那还是谢景引荐,说自家夫人晕倒了,大夫务必救她。容父为常蕙心诊治完,上了药。常蕙心仍在昏迷,容父悄悄将谢景拉至门外,告诉他,常蕙心的身子暂时无碍,但是前月流产加长途奔波,以后要想怀上就难了。   谢景八尺男儿,突然就湿了眼眶。他捂着脸,倚在门口上说“我对不住她”的场景,容父永远都忘不了。   正因为这场景,容父觉得谢景重情重义,才下决心投靠他。   可是后来……谢景连常蕙心都下狠手杀了,容父才突然意识到谢景的恐怖。容父觉着,谢景以后要是再泪水涟涟,也只会让人觉得是在润湿磨刀石了。   “洪大夫,孤需要提醒你,孤耐心不佳……”谢致斜了身子,向容父投以锐利的目光。容父方才絮絮叨叨,这会又呆愣出神,让谢致不得不怀疑,这位有医德没品德的大夫,是不是在玩弄他们。   容父旋即回过神来,微微躬身,报以歉意:“殿下稍安勿躁。”容父道:“在下和夫人断了十年联系。十年之前,在下一直在帮夫人做一件事。”   常蕙心心一紧,谢致闻声瞟见她脸色忽白,忙伸过臂去,握住常蕙心的手。接着,谢致转过头来,狠狠盯着容父,目光寒冽。   容父大笑:“殿下不必紧张,在下做的是一件好事。对夫人,乃至殿下有益的事。”   谢致旋即追问:“什么事?”   容父不言,一直没出声的常蕙心却启了唇,她的声音在颤抖:“能好的方子……你研究出来了?”   “是。”容父点头道。常蕙心流产后,一直怀不上孩子,谢景命容父为她调理身子,可是吃了数年的药,尝试了许多方子,均不见效。直到谢景下毒的那天,容父都还在给她写方子,嘱咐婢女煎熬呢。   容父铿锵道:“夫人放心,这次的方子,在下若无十足把握,也不敢用来交换犬子性命。夫人照这方子吃,不出半年,就能奏效。”   谢致听着常蕙心和容父对话,他猜着了些,却不能确认,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容父抬眼望向谢致,这话头既然提起来了,就不怕汉王这个“后夫”尴尬。容父噼里啪啦,将常蕙心现今身子是个什么情况,怎么害的病,全同谢致讲清。   谢致听完,只说了一句话:“这个交易不亏,孤应下了。”说完,谢致不再注视容父,转头望向常蕙心。他良久凝望着她,脸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情,但是心里全是柔软。容书生是外人,虽然杀不杀他,是有点重要,在谢致心中他的性命根本比不上常蕙心。所以不用犹豫,谢致当即就能做决定。   谢致什么也不说,就一直望着常蕙心,本就柔软的心变得更柔,心里想着:他和她还有三十九年要在在一起呢,不生几个小孩,怎么说得过去。   最重要的,是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渴望和迫切。  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了,谢致就不再同容父废话。容父辞别离府,走的时候,再次追问常蕙心:周峦究竟是谁?   常蕙心守口如瓶,没有告之真相。   容父走了不久,周峦就从墙外翻进来的。他身法快,好像鬼魅闪进来。   谢致呛他:“鬼鬼祟祟的,你干嘛不走正门?”   周峦觉得自己有苦难言:“我这不是谨慎小心吗?”周峦说完,起手拽住谢致的袖子,直接将他拉进偏堂。常蕙心也跟了进去。   一进堂内,谢致就将周峦的手从袖口拨开,汉王还抖了抖袖子,又用指尖弹了下,似在弹去灰渍。   周峦假意恼了:“嗨?!”难不成嫌他脏?他好歹也是皇帝啊,一双金手……周峦小时候随太后访民,事后,许多百姓都将被周峦摸过的袍子拱起来。   谢致皱眉道:“之前鬼鬼祟祟的,现在又火急火燎的。”   周峦拍掌道:“能不急吗?谢景痛下杀手了,殿下答应我的事,这回可不能食言了。”   谢致缓慢道:“不会食言。”汉王轻易不许诺,既然许诺了,其言必行,其行必果。谢致问周峦:“明日之事,你应该已经着手安排了许久了吧,同我说下,你做了哪些布置?”谢致说着,连袍子都不掀,直接席地而坐,洗耳恭听。   周峦低头,瞅了谢致半响,笑道:“殿下太过干脆了啊……莫不是还在顾念兄弟情义,答应得勉强?”   谢致摇头:“没有勉强一说。”   周峦道:“怎么说,也是谢景栽赃谋害殿下在先,毁去兄情弟义的是他。殿下并无过错,所作所为,乃是拨乱匡正!”   谢致的手心对着地面,拍了拍,“我要杀他,那就是要杀他。杀便杀了,自己觉着对就行。功过都是别人议论,对我来说,不伤一根毫毛。”谢致长长出了口气:“周一川,刚才那一番作呕的话你要是说得再多些,我俩就做不成朋友了。”   周峦释怀一笑,言简意赅,将宫内宫外,城内城外,乃至全天下的布置,尽同谢致讲了,没有隐瞒。谢致认真思忖,时不时给周峦提些建议,常蕙心偶尔也插嘴,也向周峦提意见。周峦听了,不慌表态,先仔细分析一番,再同谢致和常蕙心讨论,若是觉得正确,才会吩咐人安排下去。   务必要做到事事缜密,确保明日金殿上不会失手。   聊着聊着,谢致突然问:“一川,最近我皇兄的妃嫔,有没有怀着身孕的?”谢景对谢致太过提防,以至于后宫之事,谢致完全探听不到真相。   周峦曾经是宫中的正主,如今仍有不少老宫人,老内侍是他的眼线。袁宝林和蔡修仪均有身孕的事,周峦是知道的,但他知道知道谢致能对谢景出手,却会对谢景的儿子们下不去手,做不到斩草除根。周峦直接隐瞒不报:“我的人查过了,没有。目前谢景只有一子。”   周峦让谢致宽心:“殿下放心,我会留冀王一命。将他贬做庶民,远远地放出去,永远不得回京。”留着谢深,周峦可是一点也不怕呢。谢深怎么报仇,为他父皇向周峦、谢致报仇?可是他的父皇还杀了她的母后和大哥呢!母后和母家的仇报不报?   周峦想到这里一笑,如今小谢深才八、九岁,懵懵懂懂中,内心挣扎少。等他长大了,光上面那几个问题,就够谢深纠结一辈子了。   周峦笑,是因为他也是这么过来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推荐基友的文   谁有顾湘可怜,被亲娘卖了给人当妾……,囧,不过这日子好像还不错,夫君疼爱,正牌大夫人仁厚善良,貌似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,可是谁tm告诉她,为什么她公公淮安王会造反,为什么儿子都死光了就剩下她夫君。   orz,所以她以后是太子宠妃的节奏嘛?   是正能量的甜宠文,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下o(n_n)o   谢谢投雷   揣三百掉五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1313:41:19 ☆、第63章 响箭白羽(三)   周峦其实不姓周,也不名峦。峦只是山川,是寻常百姓也能用脚踏的地方。而他真名一个“宇”字,是包地的天,百姓们只能举头仰望。   他是前朝末帝,亡了国家的君王,真实姓名是易宇,表字一宇,还是普天下唯一的天。   这名字从他出生起,就没几个人敢喊。到后来,国亡远走,这名字就更没人叫了。以至于现今,连他自己想起自己的真名,都觉得莫名。此时此刻,如果有人在他背后喊“易宇”,他要楞一楞,才能反应过来。倘若背后那人喊的是“周峦”或者“周一川”,他本能就回头。   还是称呼他“周峦”吧。   周峦这辈子的路,都在人生头七年走完了。那时候,他虽然是皇帝,却不一定每日都有早朝上,不过坐轿子是一定有的。十六人抬的轿子,跑得比马还快,从他的国土这一端跑到那一端,可有趣了!乐得周峦自行在轿内做起骑马的手势,“驾——”。听见外面一群人,又是哭又是喊,吵吵囔囔不断地说“护驾,护驾”,他就咯咯地笑开去。   “啪!”是轿内抱着他的母后,扇了他一巴掌。接着便有两个英俊的男人几乎同时掀开帐帘,不是来护驾,也不是来听小皇帝抱委屈,而是怒瞪怒斥,规劝皇帝。   这两名男子都是忠臣,也是重臣,反正“忠”与“重”一个读音,小周峦分不清楚,只知道两位大人一直在护着他跑,很重要,要厚待。   母后说,谢大人更忠心一些,较之周大人,陛下理应同谢大人更亲近些,待其如父。   但是周峦偏不,他的父亲只有一位,就是刚丧不久的先帝,谢景他算个什么东西。   渐渐地,周峦同周仲晦越走越近,小皇帝发自内心将周大人当做老师。   师者,传道,授业,解惑。周峦心底却有几个疑惑,一直不敢问周仲晦:做皇帝有什么好的,为什么成天逃难,东躲西藏?母后好像不是喜欢他,那她为何要扶他做皇帝?还有,母后好像很喜欢谢大人,他几次瞧见谢大人偷偷摸摸从母后的寝宫里出来,别以为二更天黑,再穿身黑衣就能不被发现,哼!   随着周峦年纪增长,这几个问题的答案,在他脑子里逐步清晰。可是越清晰越痛苦,越痛苦越纠结,越纠结越不敢自答——还得向周仲晦问一问。   周峦还没问呢,有一天,周仲晦居然自己先回答了。周仲晦向周峦讲了很多,周峦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句,“谢景已有异心,臣以为陛下做好安排,陛下无须担心”。   周峦的关切从嗓子眼飞出来:“那你呢?”   周仲晦坦然无惧,笑答:“臣的性命将交予山川日月,晨风暮土,今后永远守护着陛下。”   周峦不傻,明白了。他吸了吸鼻子,从龙椅上跳下来,走过去默默抱住周仲晦,喊了声“师傅”。心里想着,就任性一次吧……心底叫了声“阿爹”。   周仲晦起掌,罩着周峦脖颈与肩膀的交接处刀下,周峦还没来得及喊“大胆师傅,竟敢以下犯上”,就晕了。   再醒来时,人已在凉州,一帮子死士跪在他周围,磕着头喊,“周大人已经殉国,陛下千万振作,暂且蛰伏隐忍。”   周峦觉得这些死士不仅身子硬,脑袋硬,脑子里也是硬的。让他振作又让蛰伏,那他到底是挺胸抬头啊,还是屈背伏低啊?   周峦还没发问呢,死士们又道:“谢景逆贼已经窃国,吾等均愿追随陛下,将来重回京师,重振山河。”   周峦心想:哦,他失了帝位。但貌似……必须杀回去?   能不能不杀回去呢?   周峦放眼四望,发现跪在他周遭死士们是围成圈的,一个圈又一个圈,就好像下连着地,上接着天的屏障天。一层又一层,他永远突破不出去。   于是,就这样了吧。他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,一心想复位的亡国之君。   ……   周峦想得太久了,发现谢致和常蕙心刚才讨论的那一段布置,他全都没听进去。   “咳、咳。”周峦咳了两声。   谢致旋即止声,问周峦:“怎么了?是不是此处不妥,你有何建议。”   周峦面无愧色道:“那个……方才走神了,之前一刻钟你们讨论的,全都重讲一遍吧。”   谢致觉得,如果不是看在周峦是同伙的份上,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。   周峦笑嘻嘻,起手给谢致倒了杯茶,捧起来递给谢致,“来,润润喉。举手之劳,我不辛苦。”   ……   直至旁晚,三人才将所有事宜全部安排妥当。抬头望去,外面的天色将黑不黑,一片昏黄。   谋逆是刺激事,赌博也是刺激事,做一场关乎谋逆的赌博,真是刺激得不能再刺激。事情都商议完了,三人的心却均在剧烈鼓跳,处于亢奋之中,停不下来。   周峦觉得开心,笑容挂在脸上敛不住,他邀请谢致道:“遂志,我们来下盘棋吧!”这会已经不称呼殿下了,他和他的友谊亲密无间。   谢致淡淡反问:”棋不是明日清晨,在金殿上下么?”那时每落一个子,都是富贵生死。结局不是赢就是输,没有平局,还不能悔棋。   “唉!”周峦紧闭着唇,缩着腮,“你怎么想太多!我说的是真棋,白子黑子的那种。”   谢致拒绝:“那也不能下,我精力有限,都得留到明天。”   谢致说的是实话。今日经历的事情的确有些多了,他脑子疲了,送周峦离府后,谢致食了晚饭,回到寝房倒头就睡。   常蕙心是紧随着谢致进房的,见他躺卧在锦缎上,上身直挺,下.身一双膝盖稍稍弯曲。她出双手,轻揉谢致两侧的太阳穴:“累了么?”   谢致闭着眼睛道:“睡吧。”   常蕙心静悄悄躺下,闭目的谢致前伸右臂,将她半边身子圈了,再无动作。   不一会,听见谢致均匀的鼾声。   ……   谢致和常蕙心,均是在子丑之间醒来的。不一会儿,谢致就要上朝了,常蕙心不用去宫里,她的任务在宫外。她放心不下,给谢致准备了一套薄软的细甲,要求谢致先贴身穿了这甲,再着里衣,然后在挂护心镜,最后外面罩上朝服。   谢致道:“不要。”   常蕙心以为谢致是担心这么穿太突兀,会被发现,便解释道:“现今下雪,大家都穿得厚,你这么穿,旁人根本看不出来。”   谢致摇头,举手在自己脑门上一比划,接着又在自己脖颈上一比划:“那他要是砍了我的脑门怎么办,砍了我的脖颈怎么办?能一招致死的地方太多,细甲护镜,毫无用处。”他坚持不穿,“我要是真穿了这些,想着有了防护,心里反倒会松懈。倒不如全无防护,时刻紧张,只能以攻代守,全力一搏。” ☆、第64章 响箭白羽(四)   谢致听得心头大动,觉得这一句寻常感叹,胜过之前万千情话,甚至比誓言更令他喜悦欢心。常蕙心一句言语,犹如叮咚流水,缓缓淌过谢致心田,冰凉浸透心肺,令人分外镇定和舒爽。但有时,亦有一丝丝寒意……谢致心底承认,那是对即将发生,却无没有十足把握的谋逆事,产生的畏惧。   良久,谢致勾起嘴角,狭长的眼睛眯起来,应道:“我也一样。”如果今日能活下去,以后瞧见这样的月亮,也会想起她。以后,困苦难熬时,孤寂沉静时,他心上不仅会浮起金龙神庙那一夜,也会想起这一夜——窗外的月亮,天空,雪地,是深浅不一的清冷白色,一齐投射在常蕙心身上,犹如给她着了潋潋银妆。   谢致轻放了弓和箭,走过去,与常蕙心面贴着面。脸再一往前凑,鼻尖抵上鼻尖,唇贴上唇。常蕙心顺应他的吻,臂往后伸要去拿酒——前夜,她首次同谢致欢.好,他就屡次饮酒,到了早晨起来,还一面搂着她一面痛饮,说美酒入口,美人在怀,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满意的事情。   谢致瞥见常蕙心的纤手正往酒坛那边伸,立马捉住。她的手也软,被他捏得卷起来。谢致喘着粗气道:“今早不喝酒了……”且同她清醒地醉一场,醉后清醒地上朝!   谢致说完,松开常蕙心的手,改栓住她的腰,直接抱起。常蕙心以为他要将她抱到那一处就寝的锦缎上,哪知谢致将到抱到柜前,“来,穿细甲。”   常蕙心发烫的脸一凉,楞了会,继而更烫,哭笑不得。   谢致却觉得并无不妥,盘膝坐在地上,给常蕙心穿起细甲来。常蕙心却拒绝道:“我要和你一样,也不穿这些防护,放手一搏。”谢致不肯,说那哪能一样,强行要给常蕙心穿。将细甲披在她背后,系带圈住脖子,接着强行抬起她的右臂从袖子里穿过去,接着左臂如法炮制。常蕙心抗拒地扭动身子,谢致突然道:“好了别闹,穿完我们痛痛快快来一场。”   常蕙心半明白半怀疑:来一场什么啊?还有,她身穿细甲,怎么来?   谢致已经顺手将常蕙心抱起,抱到他腿上坐定,接着两只手在她腰间忙活,逐渐听见窸窣褪裤的声音。常蕙心历来恪守传统,从未这般来过,不由得面红耳赤。她起手去解细甲,谢致却阻拦道:“别脱!”令她上身穿得整整齐齐,着细甲仿若要出征,下面却褪得不着丝.缕,他径直探刺。   一下贯底,谢致起手解开自己里衣的系带,将滚烫精光的胸脯贴上常蕙心身前的细甲。细甲因她曲致的身段而变得高低不平,他的胸膛在上面摩挲,细甲与肌肤摩擦,很快在胸膛磨出浅红。这种刺痛感,令谢致越来越紧张,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激感,他的血管、肌肉、皮肤,无一不如张紧的弓弦。常蕙心也觉浑身上下绷至极限,禁不住勾住谢致的脖子,主动上下起伏。再到后来,她控制不住,大声叫了出来。这一声声听在谢致耳中,愈发觉得刺激,每一个毛孔都蒸出热气,谢致的反应却是更加牢的咬紧牙关,抿住唇,不发一声。常蕙心的起伏起先还磨得谢致丝丝绵绵,后来他就觉得慢了,用手托住她双臀,引导她坐下站起,坐下站起,双膝半屈。   这一次,他和她攀至顶点都比前夜那几回要快,极乐时也更紧张。极乐后,神清气爽,均感觉大战前,隐隐鼓噪在心里的那份紧张感得到了放松。   室内的琉璃灯仍然亮着,窗户那一块四方的天空却已经放白。   ……   谢致穿好衣裳,取出一柄并不常用的宝剑。这把剑长且薄,厚度跟宣纸差不多。他小心翼翼将剑贴身佩戴,外面罩上朝服。入宫例行检查的内侍里有谢致的人,待会只会对他随便搜一搜,就算是摸着了利剑,也不会声张。   ~   皇帝许久没有朝佛了,黄昏时分,他安排妥当明晨事宜,选择去了佛堂。   皇帝手捏着菩提串珠,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。串珠发出缕缕檀香,却依然不能让皇帝静心凝神,他心里仍想着明早的事,脑海里一恍惚,就晃出谢致和周峦双双伏诛的场面。对了,还有容桐,也必须擒下——之前皇帝追问容桐为何仇恨谢致,容桐瞒着“汉王”派人行刺的事不报,足见其异心。   还有常蕙心,她肯定不敢来宫里,到时候必在城内作乱。皇帝在常蕙心亲手制作的暖砚里沾墨,亲自画了她的画像,三笔两笔,就能勾勒出她的神态。纸上的佳人有了活气,一笑一颦,宛若就在身边。   皇帝命人生擒常蕙心,不要杀了。至于为什么要留她活口,皇帝自己也说不清楚,更不愿多想。   皇帝想起,下命令的时候,暗卫多问了一句,问陛下“万一这位姑娘立刻就咬舌自尽了怎么办”?   皇帝笑道:“她不会寻死的。”常蕙心好不容易活回来,定然惜命,怎么会死呢?这么一想,皇帝觉得自己还是很了解常蕙心的,彼此之间有一种不宣的默契。   默契,又是这默契,皇帝突然觉得厌烦,继而恼怒,继而难过……今天早上,皇帝亦是因为这份情绪,盯着殿外的秃枝,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。   就这样吧!皇帝不愿再多想下去,闭起双眼,一颗一颗数起佛珠。为了制止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,还有那么一丝丝紧张,皇帝宣召了几位高僧进宫,同他对坐*。   高僧说,生生灭灭的苦,朝来暮去的苦,悲辛无限的苦,都需要出了红尘才能解脱。皇帝听闻,旋即就笑了,说红尘有多乱,没法同高僧们说,也没法得解脱。   不知宫内有哪些内侍和宫人是谢致、周峦的细作,未免引起细作心疑,通风报信。皇帝并未在佛堂久待,到了酉时,他就离开了。熊公公躬身上前,询问皇帝今夜去何宫歇息。   皇帝沉吟,其实他心里有点想去探望袁宝林、蔡修仪。这两位最得他疼爱,最重要的是,二美肚中均怀有龙嗣。但皇帝却强抑住心中愿望,不宣召袁宝林、蔡修仪——因为明早的事,皇帝也没有十足把握,所以唯有低调,不引人注意,他的血脉才能够平安延续。如今,这皇位属于他,将来,这皇位属于他听话的儿子,子子孙孙,都是他谢景的后代来坐这宝座,轮不到谢致,更轮不到周峦!   皇帝有条不紊道:“朕先去看看深二郎,然后去贤妃那吧!”   熊公公应了诺,下去准备。不久后,皇帝来到谢深殿中。   谢深年纪小,对宫中变故,母亲和兄长的离世俱不知情。有阵子没见着皇帝了,谢深一瞧见皇帝驾临,两只眼睛立马就酸了,凝着泪花:“儿臣参见父皇。”   因为苏妍妍和谢济的缘故,皇帝亦对谢深起了嫌隙,将来不可能,也觉不打算立他做太子。所以这会父子见面,谢深一厢情愿激动,皇帝心中却恹恹的。他勉力装出温和笑意,摊开双臂:“来,深二郎,到父皇怀里来。”   谢深像只小鹿,又似只小狗,倏地扑入皇帝怀中。皇帝陡然感到怀中一沉,不由自主就阴了脸色,他抿了下唇,重绽放笑容,抱起他并不愿抱起的谢深。   谢深问道:“父皇,为何最近母后,还有太子哥哥,他们都不来看儿臣?”   皇帝摸了摸谢深的后脑勺,笑道:“他们忙,而且,只有父皇最关心宝贝深二郎啊!”   谢深听了感动,将小脑袋牢牢倚在父亲肩头。   ……   皇帝在冀王谢深所居的殿内逗留了很长时间,旁人均亲眼见着,皇帝留恋不愿娶,可见其对二皇子颇为疼爱。几近子时,皇帝才回到寝宫,宣召贤妃侍寝。欢愉之后,皇帝并未让贤妃留宿,独自就寝,熟睡数个时辰。门外内侍提醒,皇帝旋即起来,由着内侍宫人们伺候洗漱,着衣,准备上朝。   皇帝着了龙袍,又带上帝冕,如帘琉珠在他眼前垂下。皇帝却依然目光清晰,取了枕边的诏书,揣入袍中。   这是一道罪己诏,皇帝打算先擒拿谢致、周峦、容桐,即可斩杀。然后便向文武百官抛出罪己诏,表态最近宫内、朝中发生的一系列变故,均是自己管治和教导无妨。   自己抢在谏官前面认错,叫谏官无从下口,天下悠悠众口,亦是张了也不能言。   仪仗在前,皇帝步伐稳健,向金殿走去。一步一步,距离銮殿越来越近,皇帝的心潮就越来越澎湃,他许久都没有这样激动过了——上一次这么激动,伪帝逼宫,他只身护在前朝小皇帝身前,一路杀出宫去,血溅满身却愈战愈勇。而后拥着小皇帝一齐上马,策马峥嵘……那时候的豪气和兴奋又重新回来了!皇帝欣喜万分,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年轻时的勃勃壮志,亦充满了新生的力量。   整座禁宫中最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,皇帝上下打量这只有他一人能坐,其他人都只能站着或跪着的銮殿……这宫殿熟悉又陌生,是如此高耸,令皇帝豁然开朗,觉得之前那一两分时愈时犯的难过简直愚蠢。江山万顷最重要,儿女私情不应存!   他又想起昔年同狄人私结同谋时候,谋害小皇帝的时……每做一件并不光明的事时,自己心底劝自己的话:成大事者,又不是成好人者。倘若要做个好人,就不要贪享这天下!   皇帝迈着豪迈大步,踏入殿内。待他在龙椅上坐定,身后的内侍总管熊公公尖着嗓子喊:“陛下上朝,宣百官觐见——”声音一层一层,由内侍们接替着向殿外扩散,直传遍整座禁宫。文武朝臣鱼贯而入,依等级列队,面朝皇帝下跪:“吾皇万岁万万岁————”   按例应当不关的两扇殿门,被十余名内侍推着迅速关紧,殿内陡然黑暗,百官皆悸。帷帐后、宝座后却陡然涌出近百潜伏良久的刀斧手,连伺候的内侍宫人,也陡然抹脸,各拔刀剑。皇帝毫不犹豫从龙椅上站起,宣布道:“谢致周峦容桐,谋逆速诛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投雷o(n_n)o   揣三百掉五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1513:18:29   揣三百掉五十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1515:30:52 ☆、第65章 响箭白羽(五)   变故来得太突然,最初一瞬,文武百官都傻傻站着,谢致和周峦似要启声,就听见容桐抢先叫道:“陛下,微臣冤枉!”容桐第一个反应过来,觉得自己冤屈至极。他对皇帝忠心耿耿,何时生过谋逆之心?再则,他曾皇帝揭发了谢致和周峦,为何皇帝要将他同那明明道不同的两人混淆一伙?!自己对皇帝的唯二不敬,也就是试图盗皇陵;昨日觉得龙椅好看,多看了几眼,生出那么一丝比轻烟还轻的念头,想去椅子上试着坐那么一须臾。   容桐直叫道:“陛下,冤枉啊,微臣何曾谋逆?!”   皇帝瞥了容桐一眼,那目光分明是:朕管你冤不冤枉,宁可错杀,不可漏杀!   刀斧手举着九环刀,径直向容桐砍去,容桐本能抱头,却有一刀一剑,双双替他隔开九环刀。   容桐回头一看,见是周峦和谢致一齐救了他。容桐喉头哽咽,最终选择默不作声。   周峦对容桐道:“琴父,退到我和殿□后。”容桐闻声迈步,周峦和谢致背对着背,将容桐夹在中间。谢致持七尺薄剑,周峦手持双刀,应付四面攻上来的刀斧手。   皇帝居于殿上最高处,眯着眼睛往下望,心中恨道:谢致周峦果然有谋逆之心,竟私携兵器进殿。   更兼二男皆身形修长,皇帝从上往下俯视,分外觉得两人昂藏,愈发地恨。   “陛下,臣等无辜!”时候,大多数朝臣已反应过来。武将到都还好,静观其变。数名文官,上有老下有小的,最是惜命,俱皆惊慌,担忧皇帝要将他们一并拿下。他们一面东躲西蹿,一面申明:“陛下,臣等与逆贼毫无联系,陛下明察,陛下饶命!”   皇帝没料到朝臣里还有这么怕死的,他连忙稳住局势:“众爱卿务须惊慌,朝廷只捉拿谋逆三贼。”皇帝目光清冷,向众刀斧手强调道:“尔等只擒三逆贼,休得误伤无辜!”   刀斧手们齐声应道:“臣等明白。”皇帝听闻,刚松了口气,突然有近半刀斧手骤地调转方向,径直朝殿上杀来,将皇帝团团围住。   皇帝大惊,边后退边喊道:“护驾!”   身后的熊公公亦尖着嗓子喊:“来人,保护陛下!”话音刚落,就被刀斧手砍翻。   谢致在殿下,效仿皇帝呼道:“尔等只擒谢景,休得误伤无辜!”   “护驾!”皇帝再喊一声护驾,狠狠拂袖,眸光凶恶向谢致看去:“你们这是逼宫!”   却见谢致也正目光沉沉,望着皇帝:“臣弟不敢逼宫,是皇兄要无故诛杀臣弟在先。”   谢致周遭本有三、四十名刀斧手围攻,皇帝一呼护驾,刀斧手顷刻间去了大半,他得以空出一只手,从怀中取出一份已略微发黄的羊皮卷来。谢致将右手高抬,指尖一松,卷轴垂直展开,他冷声问殿上皇帝:“皇兄,这份密议,你可还记得?”   这是皇帝当年与狄王暗中签订的协议,如何不记得。皇帝心中暗叹,这密议竟然到了谢致手中,真是自家咽喉为别人扼住。皇帝便想去夺,奈何他和谢致中间隔了大批的刀斧手,根本过去不得。   皇帝便当着文武百官否认道:“什么密议,你又拿在栽赃朕?朕完全不认得!”声音清亮,否认得干脆铿锵。   谢致脸上无笑,运气内力,声如洪钟,令殿内殿外均听得道:“好,既然皇兄不敢承认,我便替皇兄将这密议昭告天下。”谢致清晰叙述道:“当年,皇兄你有心与伪帝争天下,却没有那个兵力,贪欲驱使,竟做出向狄人借兵的举动!皇兄命苏铮悄赴狄庭,与狄人签下密议,事成之后割让北地三州给狄人。狄人贪利,出兵同皇兄两面夹击伪帝。不久后,皇兄入京登顶,狄人应约息兵,却迟迟等不兑现的三州,反倒听到普天下传起的皇兄英明神武,只在阵前一亮相,就吓退了狄兵!”谢致一面出剑,剑花如雪,一面朗声继续道:“狄人心中憋屈,才再起刀兵。皇兄只好硬着头皮命苏铮领兵北上,名为御敌,实则暗中将割让的三州加至三州半。错上加错的是,皇兄未防丑事泄露,竟命人暗中刺杀苏铮!更甚至,诛杀苏家满门!谢景,你为着一己私欲,至天下社稷于不顾,至黎民百姓于水火,你不配做我的兄长,更不配做这天下之尊!”   皇帝怒叱:“荒谬!朕何曾有过私心私欲,想要贪天下?”他自以为握着八成胜券,未带兵器上朝,这赤手空拳应付时不时要冲上来的刀斧手,忙得不可开交。却仍能一心二用,一面想着逮住机会夺一把利器,一面替自己辩解:“当年小陛下与仲晦兄俱为伪帝杀害,朕悲痛心绞,为给他们报仇,才杀进京中擒拿伪帝。何来进京是为了登顶一说?”皇帝本来还想狡辩,他何曾派人去暗杀苏铮?但转念一想,当时受他委托去暗杀的正是周峦,皇帝心中一痛,一口气呛在鼻尖,差点喷出来。   皇帝两掌生风,目光却向周峦投去,狠狠瞪了他一眼。   皇帝以为周峦不敢说话的,哪知周峦竟旋即开口:“谢景,你口口声声要为陛下和周大人报仇,那敢问,当年是谁命苏家军穿上伪军的盔甲,四面八方,向陛下和周大人射去万支毒箭?”   皇帝心悸,曾以为曾微和是知晓这秘密的最后一人,随着她的离世,这个秘密已永远被掩藏。周峦是从何处知晓?此刻被公然囔出来,皇帝不由恼羞:“住嘴!”皇帝似解释般喝道:“周峦,你年纪轻轻,根本不知晓当年事,莫要凭一己想象造谣!还有,公然直呼天子姓名,乃是死罪!”顷刻的功夫,皇帝已猜测了两种答案:一则,是苏铮逃窜前,将这旧事告诉了谢致周峦。二则,听周峦的语气,对周仲晦恭恭敬敬,他又姓“周”,莫不是周仲晦的手下?不可能,年纪差太远了……   “谢景,你无须再乱猜了!”周峦高声道,谢景被他道破心事,脸皮立刻刷白,却听见周峦接下来的话,更令他胆战心惊。   “朕便是险些被你乱箭射死的‘小陛下’。”   谢景双肩不由得一抖,龙袍底下的肌肤,细细密密起了许多小疙瘩。难道真是天要亡他,不仅常蕙心复生了,小皇帝易宇也复生了?   谢景叫囔道:“休要冒充侮辱小陛下!小陛下在天之灵,也不会原谅你这逆贼!”   周峦本是持着双刀杀敌,听这话立即将左刀挂在腰间,只持右刀砍杀,左手从怀中取出一如,缓缓举国头顶。皇帝第一眼没看清它是什么,正巧有刀斧手又涌了上来,皇帝便先应付眼前,凭借掌力徒手击毙了一名刀斧手,刚把刀斧手的利剑夺过来,忽听周峦言语:“诸位,谢景窃国六年,从来用的都是自制玉玺。你们可曾见他用过这枚国玺?”   皇帝闻言,肉跳心惊,立刻向周峦手上瞟去,被这么一提醒,皇帝仔细一看,周峦手上举的正是失踪六年的传国国玺。一名效忠皇帝的刀斧手向周峦杀过去,周峦反手一砍,刀斧手的脖颈被砍断,血迎面溅过来,犹如赤红蔓藤缠住周峦手臂,连国玺上也溅了半边鲜红。皇帝恍觉这赤血溅进自己眼睛里,皇帝身子一颤,防护不及,被另一只刀斧手砍了一刀。   皇帝起刀就把那名刀斧手斩了,再去检查伤口,刀口入得不深,但是正巧砍在腹间,先前谢济给他的伤,曾微和给他的伤,一起发作起来。   周峦已经一边杀,一边将国玺举给殿内文武百官看,让他们瞧得清清楚楚。朝臣里没有聋子,也没有瞎子,诸官心中暗想:的确,无论是皇帝批阅返还的奏章,还是圣旨,未见盖过国玺。据说,流传数百年的国玺在战乱中遗失了,于是皇帝命人制了新玺。却原来……   朝臣中胆子大一点的,护着脑袋,慢慢抬起眼皮,眺向皇帝。   皇帝身上汇聚了百余道目光,顿觉燥热,亦感难堪,刚准备开口斥责周峦私造假玺,却听见周峦抢先道:“当日周大人为朕找来替身,代替朕殉国。谢景曾在那替身身上反复搜寻数十遍,只为寻这传国玺。”周峦咄咄又道:“谢景,你早觊觎皇位,朕的母后在时,你便不顾臣子身份,勾诱皇太后,以色谋权!”   这一句话最戳皇帝痛处,欲辩不能辩,总不能告知天下,是前朝皇太后先强了他!皇帝忍着伤痛,喘了口气,望向文武百官:“周峦一己之言!朕相信你们都是能辩是非的,听得出来,他在胡编乱造!诋诽天子!”   之前,因为科举舞弊案,朝中老臣去了六分之五。再后来,肃清苏门子弟,老臣又去了许多……层层筛下来,只剩六名朝臣曾经历过两朝,资历最老。今年春天,皇帝将这六名朝臣分置六部,引导通过科举选拔上来的新官。这会皇帝希冀六臣出来说话,用他们的威望,压制住周峦一句比一句更心惊的话。   皇帝凝神,见这六名朝臣对上了天子的目光,均点了点头,迈步出列。   突然,六位老臣齐齐向周峦跪下,不顾自身安危,向周峦行叩首礼:“臣等入仕谢景伪朝,忍辱负重,六年来只为等到陛下复位这一刻,拨乱反正,日月重昭!”   周峦道:“诸位快请起,诸位忠心,朕不甚感激。”   皇帝倏然明白,这六名旧臣,从一开始就是效忠周峦的。六人和周仲晦一伙,可恨周仲晦,在世的时候就压着他,夺占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号。周仲晦都死了那么久了,还阴魂不散,布下数年长局。   周峦叱道:“谢景,暗勾狄人为女干,以国家土地换蛮夷兵力,卖国求荣,此罪一也。你身在臣位,不尽忠侍主,反倒勾诱太后,弑君篡位,不忠不孝,此罪二也。”   谢致道:“民为重、社稷次之、君为轻,你窃国称帝后,不还持正道,再次卖国。因你一人,引出北地烽烟,乱了社稷,害苦黎民,此罪三也。以上三条,你不仅不认罪,还隐瞒粉饰,颠倒黑白,鼓吹起自己的功德,此罪三也。”   周峦再道:“苏家助你倒行逆施,对你不可谓不忠心。你却因一己疑心,容不得人,逼得苏钟造反,再起动乱,永州人民疾苦,此罪四也。”   谢致道:“你枉杀诸臣,致使国家丧失栋梁,妻儿丧失家主,此乃罪五。”   周峦和谢致声皆洪亮,交替数落,皇帝听得越来越心悸。他想回讥说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”,却发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,空张了双唇,回讥不得。   周谢二人仍不罢休,列完五条于国罪状,又例数于家罪状:“皇后苏氏,乃是尔妻;太子谢济,乃是尔子;许国夫人曾微和,是尔的表姐。这三人却皆因知晓你的罪行,被弑杀灭口。谢景,你杀妻,罪五!杀子,罪六!杀亲,罪七!”   谢致道:“苏氏之前,你娶会稽常氏,却因贪慕荣华,嫌弃发妻,将她杀死。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除去妻子,此乃罪八!”   皇帝笑道:“晓得是哪个背兄窃嫂,还来反咬一口,做下丑恶罪状!”说完才意识到文武百官皆在场,自己失态。   周峦拿刀直指皇帝:“谢景,你倒行逆施,目中无君,心中无人伦亲情,将亲弟逼至造.反,此乃罪九!罪恶滔滔,却全无悔改之意,此乃罪十!天日昭昭,十罪尽揭,你已众叛亲离,你左右看看,可还有相信你,支持你的人?”   皇帝不本想遂了周峦的意,却忍不住放眼四望:大臣们几乎全蜷缩在角落,各自保命,殿内只有刀斧手互相残杀,你砍向我,我一躲,你锋利的大刀砍在金柱上,砍出一个缺口,将九丈盘旋的金龙当中斩断,顿时失却威严。香炉倒,琳琅碎,冷光与鲜血交映,地上血流成滩。鲜血偶尔流散开去,露出地面原本的金色,好似血海中的粼粼波光。明明不断听见刀兵相接的声音、骨肉被斩断的声音,却觉异常寂静,皇帝观察了下,忠于自己刀斧手,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不到十人。这十人已无暇刺杀谢致、周峦,只护在皇帝周围,同皇帝一道对付忠于谢周二人的刀斧手。   照这情况看来,再相持一段时间,扛不住的必是皇帝一方……   那六名老臣忽然带头呼道:“逆贼谢景,窃国卖国,臣等求请诛杀!”虽然其他的官员仍不敢开口,但这六声凑集起来,在銮殿内回荡,已足够洪亮。   皇帝吸了口气,终于决定放下顾忌,向殿外禁军求救。皇帝呵斥周峦谢致:“竖子猖狂!”正准备命人打开大门,却听周峦高喊道:“勿伤诸位无辜的爱卿,速速打开殿门,让他们出去!”   皇帝心疑,恐门外已尽是周峦谢致的埋伏,不由得改变主意:“严防死守,不得开门!”   有一些躲在角落里的朝臣早已冷汗淋淋,又不聪明,未想到殿外兴许也不安全,他们只觉得跑去去就保命……于是几名朝臣上前,一齐把门推开,殿外阳光立刻投射进来,在这一刻觉得无比明亮。   乱了,全乱了!   事到如今,皇帝只好用重赏激出猛士:“来人!当殿助朕斩杀谢致者,官升三等!”   “谢景祸国殃民,倒行逆施。尔等要辨清忠奸,擒住谢景者,不论出身,封异姓王!”   皇帝背一勾下巴一低,差点跌了一跤。他感觉观察殿内朝臣,因为皇帝疑心重,甚少放出兵权,朝臣大多数都是文官,哪里敢上来擒拿。武将数人,大多是跟着谢致、周峦一起出征过的。再不济,也是同谢周二位练过兵的……皇帝这才意识到,自苏家灭门后,再无武将助他!   皇帝心中突然重响起周峦刚才的质问:天日昭昭,十罪尽揭,你已众叛亲离,你左右看看,可还有相信你,支持你的人?   皇帝眼中酸出泪来,咬牙道:“好、好。”他已下定决心,就算只剩下自己,也要以一战百,手刃这殿内所有人。   皇帝浑身热血奔流,狂笑道:“你们都来!”一言出,一剑亦出,皇帝的身子跃起,在空中旋转,剑锋亦旋转。他运气十成功力,一剑划过,犹如流星,竟将身边刀斧手无论忠女干,全部见血封喉。   没有一名刀斧手活下来。   “还有何人不从朕?!”皇帝提着剑嘶喊道。   却不知道,这样一番冲动动作,应证了皇帝乱杀无辜,朝臣们愈发不敢从他。他们方才都听到了十大罪状,要是从了皇帝,以后宮变平定了,皇帝算起旧账来……   众臣觉得还是效忠周峦、谢致为好,为表忠心,对皇帝发出一片嘘声。更有大胆者,斥骂了几句。   “好、好。”皇帝笑着直叫好,通红着眼睛,要持剑再刺,周峦和谢致却已跃上殿来。皇帝左右招架,亦左望一眼再右望一眼,看看他的好弟弟,再瞧瞧他提拔看好的亲信——竟未认出是他的旧主!   皇帝冷哼了一声:“呵,两个打一人,你们也奈何不了朕!”   周峦手上不曾松懈半分,口中道:“若是你身上无伤,我俩自然不是你的对手。”言下之意,他知道皇帝身上有伤。   被人戳穿,皇帝忽然觉得伤处是真的疼,痛道难忍。他的剑招在不知不觉中放缓,应付得愈来愈吃力,索性不管周峦,提剑在谢致小腿肚上砍下去,谢致躲闪不及,被砍得鲜血淋漓,身子后仰。   周峦忙道:“殿下当心!”   趁着谢致周峦齐齐放缓攻击,皇帝纵身跃起,脚尖踩着龙椅负手,从周峦头上跃过去。他脚不沾地,若蜻蜓点水,向殿外逃去。   眼看就要奔到殿门口,皇帝忽然害怕起殿外会不会埋伏了弓箭手,打了退堂鼓。奈何回头一望,谢致和周峦都追了过来,皇帝只得硬着头皮出殿。他故意放慢脚步,引周峦和谢致与他交战,三人平行出殿,身形缭乱,叫弓箭手就算埋伏了,也会担心误伤,不敢放箭。   皇帝轻功甚好,渐渐的,谢致落在了后面,只有周峦同皇帝独占。皇帝笑讥周峦:“上次朕就提过,你脚法好得很。”说着,他在刹那间低头,冷光蓝光连闪,竟向周峦射出连环暗器。   周峦只得左躲右闪,怒道:“谢景老贼,好生狡猾狠毒!”做了君王,还不信人,居然随身备着淬了毒药的暗器。   皇帝充沛的声音里夹杂着讥笑,告诉手忙脚乱的周峦:“人不管在处于什么位置,都不可掉以轻心,随时备好救命已招。小崽子,这一招算朕教你!”皇帝说着,就要去刺周峦,眼看就要刺中,忽觉身后冷风凉凉,似有箭来,皇帝赶紧低头避开,一只羽箭从他头顶擦过。紧接着第二支就来了,皇帝轻笑一声,以为这第二支箭也是要射胸口的,□□欲再次避开,哪知箭头不直往下栽,正巧射中皇帝右膝背后的胫骨。他控制不住身体,前倾倒地,双膝齐齐撞在地上。雪地未扫,遇灰成为浊泥。皇帝好似在沆瀣污泥中下跪,好不狼狈。   这时谢致也赶到了,与周峦一左一右,擒住皇帝。皇帝十分地不甘心,回头向后望去,要瞧瞧是哪个歹毒的射了他一箭。结果望见金銮殿顶,黄瓦明亮。檐角四翘,瑞兽狰狞,中间横梁上立着常蕙心,她一手握弓,一手张弦,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,冷冷不含一丝情绪望着他。   常蕙心身后的天空,飘着飞雪,滚着乌云,整个天穹在同一刻明或晦,云涛地聚散是如此壮阔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让大家久等了o(n_n)o   谢谢投雷   小袋袋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1703:17:38 ☆、第66章 响箭白羽(六)   谢致和周峦亦望见常蕙心,谢致未料到常蕙心会出现在宫中,当场怔住。   常蕙心已不再注视谢景,她朝谢致微微颔首,从腰间箭筒里取出一支响箭,引弓射向着天穹,羽箭梭梭上蹿,发出一声脆响,仿若炮竹。   这是三人事先约定好的信号,若城里城外也稳定了,常蕙心就射一支响箭,让谢致和周峦知晓。   只是没想到,她会将这一支箭拿到宫里来射。   皇帝脑子转得快,旋即猜到这一声响箭意味着什么,不由得眸光灰败,却仍昂着脖子,身虽跪,头却不肯低。   谢致垂脸,用余光看向皇帝。他眨了下眼,仿佛下了决心,突然举起剑,对准皇帝劈刺去,欲一剑了结要杀皇帝。皇帝反应过来,扭头缩脖:“竖子竟敢杀我!”   伴随着“哐当”一声,竟是周峦横刀格挡住谢致的剑。   “还不算杀他的时候!”周峦阻止道,说着麻利四下,挑断了皇帝的手筋脚筋——不仅废去了皇帝的武功,而且让皇帝四肢无力,逃脱不得。   接着,周峦道:“谢景罪恶滔滔,怎么说也要游个十百来次街,昭告天下,再让他死。”   皇帝暗道周峦言行举止无一不狠毒,心想着不可受辱,不如让谢致戳他一剑,死得既痛快又有尊严,还能在史书里污上谢致一笔……皇帝慢慢抬起起头来,将目光对向谢致,示意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,皇帝又转了念想:留住自家性命,哪怕过得再烂,也是留住了翻盘的机会。终有一日,要重新登上宝座,将谢致周峦踩在脚下。   谢致同皇帝对望,亦逐渐看出皇帝心思。谢致嘴角抽了抽,垂下了手,亦垂下了剑,剑锋对着地面——他对皇帝那最后一点尊重,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常蕙心此刻已从殿上跃下来,朝三人这边走来。谢致望见她来,立刻挥袖,他的袖子在风雪中招摇,如若令旗,顷刻间八面涌出无数谢致的亲信士兵,团团围住四人,亦是保护常蕙心。   常蕙心走至近前,周峦冲她笑道:“来了?”他又对谢致邀道:“殿下,我们先将谢景押去天牢。”   谢致点头,与周峦分列左右,亲自押解谢景去大牢,常蕙心跟着他们走,周峦偏头问常蕙心:“怎么宫外结束得这么快?”   常蕙心如实照答:“之前都是苏家子弟在守京城,前段时间出了事,谢丽光将这些人都撤了。他又多疑,不愿再用能人,所以守军都是些没有经验的,我带着三吴和你的兵一冲进去,守军都跑光了。我没料到会这么容易,还担心是诈,再三确认了,谢丽光的人是真不堪一击。”   周峦笑道:“他这是活该。”   常蕙心又道:“事情定下来后,我担心你们俩,就赶紧宫来。潜在殿顶,正瞧见你们和谢丽光混战,三个人的影子交杂在一起,我想射又不敢射……得亏谢丽光出了暗器,使得你和他之间拉开距离,我才好射箭。”   周峦接口:“所以你一箭射跪了他!”   常蕙心懊恼摇头:“我是打算直接射杀他的,可是射技不佳,心头又急,怕过会你们重混战在一处,就没得机会射了。我急忙出箭,风一吹,第一箭歪了,第二箭更急更歪,早早就栽了头……”   周峦哈哈大笑:“你这是歪打正着啊!”   两人聊得开心,全然不顾谢景还在旁边听着呢,谢景越听耳根愈涨红,只觉周峦和常蕙心两人,在一次又一次用言语扇他脸颊——更可恶的是他四筋齐断,逃都逃不了,不得不听。   眼前三人,谢景最恨周峦,不得将周峦咒骂一番。但是却不能骂,一来不能落了下乘;二来,现在也不是骂周峦的时候……谢景已做好打算,等会到了天牢,就劈头盖脸痛骂周峦,最大限度地激怒他。愤怒之下,周峦必定会同谢景对骂,耗在牢中,忘记其它的事情。   呵呵,周峦首日归位,就忘了小除夕要祭祀,一不敬天二不敬祖宗,叫他这小皇帝失却民心,不能服众。   谢景想到这,不由得满脸温和,任周峦和常蕙心聊什么,他均不再气恼。   四人至天牢,牢里牢外早全换成周峦的亲信,谢致和周峦将皇帝押至最深处的水牢,此牢乃昔年谢景亲自命人打造,为了防止那些武艺高强的犯人逃脱,他特地亲自绘的建造图,栅栏横竖皆焊四十二根精铁,粗过手臂,密如梳蓖——却又留有缝隙,令牢外守监,能时刻监视犯人。   牢内则是污水浊浊,足高四尺,能将犯人躯体半没水中。时有水老鼠蹿出,十分吓人。   前些日子,谢景就是在这里杀的苏钊,那时苏钊唾了他一口,未曾想到,没过多久日子,就轮到谢景自己来坐。   谢景四望观察,发现栅栏门上原有的五道锁,又多了三道,添至十八道。   “这些锁,我命人将它们全换了新的,为保稳妥,还多添了三道。”周峦指着栅栏门,向谢致和常蕙心介绍,实则说给谢景听。   一路没吭声的谢致终于发话,他的声音冷且沉:“一川,你我将他铐上去吧。”   周峦点头,忽然损了谢致一句:“你终于开口了。本来你要是再不说话,我都打算赞你‘惜字如金’了。”   谢致白了周峦一眼,淡淡道:“那从现在开始,我每说一个字,你就给我一锭金?”   周峦一楞,道:“也成……”   谢致用鼻子吸了口气:“锁人吧!”   周峦点头,旋即同谢致一道,将谢景锁在壁上。脖颈、手腕、手肘、腰间、膝盖、脚踝、一共十道锁,牢牢缩紧。谢景被迫伸展躯体,如剥皮老虎般呈列在壁上。   锁好了,周峦伸手拍了拍墙壁,对谢致和常蕙心道:“嘿嘿,这十道锁也是新的。”他开始分手中的钥匙,一共十八把,“十八把钥匙,我们每人六把,各自保管好。这样就算一个人那的钥匙失窃了,谢景也逃不了。”   “易宇小儿,歹毒至此!”谢景突然开始大骂,他想摇晃铁链增加气势,却发现自己设计的壁锁完美无缺,肢体根本不能动弹。谢景只能骂人:“易宇小儿,当初淫.靡骄纵,逆流倒施,被撵下皇位。却贼心不改,这会还妄想着重新做皇,挑唆朕的皇弟,篡夺朕的皇位。你就跟那樊春燕一样,是下三滥青楼妓馆里的货色……”樊春燕是前朝太后的闺名,谢景以为这样骂,周峦必起疑心,势必追问。反正现在天牢里几个人都是互相知底的,没有谁比谁高尚,谢景已下定决心,不顾自身羞耻,将当年前朝太后对他做的丑事说出来。   哪知周峦将双手交叉,道:“打住打住,这会没功夫听你骂街……错,是骂牢!”周峦纠正了自己的口误,又伸臂拦住谢致的肩头,对谢景道:“我要同殿下一道,赶去主持祭祀。上敬天地祖宗,下敬黎民社稷。”   谢景又一次被道破了心思,表情僵住,双唇亦僵住。   “哦,对了。”周峦告诉谢景:“你从来没资格自称‘朕’……”周峦指着自己胸脯:“朕、才是皇帝!”   周峦已麻利转身离去,谢致和常蕙心分别望了谢景一眼,亦转身离去。三人走得果断干脆,均未回头再看。谢景空望着三人背影,良久,他咬咬牙,哪里一口劲使重了,银牙半碎,一口的腥血。   ……   谢致、周峦、常蕙心三人走至天牢门口。处在最后的常蕙心滞住脚步,前面二男均察觉到,一齐回过头来。   常蕙心道:“宫中祭祀,我不方便参与。”   谢致旋即道:“那我将你安置在一处安全处,等我祭完了祀,就来找你。”   常蕙心摇头:“现今局势虽定,却仍隐有暗流,我担心有些脑子进水的会来劫狱,我还是守在天牢的好。”她见谢致一脸阴云,便柔声补充道:“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,再说,天牢内外都是周公子的布置,我不会又危险。”   周峦点头:“常姑娘说得是。”   谢致沉吟半响,缓缓道:“阿蕙,你不要再呼‘周公子’,现在要称呼‘陛下’。”   周峦连忙摆手:“不用不用,我刚才那些话,是说给牢里那位听的!”周峦拉起谢致的手腕:“走啦走啦,殿下,去祭祀了!”见谢致脚下虽然迈步了,却接连扭头,瞄常蕙心,周峦忙冲常蕙心招手:“常姑娘,这里先交给给你,我和殿下马上回来!”   走得远了,距离常蕙心远了,在她听不到的地方,周峦才凑近谢致耳边,问道:“怎么,留她和谢景在一起,你不放心?”   谢致道:“有什么不放心。她心是我的,人也是我的,我也是她的。”   “嘶——”周峦做了个哆嗦的姿势,抱怨道:“好冷好肉麻!”   谢致用手肘撞了周峦一下,表示不满。过会,他问周峦:“待会……你会主持祭祀吗?可别出什么纰漏!”   周峦咧嘴:“嘿,小瞧我!我当年威风八面主持祭祀的时候,你还是个小屁孩呢!”   谢致淡淡道:“我是小屁孩的时候,你是更小的屁孩,就算是主持了祭祀,也是个主持祭祀的更小屁孩!”   两人正拌着嘴,忽有一谢致的下属飞奔来报:“报——启禀殿下。”   谢致见是常乐,便问:“什么事?说。”   “殿下恕罪,属下失职,殿下命属下跟踪容桐容大人,属下一时晃眼……就跟丢了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今天是520,我爱你们,你们是我写文最大的动力╭(╯3╰)╮   为表感谢,今天留言的都送一份小红包! ☆、第67章 月照梨花(一)   容桐不会武功,又不机警。常乐武艺卓绝,训练有素,常乐怎么会将容桐跟丢呢?除非有人在暗中帮助容桐,今日,在宫里有这能力的……谢致想着想着,就望向周峦。   周峦双脚往后一跳,不打自招地问:“你瞧我做什么?”的确是周峦命人引开了常乐,助容桐离去。   谢致的表情十分严肃,对周峦道:“我答应了人,要保书呆子安全。”必须言而有信。   周峦伸了个懒腰,“别紧张,难不成你觉得我会杀琴父?怎么可能,我下得去手吗?”周峦双臂上举,本来是伸懒腰的,可伸着伸着,右臂就搭上了谢致肩头。   周峦摇晃谢致的肩膀:“殿下,我要送你一份大礼。”   谢致扭头,“什么大礼?”他脑袋几乎凑近了周峦的脑袋,周峦用力将谢致的脑袋拔开,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说。   谢致哼了一句:“神神秘秘。”   ~   方才皇帝在殿外中箭,继而跪地被擒。殿内乱作一团,不少大臣试图逃跑,容桐犹豫片刻,也决心逃跑。便拔腿欲追上去。他还未来得及追上,前面的大臣们就已被周峦禁卫拦下。禁卫们的气焰并不嚣张,说话均温声细气,邀请诸位大臣回去参加祭祀。   大臣们沉默了会,皆转了身,不得不重返殿中。   容桐落在后面,瞧见情况不妙,立即躲在青石台上的一只朱柱后。过会,禁卫们和大臣们都从台下经过,却没有人心生怀疑。容桐自以为没人发现,过会,他蹑手蹑脚从柱子后面踱出来,左右张望,空无一人。   容桐的胆子顿粗,放心朝前走了。但以往他在宫中走路,接有内侍在前面接引,而且走来走去也就只那几条道:宫门至金殿,金殿至御书房,御书房至宫门。   其它的路容桐根本就没走过,更谈不上熟悉,不一会儿,他就迷路了。   容桐一个人走着,今日宫内的路面没人打扫,路上竟然有了小石子。他用脚尖踢石子,心里回响禁卫同朝臣们的对话,劝朝臣们回去参加祭祀……祭祀,谁主持?周峦么?他竟然是小皇帝易宇,金枝玉叶,龙章贵胄……他容桐只是普通一株桐树,以前竟让周峦喊他“大哥”。   再想起当时自己劝周峦,让周峦效忠皇帝的那些话……现在想来,全无劝头!   他们彻底就是两拨人。   又想到今日殿上,皇帝的所作所为,容桐的心情彻底阴下来,无比沉郁。   “救……救、命。”很细微的女子声音,似乎带着哭,亦带着怯,使她本来就很好听的莺语添了几分柔弱,更激起男人的保护欲。   容桐回头看,现今身在的地方乱石嶙峋,颇有奇意,可惜皆有人工雕凿,少了几分自然。方圆百来丈,偌大的地方,全是这种乱石,还有半亩池塘,可惜天寒地冻的,池塘连着池畔的水榭一齐被冰封。   不知身处何地。   亦未瞧见发声的人。   容桐咳了两声,继续背着手往前走。   “救、救……命。”女子的声音又发出来。   容桐细听女子的声音:她的声音若有若无,如丝萦绕,该不会是女鬼吧?是女鬼又怎样?他又不是没见过!   他忽然念起心中唯一一位“女鬼”,百感交集。   容桐伫立少顷,循声寻去,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,发出碎且轻的响声,就像多毛小狗在地上扫尾巴的声音。容桐走着走着,突然发现身旁不远处,有一只小雀,也在雪地里走,它每跳一步,地上就多个四只指头的爪印,一路蜿蜒。   容桐心情稍好,嘴角泛起了浅笑。   “救……命……”   容桐再次听见女子的求救声,他快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——原来是一座假石,后头烂漫开着大片梅花。   他弯腰,拨枝,入梅花丛中,见着一名白衣女子蹲在地上,双手抱膝,泪痕半干,恍若梅花仙。   女子瞧见来人,忽然改蹲做跪,轻声求道:“容大人,救救奴家!救救陛下!”她一动作,衣上沾染的淡梅清香全都朝着容桐飘散来,他闻在鼻中,怔然恍惚。再回过神来,吃惊于这名女子竟认识他。仔细观察她的穿着打扮,衣裳虽是一色纯白,上头却绣了一色隐纹,素雅不失精美,她绝非宫人。   容桐赶紧扶起女子:“娘娘快请起来,如此举动,折煞小臣!”   女子一连串说了许多话,因为心急,讲得毫无章法:“蔡姐姐已经被害,他们还要害臣妾的孩子。陛下的血脉不可以被他们除去啊……大人救救臣妾!”女子抹泪,说着又要下跪,容桐连忙将她扶住了,问道:“娘娘,你别哭,慢慢讲,是怎么一回事?”   这女子便是身怀六甲的袁宝林。之前,她从皇帝口中套出蔡修仪也怀了身孕,出于“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”的心态,袁宝林收买了几位蔡修仪的贴身内侍、宫人。今早,袁宝林照例待在自己的寝殿,忽有蔡修仪的内侍来通风报信,说有早朝过后,有一批陌生内侍悄潜进菡萏殿,二话不说逼迫蔡修仪坠了胎。   袁宝林立刻让贴身侍女穿上宝林妆,躺在帐中,谎称抱恙。她自己则悄潜出殿,本欲去寻皇帝,却听闻宫中□□,惊吓之下,就躲在了假石后。这会神魂稍安,试探着喊了一下“救命”。   袁宝林之前伴着皇帝,曾遥遥见过容桐两面,记下了他的模样。   袁宝林凝视着容桐,又滴下泪来。容桐瞧着她,只觉这位皇帝的妃嫔,是和常蕙心完全不一样的女人,常蕙心是看得他心快痴了,这位是哭得他心快化了。容桐再次问道:“娘娘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他依据只言片语,猜道了一二:“是有人要害……龙嗣?”   袁宝林隐去事情的前半截,只道蔡修仪与她姊妹情深,舍命派人提醒她。后半截照讲,道出有人想要除尽皇帝龙嗣。   容桐听完皱起眉头:“是何人要除去龙子嗣?”   “臣妾不知!”袁宝林恳求道:“容大人救救我,救救陛下!”   容桐沉吟良久,眉头仍皱,问道:“朝中官吏以百计,娘娘何故独托于我?”   袁宝林官门出身,又做过宫人,很会察言观色,顷刻答道:“陛下经常向臣妾提起容大人,陛下对大人颇为信任和看重……”她捕捉到容桐眸色骤黯,还带着厉色,猜测片刻,立马补充道:“如若陛下今日在殿上做了让容大人难过的事,那也是……那也是陛下混淆视听的苦肉计!”袁宝林是瞎蒙的,却正好撞在容桐心头上:“陛下最信任的便是大人您,陛下甚至曾对臣妾提及,若是百年之后……托孤重任必将委于容大人!”   经历过的变故太多,容桐虽然心思流转大动,却仍对袁宝林的话半信半疑。他思忖了下,轻声邀道:“娘娘,且随臣来。”   “大人可是有法子,能带臣妾去见陛下?”一直是默默流泪的袁宝林突然哭了出来:“哪怕只是一面……求求容大人了!”   容桐没办法听袁宝林的哭声,她一哭,他就没力气了。容桐无奈,“娘娘,您别哭。”   容桐声音虚弱:“娘娘且须忍耐,只怕最近这些日子,娘娘都无法见到陛下。臣不知陛下被羁押在宫中何处,但为了娘娘安全,娘娘必须速出宫去!”   袁宝林仍是低泣,容桐只好恐吓她,“娘娘再哭,就要被梅林外头的人听见了。”   这一句话,令袁宝林骤然止啼。   容桐盯着她看了几眼,嘱咐道:“娘娘且随臣出去,务必跟紧在臣身后,一旦发生任何情况,见机行事。”   “明白了。”袁宝林本来嗓子就细,一应诺一低头,更显乖巧。   容桐又多看了她一眼。   容桐正色引路,蹑着手脚从梅林出去。因担心梅枝会刮伤袁宝林,每经过两枝挨得近的梅树,容桐都要将它们的枝干拨开。容桐护花,只为她是天子亲眷,亦是行动艰难的孕妇……所以一路行来,他的神色都十分自然。   袁宝林紧紧跟在容桐后面,睁大了一双小鹿眼睛,瞧着他的后面,不知不觉眨了又眨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明天要去魔都办事,至少三天,攒了一些存稿箱发文,一般是早上八点(明天没有,后天和大后头有)。大家的回复,还有送积分可能能及时,望见谅。我回家了都会补。   谢谢投雷:   甄妖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1907:11:46   兰若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2011:16:05   小说难找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2014:58:40   宝贝21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2015:14:28 ☆、第68章 月照梨花(二)   容桐带着袁宝林出宫,不下十次碰见守卫,几番躲藏。容桐一颗心,剧烈跳起又剧烈落下,两侧腋下和手心都是汗。到最后,逃至宫外时,容桐腋下和掌心的汗全干了。他听见身后的袁宝林轻轻呼了一口气,不由得回头冲她笑道:“还好,有惊无险。”他自以为无人跟踪。   袁宝林眨了眨眼睛,仰着一张微红的小脸望着容桐,嘴角弯起来,像个横着的小月亮。   容桐笑出了声,觉得袁宝林像个妹妹。   袁宝林又眨了眨眼,可以发现她睫毛很长。袁宝林问容桐:“大人,我们暂避何处?   容桐想了想,答道:“微臣家中。”   这宫外也有梅林,此时此刻,两人就立在梅林中。可惜这里的梅花.苞多,绽放得少。偶有几只,还被雪层层压住,不似梅花,到似梨花。   袁宝林望着“梨花”出神,忽然自言自语:“这花要是晚上被月亮照着,就更好看了。”   容桐听着,心想:夜晚漆黑,纵算月亮照了,无论是雪是花,均也没白天明亮啊!   但眼前这位是娘娘,非议不得。再说,因为有话直说,他遭得罪已经够多啦!容桐应道:“可能吧!”   ~   那厢,容桐在周峦的监视下离开皇宫;这厢,周峦和谢致已着手祭祀。   寝殿内,内侍们从翻出一套崭新的龙袍,伺候周峦穿上。这套龙袍是按照谢景的尺寸裁剪的,周峦穿在身上,其实显得略大,有些空荡。可众内侍皆叫好,赞陛下龙体伟岸,龙袍再称身不过了。   周峦一笑而过。   重新复位的小皇帝,着帝冕龙袍,整装一新,步出殿外。   谢致候在门外,听见一簇脚步声,他转过身来,双臂还保持着交叉抱在胸前的姿势。谢致眼前一亮:看来周峦这个人,是衣服穿得越华丽,越显英俊。他往日锦衣裘服,风姿高雅,已十分好看。这会着了龙袍,更好看了,飞扬的风姿沉淀下去,自然散发出帝王威严。   依着谢致的性子,他本该赞一句,称赞周峦的英俊快要赶上他。但今日此刻,不知道怎么了,谢致的话竟哽在喉咙里,发不出声。又好似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,令他的身体隐隐刺痛。谢致在不知不觉中放下双臂,朝着周峦,微微鞠了一躬。   周峦将谢致的反应看在眼里,却不多言,冲谢致笑道:“殿下,祭祀要开始了,与我同去吧。”   谢致“嗯”了一声,他垂着眸,无人看得清他眼中深色,亦无人能窥他心中情绪。   周峦大致能够猜到。   祭祀,极为郑重,在金殿前举行。   内侍已将殿外旷地上的积雪全部清楚。台阶和道路两侧,依礼摆置好祭祀要用的器皿。两扇镀金的铜制殿门大敞,如若远眺,可以窥见殿内焕然一新,龙椅、玉阶、地面无一不锃亮。只有龙柱上那一个缺口和被半截斩断的金龙,能让人稍稍忆起,一个时辰前这里曾发生腥风血雨,赤红满目,残肢遍地,皇朝的尊位换了人坐。   百官立在空地上,百官前头,是一路直上的台阶,因为刚刚经历了宫变,为防反复,每一级台阶的左右两侧,均屹立了两位着重铠的禁卫,站姿勃勃。他们的右手均握着一杆长枪,枪杆笔直,枪头直冲蓝天。百官从下往上仰望,顿觉气势恢宏,士兵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精气神,又感染了百官,令百官一扫疲态。   而在这台阶的尽头,伫着年轻的皇帝周峦,他俯视百官,背后是他重新夺回的金銮殿——它依旧金光灿灿,甚至比以前更漂亮。   周峦不让内侍传旨,却让众禁卫将开始祭祀的命令一级一级沿着台阶传下去,犹如士兵在军营中报数由远及近,听在百官耳中,分层次地越来越高亢嘹亮。   当皇帝的旨意传至最后一级,到达旷地,洪亮的声音令诸官心头大震,肩一颤,膝一屈,情不自禁跪下来。   百官伏地,接呼: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   一人声轻,百人声强,形成轰鸣,彻响云霄。   周峦站在最高处,看见这壮观景象,心潮起伏。他喉头哽咽:这一招是周仲晦教导他的。周仲晦说,数年或是数十年后,周峦复位,谢景朝的那些臣子不一定真心服他。周峦着龙袍帝冕在文武百官前第一次露面,一定要记得,设在殿前,不用内侍,让最刚毅的士兵逐级传令。这样,才能当庭立威,将百官慑服。   当年,周仲晦还曾再三叮嘱周峦:还朝复位初期,人心仍慌,肯定会有不少臣子心底持着观望的态度,不会为周峦的王朝卖出全力。这时候,周峦切不可埋怨、愤恨、甚至猜忌,因此明里暗里处置这些臣子这样只令帝王和臣子间的关系愈来愈疏,朝臣由“不悦”变成“不服”,最后君臣二心,沟壑难弥,朝臣造反,王朝崩裂。   周仲晦告诫周峦,身为君王,首先要做到的是容人。其次要以诚相待,用人不疑。有些朝臣不服你不要紧,只要你真心且公正地对待他们,总有一天,他们会死心塌地效忠你。君臣团结一心,王朝蒸蒸日上。   当时周峦听完这番语重心长的话,随即问周仲晦:“师傅,你已经这么通透,为什么不干脆来坐朕这个位置?”   周仲晦只轻轻道了四个字:“臣无异心。”   这会,周峦放眼下望,他视力极佳,瞧见底下有些官员的脸上,果然出现了周仲晦预料到的观望表情。周峦心头感慨,暗暗告诫自己,以后一定要随时随刻记住师傅的教诲,治理好这片江山。   周峦的下巴缓缓扬起,睁大了一双星目望向天空。碧空如洗,清澈净朗,却望不见周仲晦的英灵。   谁也不知道,刚刚复位的皇帝,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红了眼眶。   周峦吸了吸鼻子,望见谢致单膝跪着,也在拜他。周峦忙令禁卫传旨——陛下请汉王速上台来!   诸官不知何事,心头一紧。莫说诸官,就是谢致自己,也是心上骤缩,仿佛谁在体内捏了只拳头。   谢致面无表情,不紧不慢拾级而上,登至殿前高台,站在周峦面前。片刻后,谢致屈背弯腰,欲缓缓再跪,周峦却上前一步,搀扶住他。无需禁卫传令,周峦自运起内力,朗声告诉众官:“此番拨乱反正,汉王至始至终与朕齐心,不惧危险,不顾自身安危,亦是他亲手生擒住逆贼。功劳甚高,从今往后,汉王见天子,无需下跪!”   周峦补充道:“亦赐免死铁券一封。”永远不会有除去谢致之心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大家好,我是字数稀薄的存稿箱+_+ ☆、第69章 月照梨花(三)   周峦这一举动,出自好心,却犹如抬着架子将谢致举高,谢致双脚立地悬空,以后再抬起落下,都全由周峦操控。   谢致不得不弯腰,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:“臣——谢主隆恩。微臣愿誓死效忠,粉身碎骨,此生不悔。”   皇帝周峦豪迈大笑,扶住了汉王谢致。   ~   谢景被栓在水牢里,层层桎梏,无法脱身。他亲眼瞧见谢致、常蕙心、周峦三人一同远去,不久后,却又听见一人的步伐由远及近,重新回来。   这脚步谢景已听过千遍万遍,烂熟于心。他闭起双眼,思忖为何是常蕙心一人独自归来。   少顷,谢景拿定主意,决定静观其变,看常蕙心先做什么举动,先说什么话,他再灵活应对。   哪知常蕙心进来,一言不发。正巧监牢的栅栏外有一张桌子,数把椅子,她就捡了一张来坐。期间口渴,常蕙心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。   谢景本来不渴的,瞧见常蕙心喝水,那纤细白皙的脖颈因此而起伏,谢景忽然也感到渴。再想想,忽然发现哽在喉咙里的那些话全变成了刺,令嗓子喉咙一齐干涩难受,不由得咳了一声。   谢景面上一讪,觉得自己先出了声,等同于露怯——与常蕙心单独交锋第一回,他就败了。   谢景气恼,鼻息自然而然加重,却努力自抑住,不想再发出声音。   监牢内外静悄悄,偶尔有水耗子凫水的声音,听着森森然,愈发的压抑。   谢景感觉得到,水耗子钻进他的裤管,正顺着他的小腿肚往上爬,令他的心头起了阵阵刺痒,好似指甲尖划着粗糙石板,挠心的恐惧和难受。   闭着双眼的谢景,两睫微微颤动,他索性调匀自己的呼吸,参起禅来。心中默念佛法,忘却此刻身处何处。   可惜,能忘了物,却忘不了我,谢景心中杂念太多,始终无法入定。正巧水耗子的动作大了,击起波浪又带起阴风,吹得谢景的铁链哐当的响……他心中叹息一声,睁开眼来。   谢景瞧见,常蕙心仍背对着他,仍是偶尔喝茶——她好像一直在忙自己的事,似乎这处天地只有她自己,根本就没有谢景这个人。   谢景起先还好,后来,观察常蕙心的时间长了,谢景觉得这种被忽视的滋味非常难受。   牢中没有日晷,亦无钟漏,谢景全凭自己的经验来推算时间: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了,常蕙心始终不发一言,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?!   水耗子早蹿进地洞,遁得无踪无影,谢景却觉得心底蹿起了一只小耗子,在他胸腔内上下跳动,躁得慌。终于,他忍不住,启了唇,对着常蕙心的背影,轻轻唤了声:“蕙娘。”   许是声音太轻,亦或者是牢里的积水声音太大,淹没了谢景的声音,常蕙心没有回应他,甚至没有转过身来。   良久,谢景又唤了一声“蕙娘”,这次他的声音比上次要稍微提高些。   常蕙心不做任何回应。   再唤下去谢景也没面子,他便不再称呼她,思忖片刻,直接起了个话题:“这几年……你……过得还好吗?”   声音温柔,屡次哽咽,是个聋子也能听出其中的“愧疚”和“深情”。   常蕙心仍然不理谢景。   谢景目光一沉,盯着常蕙心的后背,眸现凶光。他闭眼又睁眼,眼帘几番起合,终于平复了恼羞,让自己平静下来。   “蕙……娘,你为什么……仍不愿同我讲话?”谢景问道,是因为她仍恨着他那杯毒药么?   谢景话音落地,须臾,常蕙心不急、不慢,转过身来。谢景见她转身,眸光一喜。   常蕙心却对着谢景,表情和言语皆平淡道:“我为剁肉刀,你为砧上肉。我为看监卫,你为阶下囚,我为什么要同你说话?”他有什么资格同她攀谈?!   谢景一怔,起先错愕,继而笑出声来。他是真心发笑的,心里没有一丁点生气。谢景笑道:“蕙娘,你还恨着我!”所以她故意说气话,刺激他,羞辱他!   谢景陡生趣味。   常蕙心看了谢景两眼,透过他的眼睛,看穿他心里在得意什么。常蕙心哭笑不得,最终转为冷嗤了一声。她摇着头,送了谢景四个字:“自作多情。”不等谢景开口,她已启唇再给他一击:“我回来,只因时局未稳,担心你若得逞逃狱,会给三吴带来麻烦,昨日清晨,你在汉王府里也看到了,难道你还认为我对你有情?”她对谢景早就没有情意了,不爱不恨,他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都不能令她产生任何情绪。所以她方才一直在做自己的事,完全无视了谢景的存在。   谢景抿着唇,看似不惊、不乍、不恼、不怒、不怨、不恨,十分温和。实则两排皓齿在唇下紧咬,十分不悦:昨日,他在汉王府撞见常蕙心和谢致的好事,就好似一扇本来糊得精美的纸窗,终于被人捅破了一个洞。而后诸般变故,尊卑在仅仅十四个时辰里更迭,就好似这张破了一个洞的窗户纸,连接被一拳接一拳的捅,一张纸几近稀巴烂,纸片犹如断更,坠坠粘在窗框上,风吹垂首,七零八落。   而现在,常蕙心直接讲穿昨日之事,便是将这些碎纸全都从窗框上拔起,这一扇窗彻底无了阻挡和防护,风来风往,冰寒彻骨。   明明当年是谢景亲自杀妻再娶,他却觉得,到这会,此时此刻,他和常蕙心的夫妻情分,才是真真正正断了个干净。   谢景竟有片刻的心凉。   谢景突然很想见谢致,又有一大番话想同常蕙心讲——但转念却觉得都没必要,没必要见,也没必要讲。谢景对常蕙心道:“你不要后悔。”   “她要后悔什么?”响亮的男声响起,周峦人未至,声音已抢着传过来。他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,站在常蕙心身边,呛谢景道:“后悔没同你一起泡在水牢里烂掉么?”   周峦才忙完祭祀,未换身上的龙袍,谢景一眼就瞧见了。谢景心中默默地说了句“沐猴而冠”。   常蕙心问周峦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“过来瞧瞧。”周峦笑道,说着,他朝常蕙心挤了挤眼,接着,目光往天牢入口的方向眺:“不放心的那位在外面,别别扭扭,不肯进来。”他说的便是谢致了,常蕙心一听,忙道:“我出去瞧瞧。”她同周峦告辞,离开天牢,去找门外的谢致。   转眼,换了周峦接替常蕙心,站在栅栏前,独自面对谢景。   谢景笑了一声,是真正笑出了声。   周峦亦勾起嘴角,道:“你既然都笑了,定是猜着朕来意为何。”   谢景表情漠然,不置可否——周峦这一句里自称了“朕”,谢景可不愿应答。   周峦上前一步,道:“谢景,朕离开前,你出言侮辱母后,是为大不敬。祭祀为重,朕当时匆匆离开,还未来得及向你问责。”之前,周峦离去时看似无意,面上挂笑,暗中却将谢景那句“你就跟那樊燕春一样,是下三滥青楼妓馆里的货色”听进心里。方才祭祀的时候,他几番想起,如骨鲠在喉。是以祭祀完毕,立刻折返天牢。   “呵——”谢景又发轻笑,斜眼看着周峦:“你将朕的话听进去了。”   周峦道:“那是自然,你的每一句话,每一条恶状,朕都会替天下人牢牢记下,让你数倍偿还!”   “不是这样吧,易小儿,你只是想问朕,为何要用到‘青楼妓馆下三滥’这七个字。”谢景笑道:“来、来、来,朕来告诉你。”栅栏内外,两个男人都自称是“朕”。   周峦后退一步,似乎并不好奇:“呵,你要栽赃诬陷母后,自然尽捡恶毒的词来说,也不管是不是凭空捏造。谢景,你一贯如此,血口喷人只为逞口舌之快,是个人,都不会将你这狗舌狗语放在心上。”   谢景道:“你上不上心,与朕无关。朕只讲朕亲身经历的,确实发生过的事情。”谢景话音顿住。   在从前,太后的所作所为,是谢景隐匿在心底最深处的耻辱秘密,他曾发誓不对任何人提起。可是自从苏妍妍将此事道破,再到逼宫落败,成为阶下囚,他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在乎羞耻……谢景的脖子被固定着,他只能将眼珠往下转,瞧着底下浑浊的水,再将眼眸挑上,天顶上污浊一片,全是黑霉。在谢景的脑海里,忽然四面想起常蕙心的话:我为剁肉刀,你为砧上肉。我为看监卫,你为阶下囚。   我为剁肉刀,你为砧上肉。我为看监卫,你为阶下囚。   这两句话一直在谢景脑海里重复响起,渐渐地,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接受这两句话了。   谢景将当年太后如何对他下药,如何用铁链将他绑在床.上,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……逐一回忆出来,言语流利,他甚至能回忆出许多细节,比方说:太后反着手腕,掌心向上,是用的食指挑起他的下巴。他还记得,她小指上带了个纯金的甲套,镶着碧玉和蓝宝。   谢景发现自己波澜不惊,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,他说:“那日回家,我自觉不能面对妻子,与她同.床共枕,几次习惯要伸手抱她,却又不敢,觉得自己会弄脏她。就在这时候,宫里内侍送来的太后的赏赐,不提封赏愿意,只道太后对我非常满意。赏赐很丰厚,蕙娘便问我,是做了什么事,让太后如此高兴?是我又除了奸臣,还是匡正返京有望?究竟是解了内忧还是安了外患?我无言以对,几近崩溃。”谢景淡淡地对周峦说:“不过后来就好了,后来你母后召我,我是召之即来。再后来,她不召我,我也常常去找她,毕竟我们也算一对偷.情鸳鸯嘛。”谢景讲完,扫了周峦一眼,发现他不似自己这般,能做到心中平静。牢中昏幽,却仍能看见周峦双颊紧绷,嘴唇泛白。   谢景对着周峦冷笑:“你不信么?”谢景道:“那我再举几例。”便举了几个小例子,比方说小皇帝跌了一跤,膝盖磕出血来。皇帝哭啼,太后赶来陪伴小皇帝的,但是中途听说谢景进宫,便匆匆就丢下小皇帝,私会情郎去了。   周峦听着,心中暗自将时间、地点、起因和结果一比对,发现均对得上,全部吻合。他心中难过,嘴上却淡散道:“空穴来风,你这么费尽心思诋毁母后,不过就是想让朕难堪罢了。”   “是啊,你的难堪可是够多了!”谢景叹气,似在同情周峦:“朕记得最清楚的一回,就是樊春燕又抛下了发烧的你,大半夜的,跑来钻朕的被窝。朕问她,怎么对自己儿子这么不上心?你极力维护,最最可亲的母后对朕说,她当初是为了后位,才会给身上有味儿的七十老头子生儿子,只有扶了你做皇帝,她才能当太后……所以她才不得不教导你,带着你,要不是为了那个位置,她真心不想看到你,一见着就记起老头子,立刻犯呕吐恶心。”谢景的嘴角越翘越高,觉得自己不痛快,别人也不高兴,两厢刺痛,这感觉真是爽,“然后,你母后使劲往朕怀里钻,她身上滑溜溜的……她求着朕,说讨厌姓‘易’的孩子,乞求给朕生个孩子,姓‘谢’。朕说那不成,孩儿出来,小陛下多了个弟弟,要岂不是要喊朕‘阿爹’。你母后说,只要我给她,让你喊我‘父皇’都成!哈哈,那一晚朕便生了恶趣,非要你母后喊着讨厌你,要杀了你,朕才给她。她喊得越大声,朕就给得越多。啧啧,一晚的滋味,颇为销.魂……”   “你住口!”周峦终是克制不住,手指谢景面门,喝了出来。   谢景笑问:“怎么,生气了?之前殿外让你杀你不杀,说要将朕游街,这会恼羞成怒了,要改变主意了?”谢景嘴角抽搐,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怕的:怕周峦少年气盛,一冲动真在这里把他杀了。   所以谢景故意反讥他。   周峦似乎中招,摇头道:“君王金口,说出的话句句如鼎承诺,朕既然说了要将你游街,就不会在这里杀里。倘若朕言而无信,句句反悔,句句戏言,那岂不成了你这样的反复小人?”周峦将双臂背在背后,昂首挺胸对谢景道:“母后是怎么样的人,朕最清楚不过,岂会受你挑拨,信你胡诌。”   谢景眨眼:“你清楚就好。”   周峦道:“朕只是未想到,谢景,你出生名门,饱读诗书,还曾窃过天下之尊。怎么全无教养,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?!”   谢景道:“朕只是如实转述,更没教养的是你母后,所以朕才说,她类‘青楼妓馆下三滥’……”   “朕劝你不要再口吐这些粗鄙之言!”周峦打断道。   谢景挣了挣腕上的束缚,奈何手上无力,铁栓牢固,根本挣不动,他甚至都没弄出一丁点响声。谢景注视周峦,道:“朕长着一张嘴,想说什么便说什么,你若不服,大可进牢来割去朕的舌头。”   周峦不禁前迈一步:“你——”   谢景提醒道:“怎么,忘了这十八把锁分了三份?你要想割朕的舌头,还得先找谢遂志和常蕙心讨钥匙!”这番话是一箭双雕,既呛了周峦,又挑拨了周峦同其他二人的关系。   周峦亦注视谢景,可惜道:“昔年你窃国时,玩的把戏尚还有点意思。这会儿,你恶毒词句,手段低劣,已沦落成骂街泼妇般。”   谢景道:“你母后与朕相处时日太多,朕还有许多事可以回忆。”   周峦却摇头道:“谢景,劝你省省力气吧!你就是胡编乱造,想破了脑袋,编出许多故事来,也只能自己说给自己听。也没人会听见,没人会在意。”周峦摊开双臂,耸了耸肩膀,轻松笑道:“连朕都不上心,你说,你就算把这些事全说过去,又有谁在乎听?”周峦说完,转身离去,他的步子并不急躁,亦不迟滞,就按着平常步速,逐渐远离。谢景竟真还在背后讲述,于是又有好几件事传进周峦耳朵里。   周峦几乎快将天牢的甬道走完,才听不见谢景言语。周峦放眼瞧了瞧,再往前数丈,拐个弯,就会瞧见大门。那里是出口处,由数名周峦的亲信看守。周峦停下脚步,立在原地,竟似傻了一般,眸中全是空洞。   他身前身后,均是漫长且幽暗的甬道,无比寂寥。   良久,周峦突然身子一软,靠在道壁上。他仰着头,睁大了眼睛,向头顶上望去。顶上明明没有什么好看的,明明是丑陋的生着苔的,既渗水又掉污还结着蜘蛛网的天顶,可是为什么他看着看着,就哭了出来。   此时此刻,周峦眨了下眼,表情像一个刚有了视力的婴孩,想努力将这世间看清楚。婴孩的第一眼一般都会看见自己母亲……周峦唇泛苦笑,母亲是个怎样的人,其实他心里一直清楚。   所以谢景一说,周峦就知道,那每一件过往,均没有造假。   周峦一个人靠着墙壁,默哭了许久,再一抬头,发现常蕙心站在不远处,清清冷冷瞧着他。   周峦吸吸鼻子,他知道自己这会是怎样一副丑样,眼睛通红,颊上鼻下唇上全是眼泪,既幼稚又难堪……这会抹眼泪也来不及了,周峦干脆不擦眼泪,直接噙起带泪的嘴角,冲常蕙心笑道:“你怎么又进来了?”   常蕙心道:“外头那位担心你掉进去了,让我进来瞧瞧。”她方才出去,和谢致几句攀谈,便发现谢致和周峦重返天牢,并非谢致放心不下。相反的,是周峦想重返天牢,扯上谢致做借口。这么一对证,常蕙心和谢致互看一眼,均觉周峦蹊跷。两人便没有立刻离去,而是在牢外等候周峦,久等不至,谢致对常蕙心道:“你进去看看情况,我担心他掉进去了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我回来啦,让大家久等了╭(╯3╰)╮   正文不多了,会日更到结尾。   谢谢投雷:   1309481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2100:48:14   13094814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:2014-05-2100:49:39 ☆、第70章 月照梨花(四)   听说谢致担心“他掉进去了”,周峦翘起嘴角,寻思着也要开几句有关谢致的玩笑,礼尚往来。却发现因为方才心情悲郁至底,这会有意放松,重归欢乐,心却仍是沉沉的,仍高兴不起来。   不仅高兴不起来,周峦还当着常蕙心的面,又掉了几滴泪。太狼狈又太尴尬了,他同常蕙心又不是很熟,周峦忙背过身去,掩饰尴尬。   良久,甬道内听不见人声,只有周峦和常蕙心的呼吸声。渐渐的,周峦发现自己的呼吸声比常蕙心的呼吸声重,他赶紧调节自己的吐纳……却不知怎地,吐纳竟不能控制,越来越粗重。   突然,周峦听见背后的常蕙心劝他:“谢丽光最擅长用言语扰乱人的心智,如果他说了什么,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  周峦觉得鼻子酸,眼眶也酸。   常蕙心又道:“我刚刚回京城那段日子,屡屡得知旧事,每多弄清一件事,就多痛苦一分。后来我明白了,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,耿耿于怀只会让自己更难过,不如向前看,以后还有真心人陪伴在身边。”她声音温柔,好似一位姐姐,周峦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。   他对着常蕙心,眼泪一下子就簌簌蹿下来。周峦的眼泪滴着,唇角却不是哭而是笑,甚至张启双唇,隐隐露出皓齿,笑出声来。这一刻,周峦心里没有一丝负担,心道眼前的女人说话真是讨厌,引得他既难过又开心。   周峦咧嘴,告诉常蕙心:“你说话真令人讨厌。”   “讨厌她做什么,要讨厌就讨厌我。”谢致不知几时也进了甬道。   周峦问:“你不是说不进来的吗?”   谢致道:“是不打算进来。”他不欲面对谢景,这会也不准备往前走。   周峦便呛声:“那你现今怎么进来了?”   “你哭得太大声。”   周峦:“……”   谢致脚下移步,突然伸臂将周峦一揽,缓缓道:“要哭就哭个痛快。”周峦嘴角抽搐,眉毛跳动,终是克制不住,伏在谢致肩上嚎嚎大哭。   哭完,周峦一抹眼泪,道:“好多了。”他面露愧色,轻声对谢致说:“对不起,我第一次从凉州重回来的时候,骗了你。”又对常蕙心道:“之前一路进京,我也骗了你,对不起。”   “嗯。”谢致瘫着一张脸:“早知道你是个骗子,那只水晶极目镜我就不付钱了。”   周峦彻底笑起来,以手掩唇,在谢致耳畔低语数句。他虽然遮掩,但是隔着很近,常蕙心仍听见了“生辰”,“寿宴”几个词。她前后一联系,便明白了:如今局势只是暂稳,仍有暗涌。明日除夕,正好是谢致的生辰,周峦想给谢致办一场恢宏热闹的寿宴,也借此机会,笼络大臣,君臣同乐——当然,这也是周峦的主要目的。   给谢致办寿宴,其实就是个幌子。   谢致挑眉,声音骤然提高,似乎十分不满意:“这就是你之前说送我的大礼?!”他咬了唇,轻斥:“我刚才就不该同情你这个骗子!”   周峦连忙摆手,想要澄清他准备的大礼可不是这,大礼与寿宴无关。但周峦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,谢致却已弯腰低头,改变了语气:“臣谨遵陛下旨意。”   周峦的话堵在胸口,憋得慌。   ~   除夕,雪后放晴,艳阳天。   时逢佳节,城中家家都热闹,但是最热闹的,还属汉王府里。   复位不久的皇帝,亲自主持,为汉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。京中的官吏都去了,比日常早朝还到得齐整些。人多坐不下,桌子从堂里摆到堂外,走廊两侧,后院……连池塘旁边都摆了两桌。几位朝臣喝到微醺,站起身欲去小解,两腿摇摇晃晃,同桌的官吏赶紧扶他:“唉、唉,当心!”诸人打趣:“别坠到塘子里去了!”   众皆哄笑,引得附近一圈桌子旁坐的大臣们皆朝这边看,私语打听,得知了真相。便有谢致身边的官员,喝得太多,一时口无遮拦冲:“殿下,您的府邸太窄啦!”这位官员笑道:“殿下应该让陛下给您扩建!”   谢致之前鲜少表情,听到这里,终忍不住皱眉,脸布愁云。少顷,谢致眺眼,偷望向正同几位大臣谈笑饮酒的皇帝周峦。   周峦说今日就像是家宴,大家不妨放开了来喝。起先,诸位朝臣还略有拘谨,这会喝多了,已逐显散漫……有几位话多的,与谢致稍微熟一点的大臣向谢致由衷感叹,如今的新皇帝,昨日祭祀的时候,比他前一位威严。今日宴会,新皇帝和善宽厚,诸事有趣,没想到论起可亲,新一位亦比旧一位更加可亲!   叫大家怎能不喜欢!   谢致淡淡注视着周峦,抿了抿唇。周峦的目光却不曾向谢致这边投来,新皇帝忙着与不同的朝臣闲聊,三言两语,就能点到点子上去,不失不过。   可见皇帝私下下了多少功夫,却从不曾放到面上来。   突然有一位着绿衣的大臣从桌边冲了过来,动作莽撞,带倒了座下的椅凳。绿衣大臣冲至周峦面前跪下,叩首道:“陛下,微臣死罪!”   周峦面露诧异:“李大人,你何罪之有?”   李大人两臂一颤,宽大的袍袖里掉出一只匕首,叮咚落地。李大人磕头坦诚道:“小的、小的受谢景逆贼挑唆,还曾妄念……妄念在今日为他夺回、夺回……罪臣见陛下今日处事,平易近人。陛下几番与罪臣交心,询问关切罪臣的身体,有无烦恼,又对臣知无不言。陛下对臣的好……令臣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痛悔!罪臣已幡然醒悟,不该助纣,心甘情愿受陛下严惩!”   却原来,是心念谢景的旧臣。   周遭的喧哗倏然寂静,变作鸦雀无声。许多半醉的人,立刻酒醒了。   众人头顶上,冬日的太阳竟也觉得有些烤人。   气氛压抑,呼吸不畅。   最先温和笑出声的,是皇帝周峦。他前进两步,亲自弯腰捡起地面上的匕首,右臂忽地一扬。众臣瞧着他的动作,均是心头一窒,以为皇帝要杀李大人。   周峦却将匕首高高抛起,划出一道仿若虹桥的弯,将匕首准确投入池塘。   周峦躬身前倾,亲自扶起李大人:“大人只是一时糊涂了!朕任人一贯为贤、为才,不拘束于这些。大人将来为国出力,朕既往不纠。”   李大人自是伏泣。   周遭诸位大臣均低头,默然不语。   谢致往左右看了看,目光最后胶在右上角的那一桌宴席上。少顷,他将目光缓缓移开。   听着周峦又安慰了李大人几句,接着,年轻和善的皇帝举起酒杯,自罚一杯,竟道“为诸位压惊”。   大家几时听过天子说这样的话,立觉当今陛下有一股子随和气,赶紧站起身来,举酒谢恩。很快,紧张的气氛消散,欢声笑语又重回到汉王府内。   近申时的时候,谢致悄悄溜了出来,他今日穿着灰衣,并不显眼,是以寿星欲离府,竟无人发现。   谢致不走正门,也不走侧门,纵身一跃,就坐在了墙头。他跷起一只腿,正准备往下跃,却下意识地回头低望,发现常蕙心正站在府内墙根处,抬头望他。   谢致问道:“你怎么也出来了?”   常蕙心一跃而起,反问道:“你说呢?”   这寿宴,已经不是谢致的寿宴。再待下去,还有什么意思?   谢致释然而笑,右臂从常蕙心背后绕过去,揽着她一同跃下,离开汉王府。   除夕之日,百姓们多待聚在各自家中,平日热闹拥挤的街道,今日竟鲜少见人。   再加上街道两侧的店铺均未开门,小商小贩也不出来摆摊,整个街道空旷无比。   谢致和常蕙心牵手走到一条街,这条街上竟只有他们两人。   谢致往左看,往右看:挨家挨户都挂了红灯笼,贴了桃符、门神……就是这些装饰物的功劳吧,空旷的街道竟没有死气,不显得孤寂。   但谢致却也做不到,似这些灯笼、桃符般红彤彤喜气洋洋。   常蕙心突然问:“三吴,方才那李大人,是演的吧?”   “是。”谢致如实告知:“不知你瞧见没有,右上角那一桌坐着的,里面有几位才是真有心的。那几位应该就是暗卫的头领。昨日殿上,这些人虽然没有站出来,但心中始终忠于……”谢致顿了一下,似在斟酌该怎么称呼谢景。最终,谢致选择用“大哥”这个称呼。   谢致道:“他们始终效忠我大哥。大哥现今关押在天牢,这几位同他失去了联系,不得不擅自主张,定下今日在我寿宴上行刺,先捉陛下,接着去宫内救出大哥。陛下早知其计,便安排了人来演‘迷途知返’,果然,那些人心有所动,放弃了原来的计划。”谢致话音在顿,他的语速很慢,每走一步,才说上一两个字,“我想,那几位,以后也不会再谋反了。”   常蕙心追问:“李大人这出戏,陛下……事先同你商量过的?”昨日谢致和周峦在甬道中私语,常蕙心并未听到他们讲得这么细。   谢致声音放低:“嗯,他今早驾临时,同我打过招呼。”他忽然步伐加快,急走几步,常蕙心被他牵着,也不得不加快步伐。走着走着,谢致突然偏头道:“我有点难受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大家的支持,这文正文这周就能完结。后头还有最后一个小高.潮==# ☆、第71章 月照梨花(五)   “怎么了?”常蕙心的心立刻揪了起来,情不自禁扶住谢致:“怎么觉着难受了?是胸闷?是刚才府里的食物有问题,还是替我续命那事出了差错?”   谢致一楞,先是伸手抚了常蕙心的手背,开心笑起来。而后才道:“都没有,陛下没有下毒,我自己身体也没有问题。”   常蕙心沉默片刻,问道:“是因为今日的宴会沉闷么?”   谢致轻抚常蕙心手背,小时候谢致抓常蕙心的手,觉得她的手背又大又宽厚。现今她的手却又小又细,细细柔柔包裹在他粗糙的掌心。   谢致五指蜷曲,将常蕙心的手抓起来,道:“嗯。”   常蕙心沉默不语。今日,周峦才第二日当皇帝,以后谢致只要留在朝中,这样郁闷难受的日子还要长长久久过下去。她不愿见谢致郁郁寡欢,不由劝道:“今日的寿宴是过得有些让人胸闷,明年我们好好过。”   谢致道:“我过生日的时候,不想请那么多人,只想和你一起,就跟平常一样。”说到这,谢致心有所动,徐徐旋起嘴角,脸上浮现满足之色:“不过话说回来,你回来后,我过的这个生日,是我心里最热闹的。”往年都太孤寂了,无论是过生日,还是过年,因为始终缺少一个人,再热闹都冷清。   常蕙心仍想着周峦当了皇帝的事,恐怕谢致将来日日都要郁郁寡欢。她说:“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……”常蕙心正准备对谢致说,不如我们离京吧!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去,就听见谢致问她:“你说……我们是出了京城,还是住进皇宫?”   “什么?”常蕙心失声喊出来。   谢致瞅了她几眼,嘴角一勾:“后边那半句,我也就是那么一说。”有那么一瞬间,常蕙心仿佛瞧见初次和谢致重逢时,他的神态眸光。当然,也只那么一瞬,稍纵即逝。   谢致抓着常蕙心的手突然掐紧,低声道:“有人跟踪。”   常蕙心旋即回头,发现就在距离两个不远的拐角处,有数寸青色衣角露了出来。常蕙心勾唇一笑,心想这跟踪的人,藏得真够低劣的。   常蕙心轻轻在谢致耳边说:“我们逗逗他。”   谢致眨眨眼睛,和常蕙心同运起轻功,快步急走,直走到前面的岔路口,迅速转进去。两人同瞄向身侧房子的屋顶,心有灵犀,在同一时刻纵身跃起,上了房顶。   等了许久,都不见那跟踪的人追上来,谢致不由得伸臂抱住后脑勺,身子直接往后倒,手枕着瓦片,叹道:“这人追得真够慢的,像乌龟爬。”   常蕙心点头:“是有点慢。”   谢致不屑地哼了一声,偏过头去,懒得再观察底下。常蕙心摇晃他的手臂,吓他:“唉,别掉以轻心啊!当心那人要么不出现,等会出现了带着千军万马。”   谢致轻轻道:“千军万马又如何,我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若无物。”   “又臭.屁吧你!”   “毫无夸大,你夫君我是真真正正勇冠三军!”谢致辩道,心想着当初要是带着常蕙心出征就好了,他一人一骑,射中主帅,威风八面的场面就能被常蕙心看着。但是转念一想,不行,军中太不安全,永远都不要带她去。谢致故意把话题带歪:“怎么,不信?我勇不勇,你不是最清楚……”他坐起身,带着笑,脸凑近,启唇欲往她颊上吹热气,突然瞥见拐进巷子里的人,谢致整张脸陡然垮下来,手上用力,紧紧拥住常蕙心。   谢致的脸绷得特紧。   屋顶下,过道上,站着容桐。   容桐似乎比以往聪明了不少,左右张望不见人,立即就仰头看,发现了谢致和常蕙心。容桐第一眼,瞥见的是谢致掐在常蕙心腰间的那只手,容桐的目光从谢致的食指下移到小指……目光仿佛在谢致手上胶住了,心里想移开,眼睛却移不开。   还是常蕙心主动从屋顶跃下来,打招呼道:“琴父。”   容桐一下子就想起当初放榜那天,常蕙心从地面上跃起,飞至二楼,坐在窗楹上笑问,“琴父,都考完了,你怎么还读得这么用心呢”?   那时候她从底下往上跃,跃到他身边,让他心动。这会儿,她从屋顶往下跃,容桐随着她的目光低头,瞧见常蕙心一双脚尖触地,心动仍在。   只是心动中添了太多沧桑。   容桐抬起目光,第一反应不是直面常蕙心,而是偏头避开她的目光。容桐的目光向右,稍稍往上,晴空碧蓝,今日是个好天晴。他不禁又想到放榜之日,那天也是个好天气,白云蓝天……容桐甚至想到,那时候韦俊还活着呢。那是第一次放榜,韦俊还中了榜。   谢致亦从屋顶跃下,袍袖一抖,一阵冷风,吹得容桐后退一步。   谢致毫不犹豫隔在常蕙心和容桐中间。   谢致问容桐:“你怎么还没离开京城?洪大夫呢?”昨日,逼宫事成后,谢致曾背着常蕙心,却找过容桐的父亲,向容父索要药方。容父却道,他和容桐还没离京,不能算作平安,得让他和容桐先离京。谢致自然不依,说倘若容家父子远离了京城,谁来给谢致方子?   容父微笑,道:“这个不用担心。”容父交给谢致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,说这个便是方子。   谢致举起白纸,对着光线照了又照,仍是白纸,不见字迹。   “现今看不出来的。”容父解释道:“在下言而有信,殿下大可放心。只是在下谨慎,说实话不大放心殿下,所以特制了这张纸。殿下只须耐心等候七日,七日后,这纸上的方子自会显现。”容父心想,七日,已足够他和儿子容桐远离京师。   见谢致仍抿着唇,脸上无笑,容父再出言道:“殿下真的不必担心,七日后,只管照着这方子给谢夫人抓药,调理一两个月,就能痊愈。”讲到这,容父自己心里感叹,常蕙心身边的男人变了,“谢夫人”这个称呼居然都不用变。   想到这,容父愈发觉得应该拉着容桐,早早离开京城。   再也不要回来。   ……   所以这会谢致见了容桐,除了意外,还有些不悦,问道:“你怎么还没离京?”   容桐回道:“不打算走。”   谢致皱眉,“不打算走?你父亲呢?”   “家父被我说服,暂时亦不会离京。”   谢致提高了嗓音:“你又打算做什么?!”   容桐并不急着应答,回头往巷外看,很快,就见着容父步伐匆匆,也拐进这条巷子里来。容父年纪大了,平日酒又喝得太猛,脚下走快了,嘴上就喘得厉害:“殿下、殿下放心,这次是在下、在下……和犬子一道做的决定。”   常蕙心劝道:“洪大人不急,慢慢说。”   “还是我来说吧。”容桐抢话道。常蕙心闻声望向容桐,容桐却又将头偏开,始终不与她对上目光。   容桐不急不慢道:“昨夜,我去了一趟天牢。” ☆、第72章 月照梨花(六)   听闻此言,谢致和常蕙心异口同声问道:“你去天牢做什么?谁放你进去的?”常蕙心对容桐道:“你怎么还执迷不悟!”   容桐沉默,过会,用轻得似烟的声音嘀咕了几句,谢致和常蕙心都没听清。碍着容父在场,谢致不便直接说容桐是“类犬哼哼”。   常蕙心问容桐:“琴父,你究竟在说什么?”   容桐竟先环顾了一圈,确认无人偷窥,才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我们换个地方细说。”他又道:“蕙娘,你随我来。”   谢致却阻拦道:“不行,地方得由我来挑。”   容桐一滞,“也行,但必须安全,不会被别人发现。”他几时也变得这样谨慎多心?   谢致冷哼了一声,心道容桐刚才来的时候,毛毛躁躁跟踪,要被人发现,就早发现了。谢致道:“你放心。”牵着常蕙心,引着容桐和容父来到一处。   灰墙黑瓦,若不是谢致引来,容桐还以为这一处就是寻常住家的房屋。容桐将这屋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,心想:看来以后他也有多备几处这样的房屋,狡兔三窟,亦好办事。   “你去天牢做什么?”谢致前脚刚踏进来,后脚就催问道。   容父赔笑:“殿下莫急。”容父已经坐定,先问道:“有没有酒?”打算一面喝酒,一面将前因后果与谢致详讲。   容桐却向父亲道:“我来。”   容桐并未入座,他负手伫立,告诉谢致和常蕙心,昨日他在宫中迷路,遇着谢景的妃嫔袁宝林,而后将袁宝林带出宫。   谢致和常蕙心均疑惑,心道宫中戒备森严,一个行动容易露马脚的容桐,还拖着一个油瓶袁宝林,怎么不声不响出宫去的?   容桐接着讲述,他将袁宝林带回容府后,袁宝林一直在苦苦哀求,想要见谢景一面,容桐就去周峦那偷了钥匙。   常蕙心脱口惊呼:“偷钥匙?”   容桐闻声,本能地瞟向常蕙心,却发现他心中仍不能与她目光相对。容桐僵硬移开目光,耳根有些红,如实道:“听闻一川……坐了……尊位。我便寻思,能不能从他那里,套出些话,帮袁娘娘一把。当时,我并不知道……那人被锁在天牢,更不知一川身上有天牢的钥匙,我甚至不知道再怎么进宫去找他。是一川自己回了一趟周府。”容桐的眸光逐渐深沉,言语也越来越流利:“一川问我,什么时候从宫里出来的,他竟不知。一川又问我,是不是还在受惊,殿上的变故吓到我没有。后来,一川又说他当了皇帝,心里头高兴,要我陪着喝酒。我喝得慢,他喝得快,我才抿了一、两口,他已两壶半下肚。一川醉了,就胡天胡地的说……”容桐心里将周峦的话都过了一遍,但是嘴上没有讲出来。周峦口无遮拦,有些话是回忆的以前的事,倘若此刻站在容桐面前的只常蕙心一人,容桐敢讲。但是多出个谢致,多出一双耳朵,容桐就不想多说了。   容桐道:“一川嘴一溜,说出他将那人锁在天牢里,总算是痛快报了仇。谁也救不得那人,因为钥匙只在他手里。我试图套话,一川似乎有所察觉,缄口不再透露了。后来,他醉了,泥般躺在地上,我借口扶他去床上歇息,从他身上摸出了钥匙,一共六把,我带着袁娘娘去了天牢。”   谢致和常蕙心听到这里,都笑了。   容桐蹙眉,“你们笑什么?”容桐看向谢致,问道:“殿下难道不担心我将那人放出来?”   谢致心里已明白,这些都是周峦故意为之,周峦假装醉酒,将钥匙留给容桐,又任容桐在宫中进出,布得一盘大棋,却不知所求为何?   谢致心里一点也不担心,却故意说反话:“正因为太过担心你会将大哥放出来,我才紧张得笑出来。”   容桐注视着谢致,“我没有将那人放出来。”   谢致道:“嗯。”   半响,久不发声的容父突然高声感叹一句:“幸吾儿迷途知返!”   容桐面露愧色,他将袁宝林一带至家中,容父就斥责了他,痛心容桐还不肯清醒,仍在淌这趟浑水。容父让容桐直接丢下袁宝林,父子俩动身离京,只顾自己保命去!   容桐却道,他不是不肯清醒,而是心有一惑未曾弄清——谢景在殿上斥容桐为谋逆反贼,要置他于死地。袁宝林却说这是谢景的苦肉计,容桐对此半信半疑,他要去天牢确认一番。   容父拗不过容桐,无奈允许了。于是容父在家里灌醉自己,容桐领着袁宝林,趁夜悄悄潜入宫中。   两人行到一处偏僻的地方,天上没有月亮,挂着的宫灯也照不到这里,漆黑一片。忽然瞧见光亮闪烁,容桐远眺,见是巡逻内侍排成一列,正缓缓朝这边走来。容桐忙压着袁宝林的头顶,作势让她蹲下去:“快藏起来,有人来了。”   袁宝林脸色惨白,立刻下蹲,奈何有孕在身,一时没蹲稳,身子晃了晃。容桐扶住她的胳膊,道:“娘娘小心。”   两个人近在咫尺,袁宝林能瞧见容桐的鼻尖,还有鼻子后面的一双眼睛,他的瞳眸看似平常,却在这一刻突然有了莫大的吸引力。竟似磁石,吸着袁宝林的目光,令她移不开目。   良久,袁宝林将脸撇开,心里却又胡思乱想:离得这样近,他是不是也能瞧见她的鼻尖?那一定能瞧见鼻尖上的那一滴汗了。   鬼使神差的,袁宝林慢慢扭动胳膊,看似将自己的胳膊从容桐手中抽出来,实则令胳膊在他手中一顺滑过。   隔着衣料,感受他掌心的触感。   滑过了手腕,袁宝林不动了,小心翼翼捏着指尖,碰触容桐的手。   他的手很嫩,与她以前伺候的,服侍的,喜欢仰望的皇帝不同,皇帝已过不惑,手是老的。   “他们总算走了。”容桐突然出声,袁宝林做贼心虚,吓了一跳。容桐道:“娘娘在这里稍后片刻,微臣去寻两件内侍的衣裳来。委屈娘娘,与臣一道扮作内侍,才好混入天牢。”   袁宝林立即问:“你哪里去寻?”   容桐轻声道:“寻个棒子打翻两个吧。”   袁宝林十分担心:“容大人,我随你一起去!” ☆、第73章 月照梨花(七)   袁宝林虽然机灵,但终究是相信容桐,便将钥匙的事,还有谢景想召集暗卫做最后一搏的事,全向容桐讲了。   容桐跪表忠心:“娘娘放心,臣定鼎力相助,早日聚齐暗卫,救出陛下!”   ……   容桐回到家中,安置好袁宝林后,将此事同容父说了。   容父毫不犹豫,仍劝容桐放下这些事,离京。   容桐不肯。   容父喝得醉,打了好几个酒嗝,问道:“琴父,你看出其中蹊跷了么?”   容桐迅速,平静地回答:“钥匙是一川故意给我的,天牢也是他故意放我进去的,但是谢景的言语不假。”   容父大惊:“你都知道,还要留在京城?!”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儿子,觉得儿子变了,心底不禁泛起丝丝凉意。   容桐勾唇一笑:“正因如此,孩儿才想留在京城。”波涛迭起,分外精彩,京中越来越有趣了,他为何不留下来?   容桐又道:“阿爹放心,您若留在京城,孩儿会照顾好你的。”   容父沉吟挣扎,最终护犊占了上风,决定依从容桐的心意。仍有点不放心,容父问道:“琴父,既然留下来,那现今的陛下,袁娘娘,这两头不着的,你打算怎么应付呢?”   容桐道:“现今这世道……我自然只能在一川,袁娘娘这两边都示弱,都装糊涂。另外再更搅得混些,我打算去找汉王。”接着,容桐将心中计划详细说给父亲听。   ……   这会,容桐和父亲同来,父子俩隐去私下谈话,只将夜探天牢的事同谢致说了。   谢致听完,缓缓发问:“这事该找当今陛下,你来找我做什么?”谢致与容桐称不上熟,还有几分不对眼。为何容桐不去找周峦,反而来找他?   容桐垂头:“在下、在下偷了一川的钥匙,没、没脸面去找他……在下来找您,是因为想起殿下您与一川熟稔,在下将功补过后,您能不能帮在下去说情?”他演得逼真,既羞愧又怯懦,谈吐间还有一两分结巴。谢致和常蕙心瞧着,均有些信了。   谢致正欲启唇,听见容桐道:“我当时真是一念之差,毕竟袁娘娘身怀六甲……”   “她有身孕?!”谢致突然激动。   容桐面露诧色:“殿下难道不知道?”容桐似乎不懂得隐瞒:“宫中,袁娘娘,还有蔡修仪娘娘均怀里身孕。正因为蔡娘娘被害堕胎,她派人去给袁娘娘报信,袁娘娘才得以逃脱,保住了腹中胎儿的性命。”   谢致面色阴郁,道:“知道了。”又道:“容桐,你说的事,以后再议。现在你赶紧回去,看看那位袁宝林,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。”   容桐心里一突,才惊觉自己算漏了这一点。容桐谢过谢致,携父往家中赶,很快,袁宝林滑胎的消息就传回到汉王府里。   常蕙心一直陪在谢致身边,听到这个消息,再见谢致愁眉不展,她不由得半蹲在谢致面前,伸指舒缓他的眉头,劝道:“这事已没有补救机会,你只能宽心。今日还是你生日呢,想着开心的事情。”   谢致双手扶着圈椅,缓缓道:“陛下欺我。”宫变之前,谢致曾问过周峦,宫中可有受孕的嫔妃,周峦一口咬定没有,私底下却背着谢致下狠手。   谢致叹道:“事到如今,我只能装糊涂了。”假装自己从来就不知道宫里还有二位妃子怀孕。   谢致伸手,握住常蕙心的手,他的指尖梭动,在她手背上反复摩挲。   常蕙心不禁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谢致摇了摇头。   “三吴,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?”   半响,谢致道:“让我再想想。”   常蕙心也不催促,任由谢致继续摩挲她的手指,过了许久,他轻轻道:“阿蕙,过了这个年,我们就向陛下奏请,辞爵离京吧……好不好?”   常蕙心应了一个“好”字,谢致会心一笑,低头在她额上映上一吻。唇粘着粘着,她的额头上渐渐就起了一片小绯红,似他用唇雕的一朵花。   这花太好看,以致于谢致移开了唇,仍移不开目。他盯了常蕙心良久,悠悠道:“说来,今天我还没开荤呢。”常蕙心被他盯红了脸颊,谢致瞧着这红扑扑的,几分娇羞,又几分别有风致。他神魂一恍,心头的阴云骤去,突然有了好心情。谢致明明知道常蕙心是为什么红脸,却故意说:“瞧这脸给吹的冻的,来,我给你暖暖。”说着伸掌触她的脸,最近几天他熟稔了,指一掐就在她脸上捏了一把。   常蕙心不给谢致捏,她环顾左右。谢致的这处宅子,她也是第一次来,颇感陌生,并不习惯在这里亲热,“这地方……不太合适。”   “有什么不合适的?门都关了,这宅子也是我的。”谢致抱怨道:“再说了,今天是我生日,我还没开荤呢……”   “开开开,让你开个够!”   ~   宫中,周峦正一面批着奏折,一面听属下汇报。新朝刚稳,政事繁多,他的心思多在折子上,属下禀报的话,周峦一开始没听进去:“你刚刚说什么,再讲一遍?”   属下却以为周峦是震怒,不由得低头道:“陛下恕罪,是臣没有尽力,臣以为只需放任容桐作为便好,哪知他去找了汉王。”   这回周峦听清了,先发一声:“啊?”继而又自言自语呢喃:“怎么这样,他估计全知了,还赶着送他大礼呢……”周峦的动作停顿片刻,伸臂去取了一张崭新的御纸,挥毫走墨,嘴上嘱咐那下属:“汉王既然已经知道了,也没办法缄他的口。朕这里只能装作不知,你们且继续盯住容琴父,汉王那里,只要他不是做什么逆天的举动,都不用管。”   ~   去岁至,今夕来,正月初一。从前谢景拟定的年号“元嘉”被废除,周峦复位,年号重新还成“光熙”。   按着时间推算,今年是光熙十四年。   十几年前,上林三官里以前有十只模着“光熙钱”的铜炉,这十几年来,朝堂几番震荡,十个铜炉全给毁了。总管的官员只好寻到资历最老的工匠,让工匠凭着记忆,重新绘图,铸造了十只新的铜炉。   时隔十数年,“光熙钱”重新从炉子里铸出,交易流通,百姓们重新用起了“光熙钱”——曾经,小皇帝“死”后,“光熙钱”成了不值钱的烂币,被百姓们甩进箱子的最底层,或是拿给家中的孩童去玩。又因为光熙钱用料少,铜钱轻薄,久而久之,孩童之间流行起“拍光熙钱”的游戏:你若拍动光熙钱翻面,这一枚“光熙钱”便归你所有。力气大的或是技巧好的孩童,一天能赢上近十吊光熙钱。   如今光熙前重新有了价值,谁还舍得让孩子们去糟蹋?   于是街上便有幼童唱:“十炉毁了十炉立,皇帝去了皇帝还,手上光熙钱仍在,只是不敢拿掌拍。”   因着过年,大人们都不会轻易发脾气,新皇帝政风也开放,不禁这些言论。于是一时间,这童谣唱得满大街都是,时时入耳,走哪都能听到。   容桐在容府听着这童谣,一边稳住袁宝林,着手接管暗卫,一边对周峦、谢致装糊涂。   有人将童谣的内容报至宫里,周峦听了,付之一笑。他假装不知情,反倒趁着新春佳节,下了一道旨意,给汉王赐婚。刚巧新提拔的户部尚书姓常,周峦便给常蕙心安了一个新身份:常尚书的嫡女,常蕙娘。   既合适,又与谢景无关,免叫谢致难堪。至于常蕙心的年龄,周峦打算任由谢致去定,他喜欢她是几岁,便是几岁吧!   圣旨在热热闹闹的炮竹声中传至汉王府门口,谢致和常蕙心在府中,听闻内侍传旨,已至门前,均是一凛。   两人不知周峦准备了这么一出,谢致和常蕙心均想得有些多了。常蕙心问谢致:“三吴,要不要带剑?”   谢致沉吟:“我们都暗中配一把。”以备不测,倘若周峦翻脸,他和她好以最快的速度杀出京城。   哪知两人到了门前,内侍宣旨,圣旨的内容却是给两人赐婚。   这是常蕙心第二次听见圣旨赐婚了,上次她这么半跪着,听见谢景赐婚容桐和苏虞溪,那时她心里满满都是恨,恨的是拟旨那人,同时又对容桐有几分担心。   今时今刻,常蕙心听闻圣旨赐婚,心头一突,继而漫无边际的喜悦弥漫起来。她的感受与上次是完全不一样的,这次才觉身在其中,深切感受到被赐婚的是她自己,皇帝许她与心爱的人有名分的长相厮守。   门口一热闹,孩童们又跑过来了,孩子们穿得都多,大冬天的,孩子们被强制戴了护手,拍起掌来就像击在棉花上,没得什么声音。但是童谣依然清脆,声声入耳:“十炉毁了十炉立,皇帝去了皇帝还,手上光熙钱仍在,只是不敢拿掌拍。”   从宫中赶来的内侍脸上挂不住,终决定侧过身去,对着孩子们喝斥了一声:“咄!”   因为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过了,汉王不用跪。所以这会接旨,谢致也是伫立的。他轻声唤道:“常乐。”   “属下在。”   谢致瞄着那群孩童,吩咐道:“去把他们都遣走。”   常乐依命去遣那些孩童,光挥动双臂可赶不走,得发他们一人一根糖葫芦,就乖乖走了。这边,内侍冲谢致笑道:“殿下,接旨吧。”   谢致却道:“这旨,臣接,却又不能接。”常蕙心替谢致捏了把汗,差点直接从地上站起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让大家久等了!端午节快乐!   正文将在六一完结!这几天我跑医院比较多,之前说的那症,最近做b超出来有很大好转,逐渐正常了,好开心~\(≧▽≦)/~╭(╯3╰)╮谢谢大家一直支持我,给我鼓励。   另外这文番外完结后,休息半个月左右,我将开新文《二八佳人》(因为写《常鸦鬓》,我又发现了自己很多不足,下一本会改进,更好!)宣传下文案:   文案一:   佳人二八,貌美如花:)   佳人二十八,还没找到婆家:(   可是……谁敢娶叱咤精明,又全无儿女私情的女帝陛下?   文案二:   岳青竹,杞朝第一言官。史书记载,其人刚正不阿,规谏皇帝,直言不讳。有一次,陛下三日不上朝,岳大人直接就住到宫里去参本子了。   女帝陛下画外音:事实不是这样的tot   ps:不是女尊文,只是女主天下。cp是女皇帝vs男言官,切莫考据,博君一笑。   提前收藏地址 ☆、第74章 月照梨花(八)   宣旨的内侍也懵了,光凭借观察谢致那张无甚表情的脸,根本猜测不出谢致的心思。内侍惴惴道:“殿下,您这是要……”   “孤要娶她,却不是要娶常蕙娘。”谢致面对众人,朗声道:“孤要娶的女人不改名姓,唤作常蕙心。她是会稽人氏,年岁卅四,与常尚书家没有任何关系。”谢致身子一斜,拉起常蕙心,与她牵手并立,道:“孤要娶的,就只有这一位常蕙心。不要她改名,不要她换姓,不要她换做别人。”谢致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隐秘的疼痛,越说越激动:“我初心不变,要娶她,要堂堂正正娶,要光明正大的娶,有什么见不得人的?非要改名字?!”他嗓音嘹亮铿锵,直将内侍吓得连连后退步,解释说这些都是皇帝的旨意,皇帝也是为了谢致好。   谢致这才意思到刚才过于激动了,缓和了语气:“公公不必担忧,这些事与公公无关。臣记着陛下的好,至于这圣旨的,公公可以先给我,我亲自进宫向陛下说一说。”   “多谢殿下。”内侍松了口气,将圣旨对折,双手捧给谢致:“还望殿下多担待。”   谢致道:“公公放心。”伸手将圣旨收了,又命下属给内侍打赏,送内侍归去。谢致自己则转身回府,他牵着常蕙心转了半圈,却发现转不动——常蕙心呆呆伫在原地,双脚仿佛生了根。   “回去啦。”谢致随口道,他伸掌在常蕙心面前摇摇,笑问:“发什么楞呢,一个太监的背影值得你这么看?”手掌右摆,谢致的视线里露出她的右眼,眼眶中盈着一半的泪痕,还有一半挂在眉梢。谢致一下子就慌了,好似下楼踩空台阶,心头发虚,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。他柔声问:“怎么了?”话一出口,谢致就自己反应过来,只怕是他刚才那番话,又把常蕙心感动了。他心底就小小的浮起骄傲意,还有小小的欢喜。   果然,常蕙心说:“你刚才说的那番话,挺让人感动的。”她又道:“我一时心里酸暖,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你。”   “不知该怎么回应我?”谢致教她:“那你唤一声‘谢郎’来听听?”   ~   谢致入宫,将心中思虑向皇帝周峦奏明皇帝。周峦听后,沉吟片刻,颔首表示头道圣旨里,的确有需要再商榷的地方。正月初三,周峦重新下了一道圣旨,封常蕙心做一品吴国夫人,将她许配给谢致。   此时,谢景的斑斑劣迹已在宫里宫外传得沸沸扬扬,许多人已从不同渠道得知常蕙心是谢景前妻。这道圣旨一出,难免有非议的,平日里谢景上朝,或者出行,总有那么一两道怪怪的,玩味目光投向他。承受着这目光,谢致心里反倒舒服了,通体畅快,他就是要娶常蕙心。   谢致再次入宫谢恩:“臣屡次让陛下费心。陛下的恩情,臣感激不尽。”   原本坐在圈椅上的周峦站起来,“小事小事,三吴啊……”最近,周峦听见常蕙心唤谢致“三吴”,询问后,得知这是谢致小名,周峦竟也跟着唤起来,“三吴啊,具体日子你俩定了没有?”   “亦早不亦迟,再则我们也不早了,定在正月十五元宵节。”   “这么早?”周峦脱口而出,继而改口道:“也不算早,还在年里,新婚逢节,喜上加喜,十分适合。”   谢致却另起话题:“臣听闻,陛下打算从初八开始,将他游街示众,连续七日,直至十四?”   周峦直言不讳:“是,我心里是这么打算的,游街七日,正月十四,游街完。正月十五你要成亲,不宜斩首,就推迟一天,到正月十六,年也过完了,城门口将谢景斩首。不过这事还得同你商量下,你没得异议,我才会命人拟旨。”   只须臾沉默,谢致便道:“臣无异议。”   周峦喜道:“那太好了,斩完谢景,前尘旧事彻底了结,你与蕙娘也喜结姻缘。”周峦自个儿在那乐,过了好一阵子,他才发现谢致始终垂着头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周峦心里有些紧张:“三吴,你……还有什么想法么?”   谢致竟掀袍跪下:“臣有一事,恳求陛下应允。”   周峦整颗心猛地往下沉,他心中已自猜着了八分,既觉得黑暗难过,又觉得可笑心凉。周峦面上保持着笑,却搀扶谢致:“朕说过,殿下你永远不需要跪的。”周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,掩着心中凄凉,明知故问道:“是什么事呢?”   这一刻,谢致心中竟生愧意,不敢直面周峦。他低下头去:“正月十六,嘉节已过,臣夫妻二人,想回江南看一看。”   周峦的语气越来越温和:“那你们几时回来呢?”   谢致心中越来越不忍,刹那间竟有动摇,心想不如善意地欺骗周峦,骗他说三五载便归。谢致牙一咬,答道:“暂时归期未定。”   许久听不见人说话,殿内周峦和谢致的呼吸均是愈来愈弱,最后微弱游丝。   周峦缓缓退后,最后退到桌子后面,圈椅前面,方才启唇笑道:“你们要偶尔回来看我。”没了在甬道里说讨厌话的蕙娘,没了揽着肩膀任他哭的三吴,他,周峦,天下之君,一个人守在京城里,会很寂寞的。   周峦觉得自己有点腿发软,站不住,他悄悄扶住了圈椅,不让谢致发现。心里其实还有许多嘱咐的,送别的,舍不得想挽留的话想说,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说。   因为他是皇帝。   这气氛太令人难受,谢致觉得再憋下去,自己的眼眶也要湿了。他猛然抬头,直视周峦双眼,承诺道:“陛下放心,臣一定会携妻,时常回来看你的!”   “哐当”数声,竟是周峦踢开的圈椅,绕过御桌,走过来展臂一把抱住了谢致。   谢致一楞,身子僵了下,继而豪迈大笑,亦展臂拥住周峦。   良久,谢致听见周峦轻轻在他耳畔道:“好兄弟。”   ~   正月初八,谢景被游街的第一天。   百姓们起初还有些怕,仍忌惮着谢景曾做过皇帝,是高高在上,不可侵犯的。不知是谁扔出第一个石子,掷起第一道浪,百姓们纷纷尝鲜,石子、菜叶、鸡蛋……纷纷向谢景投掷去。   起先民众们是默然投掷,渐渐的,就有了叫好声。再后来,又添了对谢景的叫骂声,对谢景的谩骂,起先骂的是他证据确凿的劣行,例如窃国卖国,杀妻杀子……到后来就什么都骂了,子虚乌有的罪状,只要大家都想得出来,就会加上谢景身上。   百姓们越骂越愤怒,寒冬的街道上仿佛烤着炙火,涌着热流。虽然从细处说,谢景的所作所为并不曾伤到这些百姓,百姓们却突然像痛恨灭门仇人般痛恨起谢景,发自内心的声讨他。怒与愤恨愈燃,百姓们咬牙切齿,若不是有禁卫维持秩序,百姓们定会一拥而上,将谢景生生焚死,或是千刀万剐。   某家酒楼内,还是去年那间厢房,那扇窗户。谢致举着水晶镜,只对着窗外望了一眼,就将水晶镜放下。他的眸色晦暗不明,幽然道:“一场狂欢。”谢致将水晶镜放到一边。   常蕙心闻声将水晶镜捡起,举在目前看。两侧街边围绕的百姓多,道路拥挤,谢景的囚车走得很慢,所以常蕙心通过水晶镜远眺时,仍能清清楚楚瞧见谢景:谢景十分消瘦,两颊深凹进去,老得都辨不出年龄。他蓬头垢面,阴暗的水牢里待多了,导致谢景此时一直眯着眼睛,不敢直面阳光。因为常时间被绣铁桎梏着,他的手腕和脖颈处均成紫红色,肌肤甚至开始出现腐坏,想了他的膝盖和脚踝应该也一样惨不忍睹。   大冬天的,百姓们手头囤积最多的就是大白菜,“啪”的一颗大白菜朝谢景脸上砸去,正中下颔,瞧见他嘴里渗出了血,估计是牙齿被打掉了。谢景竟然嘴角带血,颤声笑了出来。常蕙心瞧着谢景的面部表情,仿佛能听见他的笑声,令人发毛。   百姓却是不怕的,他们沉浸在对谢景的声讨声中,常蕙心将水晶镜往下移,发现一个小男孩,最多不过五岁,站都站得摇摇晃晃,竟也伸着十指向上,指着谢景面门痛斥。孩童小小年纪,受气氛感召,神色颇为凛然,俨然化作为道义。   常蕙心忽然想起来,她上一次通过水晶镜远眺谢景,亦是谢景上一次游街,还在去年春天。那时候,谢景身为皇帝,携皇后京郊祭祀,后头跟着长大成人的太子,江山稳固同时子孙万代。明君功德,万人讴歌。谁知区区只一年光景,就墙倒众人推,真的是“阶下囚,俎上肉”。   再回首,谢景那万般风光,已成虚无缥缈。   常蕙心轻轻叹息了一声。谢致听到这声叹息声,出声道:“我曾同你说过,当年我在桌里发现你沉睡如尸,一时哭泣失神,还是大哥站在身后拍了我的肩膀,我才转过头来。大哥说你不是睡了,是死了,我当即打了大哥一拳。大哥不还手,说是床笫间失手杀了你,他也颇为难过。”   常蕙心点头。这事她与谢致初逢时,他便向她讲了。只是那时常蕙心对谢致处处防备,便没有相信这是真事。   谢致道:“这事,其实我只讲了前半截。那时刚与你重逢,我一点私心,生怕你去找大哥,就没将后半截讲出来。”如今,谢致可以放心大胆说了:“我哭到不行,不理大哥在身后呼唤,直接就往马厩冲。我骑上那匹唯一上了鞍的马,冲出家门。我也不知道要去哪,骑术也不佳,就一个劲往前冲,不久后,我就听见后面有大哥在喊我,一声声唤着‘三吴你回来’,我回头望,发现大哥骑着家里没上鞍的马,一直在后头追我。我失了神,手上的缰绳没拽住,立刻从马上跌下来,失却控制的马就要在踩我。大哥在后头焦急喊着,声音都变了,我的心都发颤了。大哥飞过来,将我压在身下,替我挡了马踩那一下。不,不是一下,是连着好几下,能听见大哥右臂骨头碎掉的声音。我虽然仍恨着他,却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胳膊脱臼了?大哥说脱臼不是这样的,又说他没事,又说抱我回家。”谢致讲到这里,声音哽咽,常蕙心以为去他哭了,抬眼瞧时,却发现谢致眼睛干干的,没有一滴眼泪。   长长一段旧事,回忆到最后,他却仓促收尾,道:“然后,大哥就单臂抱我上马,我们骑着一匹马回家了。”   常蕙心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,谢景的囚车早就走过了这条街,透过厢房的窗户,能听见热闹的街道逐渐归于寂静。常蕙心攥着水晶镜:“我把这水晶镜收起来吧。”   “好。”谢致只说了一个好字。   临到两人要离开厢房了,谢致突然转身,回头望向在咫尺的常蕙心。常蕙心问他怎么了,谢致却轻轻淡淡地说没什么。走了两三步,迈出房门下楼,他突然又说:“没什么好后悔的。”他做过的事,从不后悔。   常蕙心在谢致身后建议:“三吴,我们十五成亲,十六日寅时就动身离京,早点走,可好?”   谢致点了点头。   ……   这厢,谢景的囚车环城打转,轱辘轱辘碾过容府所在的街道。容桐隐在人群中,睁着一双大眼,目睹谢景的惨状。   容桐负手立着,心想:谢景真惨,被这么游街。容桐又想起来,自己也曾游过一次街,但那和谢景可是大相径庭,他穿着官服戴着高帽,高中榜眼,马踏春风。   容桐旋起嘴角,绽放了一个稍微带着愉悦的笑。他转过身去,伴着阵阵咒骂谢景,讨伐谢景的嘈杂声音,容桐远离人群,推开了自己家中的大门。   容桐一踏进府内,就立刻关紧了大门。   袁宝林前些日子流了孩子,身子变弱,一直调养都调养不过来——其实是容父不上心,根本就没给她开什么好方子。   袁宝林要不是这会下不了床,早出门去救谢景了。   袁宝林一见容桐进屋,急忙问道:“容大人,陛下怎样,他还好么?有没有受苦?我隐约听到府外有人在咒骂陛下。”袁宝林侧身,情急之下差点从床上跌下来。   容桐扶住她,不急不缓道:“陛下很好,屋外并无人咒骂陛下,娘娘是思虑过多,听得恍惚了。”容桐拍了拍袁宝林的手背:“娘娘好好养着身子吧!陛下暂时还不知道娘娘伤了身子呢!”   容桐这么一提醒,袁宝林就怯了,心虚谢景要是知道她没了孩子,还会不会继续宠爱她。 ☆、第75章 月照梨花(九)   袁宝林问容桐:“容大人,暗卫那边有消息么?”   “有。”   “那为何不在今日将陛下救出来?”袁宝林心想,救出来,免得谢景要遭游街的罪。   容桐神色肃然,全然不似在撒谎:“如今暗卫不齐,不可急于求成,娘娘请一定放心,臣定会在斩首前,将陛下救出来的。”   袁宝林点头,也只能这样了,就是谢景要多受些苦了。   容桐点头,转身回房,房内桌上摆着一坛酒,是容桐前些日子从父亲那顺来的。最近,容桐天天都喝酒,一开始只是一小口,一小口的尝试。说来奇怪,还是从前的酒,从前的味道,他却觉得不呛了,反倒喝出滋味来。   最近越喝越多,今日连喝了三杯。容桐心想:人都说“凭酒长精神”,有时,这话还是有道理的。   容桐饮完酒,出门寻来暗卫,让他们涉法进宫,想方设法向天牢内的谢景传递消息,以袁宝林的名义让谢景知道,始终有一批人在努力救他,不会让他被周峦斩首。   ~   之后数天,容桐着手管理暗卫,明明已经召集了所有人手,明明知道这批不到百人的暗卫是谢景最后的希望,却一直按兵不动。   容桐一直敷衍、拖延,坚称还未到出手救谢景的最佳时机。暗卫中,不少人心有异议,但碍于袁宝林已将谢景嘱咐的令符取出,交给容桐,见令如见人,暗卫们不得不遵从容桐的命令。   一直拖到正月十五,谢景七天游街,完完整整游完——游街到最后,百姓们都倦了,没什么兴趣了。马拉着囚车过街,两侧摊贩和街上行人均视若无睹,觉得就好似饿了要吃饭,日头落山了要就寝一样,没什么特别之处。   唯一惦记着谢景,仍坚持不懈想要将他救出来的,也只有那一小撮暗卫和袁宝林了。   至于谢景,游街七日,自是难堪至极,但九千九百九十九念已成灰,却仍有一念明亮:袁宝林和暗卫们已经在布置的,十六日斩首前,暗卫会将他救下。   而后,英雄豪杰不惧受辱,待他重整河山,再登尊极。   到时候叫周峦谢致比他今日更惨!   ~   正月十五,汉王的婚事举办得别具一格。一大清早,汉王就娶了汉王妃过门,说早娶早好,早一刻唤娘子,多一刻欢喜。   然后宴席办了一上午,又有朝官建议:“殿下,您的府邸该扩建啦!”   谢致笑着告诉诸人,他已向皇帝奏请辞爵,明日清晨就动身离京。   那朝官笑容僵住,连“啊”了几声。朝官又远望向今日主婚,做父母位的皇帝周峦,见周峦目光温和,嘴角噙着煦光一般的小。   一时间,席上众人,各种心思,有想着汉王不必再巴结的;有深究其中利害关系的,偷瞟皇帝的;也有真欣赏谢致为人,舍不得他离开的……到后来,席间就少了喜气气氛,到晌午时分,就筵席散,人也散了。   谢致倒是不以为意,若非皇帝赐婚,他连这套形式都不会走,就他和常蕙心两人,拜过天地,夫妻对拜,就算成了。谢致觉得,娶常蕙心过门,重要的只在“过门”二字,不在于仪式。当年谢景娶常蕙心,天地父母夫妻,每一个头都磕得响,多少宾客祝福,信誓旦旦……到后来呢?   谢致觉得,只要他以后一直对常蕙心好,就够了。   所以筵席散了,宾客走了,谢致不仅不觉得寂寥,没面子,不热闹,他反倒觉得府邸清净,正好留他和常蕙心独处,腻在一块。   到晚上,府里腻够了,谢致问常蕙心:“想不想出去走走?”正月十五,城里堆起鳌山,晚上有灯会,流光溢彩。   常蕙心道:“那我们一起出去瞧瞧!”   ……   谢致和常蕙心,两人有说有笑,相携走在街上。他俩皆穿着普通,寻常百姓又不大认识两人,所以常蕙心和谢致能自由自在赏灯,满帝都的灯山,映着月色,恍若仙境。眷侣相携,边走边看,如游仙境中。   常蕙心抬头望月亮,皎皎银盘,她心想月宫中的嫦娥纵然是神仙,却哪有今日的她来得幸福美满。格外珍惜,常蕙心不由得将谢致的胳膊拽得紧紧。   谢致勾唇轻笑,低头捏了捏常蕙心的脸颊,发现她的目光突然盯向前方。谢致寻着常蕙心的目光望去,见迎面立着容桐。   容桐反剪着双手放到背后,穿一身紫衣,他竟还在外头裹了狐裘,锦衣华贵,好不风流。往容桐的方向吹起一阵微风,他便随着风勾起嘴角,看似随意,却能令人隐隐不安。   谢致蹙眉,初十的时候容桐来找过他一趟,仍是恳求谢致与他合作,谢致拒绝了,容桐便没有再来。这会见容桐,谢致觉得容桐与从前不一样了。   谢致刚想迈步,询问容桐是有何事。容桐已经主动走过来,对谢致道:“殿下,在下有几句话,欲单独同王妃娘娘讲。”   谢致道:“不允。”   容桐只当耳边风,偏头瞧向常蕙心,前迈一步。一下子,他与她的距离贴得这样近,几乎粘上去,谢致在一旁看得身子微微发颤。常蕙心却敏捷后退一步,始终与容桐保持距离。   容桐抽了抽唇角,道:“蕙娘,那厢讲话。”   常蕙心站着不动,显然是从了谢致的心,不与容桐私聊。容桐便摇摇头,冷笑一声,直接面对面瞧着常蕙心,道:“幸福美满,百年好合。”他是来祝贺她大婚的。   常蕙心一怔,显然未预料到。她先是错愕,嚅了嚅唇,终是道了句“多谢”,连谢致也向容桐道了一声谢。   容桐的右臂从身后绕出来,“薄礼一封。”他说着,递给常蕙心一样礼物。   是一支竹竿挑着一只兔子灯,似乎是依着七夕放灯的那只扎的,但此兔子比彼兔子小了一倍,而且灯内没燃蜡烛,昏昏暗暗的,乍看像是一只黑兔子——也正因为这花灯未燃,个子又小,所以之前容桐将它藏在身后,常蕙心和谢致竟均未发现。   容桐笑道:“接着吧,就一只花灯,你也要犹豫么?”他言语中含着淡淡的讥笑,将兔子灯的挑杆硬塞进常蕙心手中。   常蕙心倘若不接,兔子灯就要直接掉地上了,她便接了,低头先瞧的兔子灯,而后才抬头看容桐,可是容桐已经转身了,只瞧见他身后花灯璀璨,挂在枝上,满枝开花。   容桐转身远行,大步流星,远离常蕙心和谢致,瞧着身后二人,他才觉得心里稍微舒畅了些。那一只兔子灯是昨夜他赶工熬夜,亲手扎的,以前没扎过,做得既粗糙又干瘪,不成样子。   不知怎地,就是想扎,将兔子灯还给她心中的姑娘。不管她是常蕙心,还是苏虞溪,或者仅仅是相携上京的友善慧娘……今时今日,他都将那一只心里的灯还给她。   还了一切,不再纠结这些灯花蝶恋花。   容桐仰起面目,不想让自己掉泪。   ~   那边,容桐在一步一步往家里赶;这边,常蕙心提着兔子灯,和谢致杵在路当中。谢致狠狠盯着兔子灯,总觉得这只黑兔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……但转念一想,也没什么,反正明日一大早他和常蕙心就要离京了。   一念看开,谢致大度道:“把这灯点起来吧,我们提着,继续逛。”常蕙心点头,去街边小摊上买了蜡烛,正要放入灯内,却觉着不对劲。她手在灯内左掏右掏,掏出一张纸笺。   笺色素白,上头写着一行字,是容桐的笔迹:明日卯时,京郊近西门处一见。   谢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,比黑夜还黑黢黢。他僵着脸,一丁点也笑不出来。   几乎是在同时,就在街旁边的酒楼里,微服私访的皇帝周峦,却笑得异常开心。   周峦出来是考察民情的,结果发现许多酒楼里都有说书的,他就坐下来听。而且听了一家书还嫌不过瘾,又听一家……沿街一家一家,挨着听过了。一直听到这会,天黑了,灯会开了,街上的人也多起来,跟随周峦出宫的禁卫担心陛下安危,又想着明日还有早朝,还要斩首谢景,不容出现差错……禁卫们皆捏了一把汗,不由劝道:“公子,天色不早了,您看是不是该回家了?”   周峦津津有味,两眼和双耳只专注在台上书里,笑道:“别急,再多听一会。”周峦今夜很开心,正月初一至初三,周峦下了命令,给属下三天时候,拟出数个抨击谢景话本,布置安排。等到初四各座酒楼过了年重新开张,这关于谢景的书,就漫天漫地在酒楼茶肆里说了出来:他身为臣子,却弑君篡位窃国;他身为汉人,却向狄人卖国割地;他弑杀发妻,另攀高枝,却因心中私欲,再次杀妻,杀子……   这书讲得好,说得精彩,引人入胜,犹如柴堆添油,待到谢景七日游街时,那一把黎民之火才燃得旺。   因果循环,因为怒火燃得旺,来听书的人增多,场次一添再添。   之前,周峦在前面四、五家听了,讲到讨伐谢景,让善恶有报,让正重压邪,让国家拨乱反正……多称赞歌颂的是小皇帝周峦的忍辱负重,英明神武,当然也有赞扬汉王谢致大义灭亲,坚持正道的。   都是周峦交待了那些会写话本的,让他们这样写的,但那些执笔的似乎忘了一人,周峦连听了数个本子,都没听到他最想听到的。   “说那周仲晦,二十年前,京中一绝。绝对第一公子,他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。这周仲晦周大人,当日忠心护主,未免逆贼谢景起疑心,竟舍生赴死。苍天有眼,乱箭之下,周大人英灵不灭,留下遗计,后来十年,当今陛下便是靠着这遗计,终惩谢景,重归主位!这周大人……”   周峦听见说书人终于讲到他想听的了,不由得竖起耳朵,旁边的禁卫只不过倾了倾身子,周峦就连忙道:“别吵别吵!”   周峦专心致志听说书人宣讲周仲晦是如何如何计谋无双,德行英伟。周峦又仔细观察前后左右的反应,见前后左右皆对周仲晦流露出赞许、歆慕、敬仰之色,周峦不由得心花怒放。   书听到最后,说书人醒木一敲,有好些看客站起来,鼓掌叫好,又高喊道“周大人千古流芳”。周峦也唰地一下站起身,喜滋滋随着看客着拍掌,禁卫担忧,在身后提醒道:“公子……”   周峦巴掌拍得响亮,口中笑道:“心满意足,可以去做另外一件事了。”   “公子当心!”禁卫们心都悬了起来,周峦因为太过高兴,抬脚的时未曾注意,靴子竟被椅底的横木绊到,差点跌跤。   周峦自己一点也不在乎,被禁卫们扶着站稳了身子,连喘了几口气,道:“等会你们都藏在后面,不要现出来,我要回旧家一趟。”周峦说的旧家是城中周府,时已十五,他必须去会一会容桐。 ☆、第76章 月照梨花(十)   周峦立在府中,脚往前迈,又改作后退,很踱了几番,踌躇犹豫——近十来天,周峦不断接到手下密报:由容桐统领的暗卫,流窜城中,似有异动。   起先,周峦听到这种消息,均付之一笑。他一点也不慌,打算安安稳稳坐定,让容桐自己上钩。可是谢景一连七日游街,容桐均未出手,周峦便有些不安稳了,忽然发现自己算不准容桐了。   明日便是斩首之日,周峦仍不能确定容桐心思,便决定亲自来找他谈一谈。      周峦沉目,一跃而起,翻入容府。      夜已深,周峦以为容桐已经睡了,哪知房中寻不见……周峦一路寻来,左看看右看看,猛地发现前院桐树下立着黑黢黢的背影。   周峦稍惊,仔细看,方才确认是容桐。周峦心里不由得几许别扭:以前都是他做出出格的举动,容桐在一旁担惊受怕,几时见过容桐来吓他?      周峦踌躇再三,在想该称呼容桐“琴父”,还是亲密喊一声“大哥”,容桐已转身先道:“陛下。”容桐说着,单膝跪下。      尊称已称了,跪已跪了,周峦还能怎样,只能用干瘪瘪地嗓音应道:“平身。”周峦打算着,待容桐起身后,再徐徐同他讲。   哪知容桐不起身,道:“臣未向陛下禀明,私自聚拢前朝余孽,望陛下恕臣斗胆。”      最关键的话,开门见山就被挑明了,周峦呛在原处,没得话讲。良久,他问:“琴父,你这话何意?”   “陛下真龙,理当江山稳坐。谢景窃国,谋害陛下,死不足惜。只是如今初定,尚有逆贼余党不死心,他手下暗卫,也应一网打尽,免令国家再生动荡。臣听闻陛下已下旨,十六日午时将斩首逆贼谢景。臣便施巧技令袁宝林交出令牌,聚集谢景余党。他们以为明日午时要营救谢景,将齐聚西门,到时候陛下可派人将他们一概捕获。”容桐说着,从袖囊内掏出一册卷着的书,奉给周峦:“这是逆贼名录,请陛下过目。”      周峦随意翻了翻,见里头名字,样貌俱描述得详细。容桐心向着他,明明是好事,周峦心里却不是滋味,觉得容桐的忠心表得太突然。周峦问道:“你……为何要助朕的?”   “臣倘若说‘陛下真龙之君,臣不助陛下助谁’,这话是不是太假?”容桐笑道:“陛下难道忘了金殿上谢景高呼的那句话吗?”      周峦摇头,不曾忘。容桐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,周峦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,他来容府,是揣着一颗与容桐谈判的心的,结果容桐却是表忠心?   这么顺从的容桐,让周峦感到分外陌生,远不如从前啰嗦、唠叨、固执到让人生气的容桐来得亲切。      周峦思忖再三,问道:“琴父啊,你有什么要求么?”   “臣有二愿。”      周峦一听,松了口气,觉得容桐终于没有那么怪了。      “一愿还做京兆尹,二愿,臣想向陛下求一把御赐宝剑。”      周峦脱口:“宝剑?”   容桐抬起头,直面周峦:“明日午时,臣求请手刃谢景。”      周峦一下子就懵懵的了,他发现自己精明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,绕不明白容桐在想什么。   茫然之下,周峦道:“我这趟出来,身上没有带着剑。”他解下腰间宝刀递给容桐:“刀倒是有一把,赐给你吧。”      容桐立刻接了刀。他动作太快,周峦又迟疑了,觉得自己下决定是不是太快了?   少顷,周峦反应过来,心里暗叫苦了谢致。      ~      送走周峦,容桐觉得挺可笑的:原来,就算是周峦这样精明的人,只需多费几分心思,也能将他唬住。      容桐脸上的笑僵下来,想起上京路上的小弟周一川……其实,他狠不下心同周峦做对。   正因为明白自己这份心思,又因为成王败寇,局势已定,所以容桐私聚暗卫,根本就没打算营救谢景,他只是想将周峦、常蕙心,还有谢致全捉弄一番,让他们也尝尝担惊受怕,不确定,被欺骗,惴惴不安,纠结挣扎的滋味。      今夜,送走了周峦,容桐心头的不甘心,已有大半变作甘心情愿。还有一小半不甘心,那是留给谢致的……说实话,谢致挺讨厌的,明早要好好玩他一玩。   玩完了,就好好生生的当官,不知道周峦的朝廷,有没有他容桐的无限天空呢?      容桐慢悠悠往卧房的方向走,长廊上,他负着手,低着头,每踱一步,就笑一声……忽然,发现眼前停着一双绣鞋。容桐一点也不意外,抬头直视袁宝林:“娘娘。”   袁宝林愤懑道:“你还好意思叫我娘娘?!”她无意起夜,撞见容桐密会周峦,虽不知周峦是谁,但偷听了半截对话,袁宝林已醍醐清明,直斥容桐:“你背叛陛下,欺我做出错事!陛下待你不薄,你怎么好意思?!”      容桐道:“陛下哪里待我不薄,他时时刻刻要杀我。”   袁宝林痛斥:“君要臣死,理所当然。容大人,若要讲起了,本宫的祖父,还曾因科举舞弊被斩首,陛下亲拟的旨意,本宫族中男子流放,女子充婢。可是,本宫从来没有因此恨过陛下,更没想过要因为这,去谋害陛下。”      容桐悠悠道:“我以前也是娘娘这般想法。”现在想法不一样了。      袁宝林再无言可对,冷不丁瞥见容桐腰间佩刀,伸手一指:“用你的刀杀了本宫!”      容桐摇头,他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,不习惯,以后也不会。   容桐缓缓绕过袁宝林,走远了。独留袁宝林伫在原地,心中又愧又苦,愧疚自己还曾因为容桐,生出那么零星几点对不住谢景的心思;苦的是自己受人欺骗,害了自己夫君。袁宝林再转念一想,孩子也没有了。      是夜,袁宝林在房中上吊。      翌日清晨,容桐发现的时候,她已是死尸。容桐将她放置在地上,自己则面无表情转身,去寻了一家棺材铺,托人敛尸。容桐想了想,对棺材铺的那些人道:“也不用做七,寻一处开的好梅花树,将她葬了吧。”   “这会子年都过完了,晚梅都凋得七七八八了。”      容桐思忖,道:“那就找一处梨花树吧。”容桐心里想起初见袁宝林的景象,不由感叹。从前,他忠心侍君,一心一意维护谢景,替谢景卖命,自以为行百善,结果却是百恶。到昨日,他自以为做了一恶,但结果是大善。到今天早晨,他已分辨不出孰善孰恶。      容桐将安葬袁宝林的事宜交给旁人,自己则向京郊东门赶去。他看了看天色,朦朦亮,才至寅卯之间。      ~      常蕙心和谢致一人一骑,驰骋在城中道上,常蕙心抬头望,眺见这条街走到底便是东城门——她和谢致马上就要出城了。   远离京城,远离是是非非。      常蕙心不由笑出了声。   谢致闻声转头,瞟了常蕙心一眼,他心中有几许心思,还在幽幽地想,不由得出口:“阿蕙,你说……陛下说要送我们的大礼,究竟是什么?”时至今日,谢致身已要离京了,周峦那一句犹如禅语的许诺,却仍是参不透。      常蕙心扬鞭打马,驰得飞快,笑道:“不就是许了我们大婚吗?”   谢致的表情依然严肃,应道:“应该是吧。”      马跑得快,两人才对话几句,就已至城门下。城门口有守军,常蕙心和谢致不得不下马,接受盘查,忽听见后面有人喊:“蕙娘,等一步!”      常蕙心还未回头,便已辨出是容桐的声音,不禁心惊。昨日她从花灯中翻出“明日卯时,京郊近西门处一见”,旋即与谢致商议,两人一致认为,当断则断,不可再与容桐见面。两人赶在卯时前,自东门出城。   哪知容桐竟来了东门,兔子一下子变得太过聪明。      谢致挡在常蕙心面前,“什么事?”   容桐的目光越过谢致,眺向常蕙心。他笑着解下腰间佩刀,“蕙娘,送你一把刀。”容桐补充道:“昨夜元宵匆忙,未来得及将刀带在身上。”      这刀鞘镶金,上面雕着盘龙,很明显,这是周峦的刀。      常蕙心和谢致神色俱凛,异口同声问道:“这刀你从何处得来?”   容桐笑答:“自然是陛下赏赐给的。”他又添道:“不是赏赐给我,应该赏赐给你,蕙娘,吴国夫人。”      谢致心一沉,无比烦躁。      容桐笑若春山,言语和煦:“蕙娘,陛下赐你此刀,午时西门,执斩犯人。”人人都猜到谢致早早出京,是为了避开谢景行刑,不忍睹见。容桐亦猜到,偏要为常蕙心求一把御赐宝刀,让常蕙心去斩谢景。容桐盘算着,因着这事,谢致和常蕙心间必生疙瘩……怎么也要膈应夫妻俩一回。      容桐含笑:“蕙娘,本来我想着就在西门,就近给你的,哪知你不守约定,来了东门。”   常蕙心道:“容大人,你只是写了张条给我,我并未应允,何来约定一说?”      容桐脸皮僵住,谢致更在此时出言:“蕙娘,无须用陛下的刀,用我的即可。”不仅不膈应,反倒亲解佩刀,递给常蕙心,让她杀。谢致转头,冲容桐笑道:“容大人起个大早,不辞辛劳赶来,不就是把我不敢动这刀子么?”      谢致侧首注视常蕙心,道:“大哥杀你一回,你再杀他,一命抵一命。也许别人手刃大哥,我心里还会不舒服,但独你杀他,我一点抱怨也没有。”谢致沉声道:“你该杀他!”      这话彻底让容桐怔住,他还来不及细品盘算落空的苦涩,谢致就已再次转头,对容桐道:“容大人,要想常住京中,长久风光,就该高明点。大丈夫生天地间,股掌若要翻覆,也该是翻云覆雨,而不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雕虫小技!”      常蕙心听此言语,凝视谢致,此时此刻,她只庆幸自己嫁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。热血冲上胸膛,常蕙心翻身上马,谢致睹见,旋即一拍马臀,“去吧!”   常蕙心人在马上,风驰电掣,谢致清朗充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:“我在城外等你——”      ~      昨夜,周峦回宫路上,就琢磨明白了:容桐这是借刀要强塞给常蕙心,膈应谢致啊。周峦为了谢致,连夜改拟了一道旨意:明日斩首,时辰地方全改,改为辰时,南门。      早上,监斩官领着禁卫踏入天牢,将谢景提出来,谢景本是闭着眼睛的,待步出天牢,瞧见日头,谢景情不自禁额头一突。   这分明不是近午时的太阳,斩首的时间提前了!      谢景心头立跳,莫非是袁宝林办事不利,计划提前泄露了?  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,却不敢承认,垂着脸皮,用眼角四处看——从宫中出来,一共走了八条街道,行人摊贩如常,均未现拔刀暗卫,无一人来救他。      谢景心中犹如火烧,这些天他受的侮,遭的辱,谩骂殴打万人唾骂,他全都忍了,为了就是暗卫们来救他,重振河山。   这会,无人挺身而出。      车轱辘每往前转一圈,距离法场就进一尺,从卯到辰,天上的日头亦升高一分。因为日辉渐耀,谢景眼前的世界愈来愈明亮,他的心却愈渐深沉,黯淡。囚车一步一步向法场推进,就仿佛有一只手,捏着指头,一下一下掐灭他心中的仅剩的火星和希望。   这种感觉太痛苦了,如果说游街只是钝痛,习惯了就好了。此刻希望逐渐破灭,逐渐走向绝望的感觉,简直是刀刀凌迟,每一刀都是钻心刺骨蔓延全身的剧痛。      谢景不甘心啊……      他心中,仍存一份侥幸。      监斩官在桌前站起身,宣读谢景的罪状,长长的宣判完毕,依旧没有一名暗卫出现。绝望之下,谢景笑出声来。      监斩官判道:“斩——”朝刑台上掷了判签。刽子手闻声抽掉谢景后背后押签,正准备将谢景压在台上,忽听见马蹄声愈来愈近,快似鼓点,又如急雨。谢景抬头望,见一人一骑由远及近。他原本凉飕飕的后脖颈子逐生暖意:有援兵至,终于有人出现!终于有人来救他!      顷刻间,谢景心中满塞鼓涨的,都是希望。      一人一马近前,近前来的竟是常蕙心。      谢景心中漫天席地的绝望。      他还来不及细想,就见常蕙心身从马背上跃起,同时拔刀出鞘。      “负情忘义之贼谢景,斩此刀下!”她跃在空中,大刀向下一挥,寒光迎辉一闪,人头落地,血溅沾衣。      落地的人头连滚了几番。      常蕙心却早已转身,跃下刑台,她大步流星翻身上马,不回头的打马离去。      南门旁经年植着梨花树,这会春未至花未开,只枝上零星萌发了绿芽。      常蕙心策马从南门绕回东门,守卫仍旧要盘查一遍,待她牵马出城,一眼就瞧见了谢致。东门城郊,地上芳草初生,绿茵斑驳,黄黄翠翠。稀疏的矮草中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溪流,谢致正在一边等她,一边掬水清洗骏马鬃毛。   马儿趁机将脑袋触及水面,饮水至饱。      谢致感应到常蕙心靠近,侧头冲她一笑。      ~      光熙十四年的元宵节已经过了,正月十六了,宫中的内侍们纷纷攀着梯子,摘去长廊两侧只有在新年里才挂的花灯。      监斩官脚步灵巧在这些忙碌的内侍丛中穿梭,一直穿过长廊,赶至御书房,向皇帝周峦禀报监斩情况。      周峦听完,徐徐含笑,虽然中有曲折,但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。   周峦道:“你把折子呈上来,朕给你批一下。”      监斩官闻声呈上汇报奏折,周峦执笔去沾朱砂汁,见砚中汁水浓度适中,微寒的天气下,汁水竟一丁点也未凝固。周峦不由得对这砚台多看了两眼,问身后内侍:“这个砚台有什么蹊跷?”   内侍回道:“这是暖砚。”并详细解释其中构造。      周峦心想,谢景以往倒是会享受。      周峦一笔批定奏折,遣退监斩官。他自己则站起身,吩咐道:“朕自己四处走走,你们不要跟着。”      年轻的皇帝自己一个人在宫中兜绕,最后绕到花苑,竟走进假山,敲了敲石壁,山若门开,周峦拾级而下。   底下是周峦父皇当年修建的密牢,曾用来关押拷打进谏的人。这会儿,周峦在这里押了一批人——那群试图解救谢景,却被容桐出卖的暗卫。      暗卫们被捆绑着,束住四肢,但并未遭到拷打,有一道人模样的男子立在最前面,手执着拂尘,嘴上絮絮叨叨。   周峦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   “回陛下,还未成功。”      周峦道:“不必着急,这些余党各个武艺高强,筋骨绝对熬得住。”接着,他再次嘱咐道人,“你多试几次,一天不行一个月,一个月不行一年,总之你务必要用这些逆贼的命给汉王续命,我答应过送他大礼。”    作者有话要说:谢谢大家一路的支持,正文完结O(∩_∩)O我写得比较慢,谢谢大家有耐心更完╭(╯3╰)╮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